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3986 字 2021-04-06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我感觉自己正在急速下坠,要不然就是地壳发生了变动……可我仍然不愿意醒来,直到头都撞到了地面,这才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和铭基同学面面相觑—他的脸上也写满了惊恐。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挣扎着起身,可是居然做不到!

原来折叠床的上半段已经坍塌了。我们的下半身还在原位,上半身却已经随着坍塌的半张床一起垂到地面,呈现出一个诡异的225度角(相当于把一张躺椅颠倒过来的角度)……我们俩就这样“垂”在那里,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对方的225度角,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始狂笑。又担心笑声会惊动一墙之隔的老板,只好拼命用手捂住嘴,活像两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乘坐长途汽车的次数多了,竟也不由自主地对那些二手日本巴士生出亲近之心。很多巴士的内部被装饰得五颜六色,行李架底部还装着好像老式迪斯科舞厅那样的彩灯。仪表台前放着小巧的佛像、折成古怪形状的钞票和龙飞凤舞的巴利文经文,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则总是贴满了缅甸各个佛教圣地的海报和照片,其中又以仰光大金塔和大金石(kyaiktiyo)的照片最为普遍,后者是一块矗立在陡峭山崖边缘的神奇石头,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已安然度过了几百年。

这些大巴里总是挤满了人和货物,过道上常常需要加座,各种大小的篮子和麻袋被绑到车顶,或是强行塞到座位底下。在缅甸我虽然没有像在别的国家那样与活鸡活鸭比邻而坐的体验,却也真的见过相当不平凡的景象。那一次的旅途倒是不长,只需要半天车程。巴士中途停站再次上客的时候,车掌忽然命令原本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位乘客换到后排去坐。之后又陆陆续续上来许多乘客,却没有人得到允许去坐那两个空出来的位子,我们都觉得有点奇怪。

车掌原来另有安排。伴随着低沉有力的号子声和我们俩不可置信的表情,一辆摩托车被几条大汉吭哧吭哧地抬进了这原本就很狭窄的车厢,又强行塞进了那两个空位和前一排之间的空当(也是全车上空间最大的空当)!在一辆破旧逼仄的小公共汽车上,满身灰尘的摩托车威风凛凛地矗立在人群之中,它的体积导致车门都无法关上—不过反正他们本来也不爱关车门……

我以为那两个座位是断然没法再坐人了—摩托车几乎填满了全部空隙。然而我又再次低估了缅甸人的灵活性和好脾气。车掌朝后面一扬手,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立刻温顺地走过来。一句抱怨也无,她轻轻牵起罗衣,优雅而敏捷地钻进里面那个座位,罗衣下的双腿紧紧卡在座椅边缘和摩托车前轮之间。年龄大一些的那个男孩也麻利地在她身边坐下,又自然而然地将两条腿平放在摩托车上,年纪小的那个则刚好坐在妈妈和哥哥中间。妇人从包里找出水瓶来递给孩子们,又顺手将随身行李放进摩托车前面的篮子里。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并且充分利用了每一寸空间,像是事先排练过无数遍。更厉害的是之后巴士在路上颠簸几个小时,他们三人被困在狭小空间内动弹不得却神态自若。

一路走来,缅甸人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他们的温柔与忍耐。在欧洲旅行时我曾遭遇大巴抛锚的状况,在被迫滞留高速公路的几个小时之内,每个人都在抱怨,发脾气,打电话给亲友诉苦。可是当同样的事情在缅甸发生时,人们在确认现状之后便开始聊天、睡觉、吃东西,耐心地守住自己的灵魂。我猜想除了佛教的启示—既然一切生命和事物都不具任何意义,那么生气和抱怨也就好似水中捞月—之外,形成如此性格的另一大原因当属缅甸人长期承受的深重苦难—内战夺去了数不清的生命,又被世界上最残酷最顽强的独裁者统治了那么多年。人们无法安全地发表意见,就连被视为神圣的僧侣的和平抗议也屡屡以流血收场。总不能

运送乘客至山顶“大金石”的卡车

可以用来运送摩托车的中巴车

日日坐在街边以泪洗面吧,人们只能选择平静隐忍地活下去。

对此,缅甸人有个很妙的比喻:缅甸就像是一个得了癌症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病了,但她还是照样过她的生活,就像没事发生一样。她拒绝去看医生,正相反,她在脸颊涂抹树皮粉,在头发上别上鲜花,去集市买菜,仿佛一切正常。她与人交谈,人们也跟她说话。他们知道她得了癌症,她也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但没有人谈论这件事。

和缅甸人相比,我在“随遇而安”这一点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虽然已经习惯了巴士旅行,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可是要在巴士上度过三十岁生日这件事仍然令我有些沮丧。而且由于行程紧凑,事先做好的计划也无法随意变更。那一天是我们离开因莱湖前往勃固的日子,首先是大巴迟到,我们坐在路边暴晒干等了很长时间。上车后又发现车里的空调坏了(又或者是压根儿没有空调),所有的车窗都大开着,一路上的沙土和灰尘直接扑面而来。三个世纪的灰尘或许值得尊敬,然而昨天的灰尘就令人厌恶了。它们牢牢地沾在我涂了防晒霜的脸上,于是很快整张脸都变成了土黄色—是的,坐趟车还能玩变脸……可是关窗又不现实,因为天气实在太闷热了,在这里呼吸就像是吸了满口的啤酒气。

这一次没有电影可看,整个下午我都在一边变脸一边看缅甸本土。这个国家的流行音乐大部分都是py别国的歌曲,有时配以缅甸语的歌词。来到缅甸的第一天我就在外汇兑换中心听到了缅甸语版的《勇气》,之后又在不同的地方听到过《隐形的翅膀》和《挥着翅膀的女孩》。因莱湖民宿老板的爸爸常常坐在厅堂里专注地看着盗版dvd版,当铭基没话找话地问他“这是缅甸音乐吗”的时候,老伯羞涩地摇摇头,“都是py韩国的啦!”

缅甸歌手声音不弱,女艺人相貌也美,只是看时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因为制作水平和化妆造型都只相当于90年代初的中国,主题则几乎只有一个—爱情。即便听不懂缅甸语,我也能根据画面和声音的情绪猜测他们正在感叹破碎的心和纠结的爱情,只是许多表现方式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的确有些老土过时。这些天来我看了很多缅甸,渐渐也发现了一些规律。当一中再次出现女生宿舍的画面时,我扯了扯铭基的衣服,“你看嘛,等一下男主角就会拿一把吉他到宿舍大门外深情弹唱,然后女生们就会集体跑到走廊上花痴他,然后女主角羞涩地出现,然后大家就会围着她作羡慕状……”铭基边看边把眼睛瞪得滚圆,“你怎么知道!”至于男女主角耍帅扮清纯的那些大特写就更不用说了,想当年我们自己的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有一个画面是缅甸独有的—俊男美女谈着恋爱,正在你侬我侬的时候,俊男忽然拿出一颗槟榔放到口中嚼了起来……

到了停车吃饭的时间,大家走进一间餐厅。柜台上已经摆好了可供选择的晚餐—几个被塑料纸盖着的大碗。我掀起一张塑料纸,毫不意外地看见几块冷的咖喱鸡正在大半碗油中游泳。都不用再看其他的碗,我已经知道咖喱猪和咖喱鱼也正在劈波斩浪。这些都属于主菜,咖喱加大量油的烹调方式是为了方便炎热天气下肉类的保存,因此几乎每次吃到都是冷的,不知已经放了几天。缅甸菜一般由一份主菜和很多份配菜(生菜沙拉和腌制酱料之类)组成,看起来丰富热闹,其实吃过几次便再也提不起食欲了。

在生日晚餐时看见咖喱鸡实在是让人有些伤感,几乎令我对三十岁以后的人生都起了悲观之心。还好铭基同学从店家招牌上的中文名字推测出它由华侨经营,又经过一番周折终于找来会说中文的老板娘点菜。在她的帮助下,我们终于吃到了几个中国菜,包括老板娘极力推荐的美容养颜抗衰老的猪蹄汤—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还真是相当应景……

原以为巴士会在凌晨四五点到达,又因为我们只在勃固停留半天就要去大金石,所以本来不打算住宿,只想随便找个茶馆餐厅什么的坐着熬到天亮。谁知到达勃固时还不到凌晨两点,我和铭基带着两张土黄色的脸不胜凄惶地站在一片漆黑的马路上,万籁俱寂中只听见零星几声犬吠,附近的房屋没有一间亮着灯。还在营业的茶馆或餐厅是肯定找不到了,我们只好敲开附近一间旅店的大门,心有不甘地要了个房间睡上几个小时。

上午参观完僧院后,下午从勃固去大金石的旅程又费了一番周折。发车点在五公里以外的地方,可是旅馆附近一个售票点的印度裔老板信誓旦旦地承诺:“你们在我这儿买了票,我就会打电话给那班巴士为你们留座,而且这条路就是巴士的必经之路,司机会在这里停下来接你们上车。”

“你保证司机一定会在这里停车接我们?”我们有点担心。老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放心好了!我收了你们的钱,就一定说到做到!”

可是,就在我们付完钱坐在售票点外面等待的时候,一辆大巴风驰电掣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是去大金石的车!”印度老板高声喊道,可是那辆车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驶远,又气又急,老板却还保持着镇定。

他立刻抓住一个路过的“摩的”司机让他带上铭基,又亲自跨上一辆摩托车示意我坐在后面。“抓紧!”他大吼一声,下一秒钟我们就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好像在拍bikerboyz(《蛇行太保》),两辆摩托车在街头极速狂飙,对前面的大巴穷追不舍,打算以一种最野蛮的方式硬生生将它截停。我坐在后座被烈日烘烤着却直冒冷汗,手指甲不由自主地深深掐进老板肥胖的腰肉。而终于拦下大巴之后,不守信用的老板居然还好意思涎着脸皮问我们要这一程的摩托车费。“no!!!”我和铭基异口同声地朝他吼道。

坐在大巴上,我惊魂未定地想:原来这就是我三十岁的第一天—充斥着小小意外、谎言和惊险的一天。看着挡风玻璃上仰光大金塔的照片,我忽然想起在大金塔看到的属相塔和动物形态的生肖神像。在那里遇见的华人老伯告诉我们:缅甸人认为一周中的每一天都被太阳系中的不同行星所影响,而这八个星相日(周三被分成两个星相日)又分别被不同的动物所代表,因此发展出不同于中国十二生肖的八种属相。出生那天是周几,属相就是相对应的那种动物,比如周一属虎,周二属狮……缅甸人相信,你的命运就取决于你出生的那一天。因此他们每周都会在自己的星相日那天去对应的属相塔前跪拜浴佛,祈祷好运。一定是我没有去属相塔祈祷的缘故,我有点懊恼地想。要不然就是我的生肖动物不够给力?得知这八种属相后我特地上网查过,我是周三出生,而周三的上下两个半天分别代表两个不同的属相—上午属象,下午属无牙象,那么我就是无牙象了。可是……这不科学……大象怎会无牙呢?莫非是亚洲母象?难道是某种隐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司机忽然命令我们下车。喂喂,可是大金石还没到呢!

我们错愕地抗议。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我们终于明白这辆大巴原来只是一辆过路车,并不直接抵达大金石。我*!又被那印度老板晃点了!

接二连三的不顺已经磨平了我们的脾气。背着大包顶着烈日站在公路边,我发觉原来意外也是可以习惯的。此地离大金石还有足足几十公里,按理说“摩的”

实在不是理想的交通工具,可是我们别无选择。“摩的”司机刚要发动,我让他稍等片刻,然后非常沉着地把帽子戴好,再用薄围巾包住脖子和肩膀以遮蔽毒辣的阳光,我们至少要在路上狂飙三十分钟呢—你看,虽然无法改变现实,但我也渐渐学会随遇而安,在挫折中成长……

摩托车在山路上飞驰如两道闪电,两旁野景正妍,一片片清新悦目的绿色不断向后退去。一座大山横在不远的前方,传说中的大金石应该就矗立在它的某个悬崖之上。没有什么比在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上更能唤起“在路上”的情怀了,我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脑海里轮番闪过不同的形象—大金塔、蒲甘、凌晨的马车、伊洛瓦底江、白色耕牛、有清晰眼睫毛的卧佛、富人和穷人的婚礼、笑容腼腆的大学生、寺庙里的地球仪、乌本桥、凤凰花、因莱湖、会跳圈的猫、折叠床、里吃槟榔的男主角、猪蹄汤、印度老板,还有无牙象……

所有的美都是伟大的奇迹,所有的平淡都蕴含着诗意,所有的挫折都变成了花絮,所有的人都是对的人,所有的时刻都是对的时刻,所有的事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我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是何等幸运—在路上真好。三十岁真好。生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