缅甸的长途大巴多为日本人遗弃的旧车
在缅甸把卡车当客车使的情况非常普遍
“为什么仰光的长途汽车站非要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望着窗外越来越荒凉的风景,我满心不解。此时我和铭基正努力地蜷缩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位,我的半个身子被挤出了座位,只得将一只手臂放在窗沿上—从市区出发的出租车已经在路上颠簸了40多分钟。
坐在后座的三位马来西亚男生纷纷摇头。leo说:“听说缅甸的每个城市都是这样……”thos和sky顿时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三个是“发小”,长大后虽然天各一方,却每年都约好一个时间做一次集体旅行,真是羡煞人也。我们在仰光住在同一家旅店,又是搭乘同一班夜间巴士前往蒲甘,自然结伴同行。
终于到达那个intheddleofnowhere的汽车站,我们好不容易才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巴士群中找到即将开往蒲甘的那一辆。
“新澙交通佐渡?”念着写在车头的六个大字,马来西亚男生们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
在缅甸,到处都是这种日本人遗弃的旧巴士。仰光的长途汽车站看起来简直像是某个日本郊外的废旧巴士处理中心。我们在中美洲的尼加拉瓜也见到过同样的场景,心里不是不佩服的—日本货还真是耐用啊……
旅行了这么久,乘坐长途巴士的次数真是多到数不清。很多国家的巴士上都会放映dvd以供乘客打发旅途时光,在缅甸我原本没做指望,发车后看见闪烁的电视机屏幕着实惊喜了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已……巴士上放映的全部都是缅甸电影,而且完全没有字幕,外国游客只能看着画面猜想剧情。
老实说,我觉得很难将我看到的东西称为“电影”,拍摄技术相当粗糙,演员演技夸张生硬,什么艺术性之类的更是一丝也无。单从镜头语言来看其实更接近电视剧,说是加长版的舞台小品也不为过。唯一的安慰是女主角是个大美女,长得像宋慧乔,甚至更漂亮。她的美貌给了我继续观影的动力,而坐在隔壁的英国情侣已经放弃了,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起了小说。
道路是意料之中的破烂不堪,旧巴士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呼哧作响。伴随着一个巨大的颠簸,电视机上的画面忽然中止了。一分钟以后,屏幕重新开始闪烁,可是影片居然又从头开始放映!之后影片又因颠簸中止过几次,而每一次又都是从头再来!看着已经连续看过好几遍的情节,我几乎完全崩溃了。回头去看三位马来西亚男生,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翻着有气无力的白眼。而同在车上的缅甸人却似乎不怎么介意,嘟囔几句又继续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我转过头去看窗外。此时夜黑如墨,冷月高悬。我努力地分辨着车窗外的风景,却看见玻璃窗上反映出一张张愉快的笑脸—显然这是一出喜剧,尽管音箱里传来的缅甸语听上去像是呜咽。乘客们完全沉浸在剧情中,他们不时在破旧的绒布座椅上调整姿势,手里握着水杯,装着铝制饭盒的塑料袋挂在窗口的钩子上。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久久凝视着玻璃窗里的我和他们,再一次为这萍水相逢的缘分感到惊奇—我们的生活本应沿着永不相交的直线向前延伸,却奇迹般地在一趟夜车上发生了交集。
一边看电影一边昏昏欲睡,直到司机大声宣布停车休息。所有人都下了车,走进一个缅甸式的“休息站”里。这是一个巨大的餐厅,大堂里居然人声鼎沸,时近午夜还有那么多人在吃饭,一桌一桌的主菜配菜摆得满满当当,门外还有摊档出售各种油炸食品和烤香肠之类的东西。司机看样子要休息好一阵,我们只好在后面的小厅里坐下来。这个厅里没人吃饭,可是很多人都在喝一碗颜色诡异的汤—是一种浑浊的黄绿色,感觉喝下去就会中毒身亡。thos好奇心大发,忍不住也叫了一碗,尝过之后他一脸平静,“还不错啊!”在他的鼓励下,leo也喝了一口—然后差一点全都吐出来……他哀怨的眼神顿时令余下的人都丧失了勇气。可是为了打发时间,我和铭基也只好叫了一杯类似麦乳精的热饮。我大概有二十年没喝过麦乳精了,没想到竟在缅甸怀起旧来。
我们讨论起正在放映的巴士电影,结果发现语言不通导致大家对情节的理解南辕北辙。“我觉得是这样的,”leo很有自信地说,“男主角偷了他妈妈的首饰……然后他去找他的朋友,也就是女主角,要她掩护他……可是另外那几个男的还是发现了,所以老是去找他麻烦……”
“不对吧?”我疑惑起来,“我怎么觉得是男主角喜欢女主角,他们想要结婚,可是除了女主角的妈妈以外其他人都反对,所以那些人才老是跑出来阻挠他们两个啊……”
“可是我明明就看到男主角偷了他妈妈的首饰啊!”
“可是……”
“好啦!”一直没说话的sky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我们的争执,“‘新澙交通佐渡’上的电影!”他无奈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么烂的片子,有什么好争的啊!”
sky自己的职业就是导演,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在车上看电影时默默吐血的心情……
巴士呼啸着再次开进黑暗中,电影也终于迎来了大结局。男主角和女主角终成眷属—我得意地回头看了leo一眼。紧接着放映的是一部类似于搞笑小品或者二人转的东西,只有一幕场景,基本全靠语言来搞笑,这下子我连猜都猜不下去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身边的缅甸人笑得前仰后合。
到了这个时候,巴士上已然有了一种家的氛围。声调绵长的缅甸语在车厢里幽幽回响,乘客们抖开自己带来的毛毯准备睡觉。长途巴士在夜色中孤独地前行,此刻它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野,而是只属于旅人的第三类空间。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背井离乡,眼神空洞,脸上那种又寂寥又自在的气质简直和美国画家edwardhopper(爱德华霍普)的画中人一模一样。
在夜车上很难睡个真正的好觉,我似乎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然而我仍能模糊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和安宁。车身颠簸,引擎轰鸣,移动本身创造出一种仿佛比静止更为完美的平静。对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因为这里是安全的亚洲啊。在拉丁美洲旅行时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全感,那时每次坐夜车都很紧张,总担心会遇上传说中时常发生的拦路抢劫,就连打个盹儿都能梦见持枪歹徒……
忽然间灯光大亮,一片嘈杂。有歹徒!我从梦中一跃而起,正对上司机那张黝黑的脸。“良乌良乌!”他不耐烦地催促着,指向已经打开的车门。蒲甘古迹区内有好几个小村镇,良乌正是我们选择的落脚点。可是……我看看一片漆黑的窗外,又看看自己的手表—凌晨三点……不是说天亮才到的吗?我们神情恍惚地收拾行李准备下车,马来西亚男生们也一脸困意地举起手来与我们告别(他们去另一个小镇)。好几个本地男人已经等在车门外,其中一位手举写有铭基名字的纸牌—他是旅店派来接我们的人。此时我的意识仍与周遭的环境一般混沌,在混沌中我们跟着他向树下的一团黑影走去……
仿佛梦游一般,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和铭基一起坐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车夫在前面策马奔腾,我们俩背对车夫东倒西歪地坐在车尾,四只脚悬在边沿摇摇晃晃。此时凉夜已深,皎月破云,一片静寂中只有清脆错落的马蹄声。夜色为周遭的景物披上薄纱,也将旅人的眼睫融入幻境。旅途中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刻令人特别感慨浮生若梦。
意识模糊时我只觉无忧无虑。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一旦清醒过来却立刻将美与梦境通通抛到脑后,开始担心庸俗的现实问题:旅店一般都要等到中午才能check-in,眼下我们凌晨三点多便已到达,如果房间还没准备好,这么长的时间如何打发?如果有空房间的话,老板又会不会多算一天或是半天的房费?“你觉得呢?”我问铭基。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反正如果我是老板我就会……”
到了旅店,想象中的各种麻烦完全没有发生。守夜的小哥直接把我们带进一间空房,然后关上门就走了,一句废话都没有,而我们也二话不说倒头就睡。直到几天后退房时才发现老板居然真的没有算上第一晚的房费!我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知是不是行程安排的原因,缅甸之旅中我们坐了许多次夜间大巴,可是几乎每趟夜车都在凌晨三四点这种变态的时间到达。幸好遇上的旅店老板都善解人意,深更半夜起床招呼我们也毫无怨言。有一次从曼德勒乘车到因莱湖,又是在凌晨时分才千辛万苦地找到旅店。被我们硬生生叫醒的老板翻着住宿登记簿露出抱歉的神色:“现在没有空房了,要到上午才有人退房。”
我正打算找张椅子蜷缩一下熬过这几个小时,没想到老板竟然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张折叠床放在那个小小的厅堂。“你们先将就着在这里睡一下吧。”他憨厚地咧嘴一笑。
虽然只是一张简陋的折叠床,可在困得要死的两个人眼中简直与天堂无异。我们俩立刻扑了上去,然后下一秒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