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许多长(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9898 字 2021-04-06

住在伦敦时,我和铭基对于泊车这件事常有分歧:我总会担心到了目的地找不到停车位,为了保险起见宁愿停在几个路口之外。而他则永远直接开到目的地,实在找不到停车位再绕回来停。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他是对的。

辞职旅行之初,我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逃离了社会和规则,变成了一个没有名字、过去和羁绊的个体。然而经过了长长一段旅途,我渐渐开始看到硬币的另一面。梁子、晓艳、施恩慈,还有在加尔各答遇见的那些义工,他们才是康德所说的真正“自由”的人。真正的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无法无天,不是疯狂消费的痛快淋漓,也不是放弃社会责任的美妙滋味。真正的自由是自由意志的自律,敢于运用理智的勇气战胜原始的欲望,自己为自己制定法则,主宰自己的人生。

我不像梁子那样对保护野生动物充满热情,不像施恩慈心怀济世救人的大爱,也不是如果能任意选择的话,我愿意成为的那种人。可是至少,我可以努力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当然,别看此刻的我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今后肯定还将周而复始地经历怀疑、挣扎、犹豫。但我已经知道这就是人生旅程的一部分,我们得通过不断的质疑自己来推动自己。我曾经希望能在旅途中突然得到启发,就像禅宗里那些“顿悟”的时刻,在电光石火间获得正确答案。可生活毕竟不是打魔兽通关,它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自我认知之旅,我们不确定它将会把我们领向何处,但也只能上下而求索,随时准备着改变方向,直到有一天我们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又或许我早就知道没有终极答案,但我依然很高兴自己用了整整16个月的时间来寻找和思考。如此愚蠢,如此奢侈,如此疯狂。

“萌妹子寻伴……”

“胖们激情代排布宫门票……”

“求被帅哥捡……本人穷学生软妹子一枚,相貌甜美……”

“单身男子徒步xx地区,诚邀一美女作伴,住宿不用担心,本人有帐篷一顶……”

“xx天xx地区拼车捡人,求8090后帅哥美女,夫妻勿扰……”

拉萨如今人气最旺的平措青年旅社里,留言板上拼车寻伴的告示贴了一天一地。看到“夫妻勿扰”这四个字的时候,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赤裸裸的歧视!

我和铭基哀怨地面面相觑。当然,还有那时髦的卖萌式的语气和词汇,以及丝毫不加掩饰的调情意味,通通都让我们感觉自己来到了月球般陌生的世界。现在的年轻人本来就大胆直接,各种社交网站和软件又都那么发达,只要交换了微信微博qq号,便几乎可以八卦出这个人的所有资料,甚至连她前男友的现女友昨天跟谁吃了什么都尽在掌握。相比之下,我们当年的交往过程实在是太过缓慢和含蓄了。铭基常说我们的故事如果发生在现在的话,原本就不多的情节应该还可以再减掉四分之三。

为了拼车去阿里旅行,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将那张一定会被嘲笑为“老土过时”的拼车告示贴到留言板上。结果可想而知—之后的整整四天都无人来电,第五天则发现告示已经不知所踪。现实是如此残酷,以至于得知终于有一辆车愿意“接受”我们的时候,两个人几乎是怀着感恩的心情赶去与司机和同伴们见面。

即将与我们结伴而行的是两个女生,田姐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白领,小陈则还在念大学。司机老何是汉族人,个子不高,能说爱笑,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自称已经跑过几次阿里,一路应该不成问题。虽然我们原本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熟路又靠谱的藏族司机,然而岂能一切尽如人意,难得找到时间路线都刚好合意的团队,我俩也就痛快地接受了现实,说好第二天一早出发。临走时老何拍着铭基的肩,脸上嘻嘻笑着,语气中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担心:“小伙子,只有咱俩是男的,一路上可要多帮忙照顾她们这些女孩子啊!”

如果阿里之旅是一部电影的话,下一个镜头恐怕就要转到几天之后—小陈同学高原反应剧烈,不得不找诊所吸氧,老何和田姐又是感冒又是头疼,只有我和铭基依然生龙活虎。“真没想到啊,”老何边笑边咳嗽,“说实话,一开始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俩……看着弱不禁风的,差点不想带上你们……”

弱不禁风!我和铭基又好气又好笑。还差点不想带上我们!得,我们还压根不敢上您的车呢!—如果早知道您也只是个游客的话……

是的,老何自己也是游客,在路上跑了整整一天之后我们才惊恐地得知了这一事实。由于公司有事停业一段时间,老何趁机借了朋友的车子从新疆开来西藏旅游,来了之后便索性跑跑各种线路,旅行的同时顺便赚点外快。实践证明老何车技的确了得,所以我们惊恐了一阵也就放下心来,只是疑惑为什么新疆的车却有一个广东的牌照。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我们再次发现更为骇人的事实—除了牌照是真的,这辆车其他所有的证件通通都是假的……因此每次过检查站时老何都把车停得老远,然后不停地给哨兵递烟套近乎转移注意力,而我们也每次都在车里暗暗捏一把冷汗。

老何是典型的江湖性情,嬉皮笑脸,胆大包天。人到中年的他却比年轻人还能折腾,生命力特别强盛。在拉萨时他住在小客栈,可是不睡房间,而是在屋顶上搭了个帐篷,夜夜与明月繁星为伴。“好玩儿嘛!”老何哈哈大笑。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以“好玩儿”为第一要务,每句话都以笑容结尾,就像一个个快乐的问号。然而时光和阅历又造就了他“成熟”的那一面,这使得他身上有一种糅合了天真好奇与八面玲珑的气质,如此诡异,却又如此自然。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无论何时何地,老何都能与当地人迅速打成一片。他既放肆又圆滑,既口无遮拦又并不真的招人反感。一路上的藏人通通吃他这一套,这不过是他第三次跑阿里,之前认识的当地人一见到他就像久别重逢般激动,而他也总是乐于向我们展示自己的好人缘。经过羊湖时他极力鼓动我们去和当地藏人养的藏獒拍照,“没事!都是朋友!不用钱!”那些“藏獒”看起来其实更像是藏狗,被迫常年待在湖边与游客合影为主人赚钱,毛发脏得打结,一脸的自暴自弃。我们战战兢兢地挪过去,藏獒们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像是懒得敷衍这帮不给钱的家伙,主人则马上用藏语大声训斥它们。“再靠近一点!把手放在它头上嘛!”老何自己不拍照,却在一旁出谋划策,乐不可支。

有时我们很感激老何的能说会道—他可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两百块的门票硬生生说到二十块,这项本领一路上帮我们省了不少银子。可是我们有时又会惊骇于他的口不择言—自从路边开始出现奔跑的藏羚羊,他就不断地流着口水怂恿大家“我们去弄一头回来吃吧”,“火上烤一烤加点盐就很好吃了”。后来路上真的躺了一头被车撞死的藏羚羊,他反倒犹豫起来,“不能停下来吧?被别人看见了会以为是我们撞死的……”车开过去好半天他又后悔得捶胸顿足,“可惜啊可惜!”

他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敢说,就算无法沟通也绝不放弃—我们在圣湖玛旁雍错遇见一个正在湖边搭帐篷的外国旅行团,老何好奇得百爪挠心,不谙英文的他只好不停地撺掇我:“你去跟他们讲英语嘛!去嘛!问问他们从哪儿来……”

旅行团来自比利时。我和他们的领队聊了一会儿,那棕发大眼的中年女子告诉我他们更像是一个“朝圣团”。长达一个月的西藏之行重心在于阿里,而阿里的重心又在于神山圣湖。他们正在转湖—用六天时间绕玛旁雍错一周,接下来还准备去转神山冈仁波齐,整趟行程至少有一半的夜晚都需要露营。我的目光追随着不远处的两位老人,他们刚刚搭好帐篷,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两把折叠椅支在湖边,看样子像是准备好好欣赏一番这湖光山色。

“你们还适应吗?”我问领队,“会不会觉得条件很艰苦?”

说实话,看到拉萨如今的发达程度,我一度以为阿里也受到了“商业文明”的洗礼,料想一路应该相当舒适,没想到拉萨以外的西藏仍然是另一个世界,沿途的食宿水平和卫生条件都比印度还糟。勤劳勇敢的四川人民来到这里闯荡谋生,克服重重困难开出了一家又一家川菜馆和小旅店,然而在如此偏远荒凉的地方,他们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餐馆的菜单上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个菜,旅馆里的水龙头只是一种摆设,洗漱冲厕所都需求助于储水缸。肮脏不堪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苍蝇,夜宿萨嘎的那个晚上,我和铭基实在无能与它们战斗,只得放出“眼不见为净”的大招—关灯睡觉,被子蒙过头。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惊呆了—床单上赫然粘着一小支敌军的尸体!夜里辗转反侧之际,我竟然压死了七只苍蝇……

“当然觉得艰苦,”领队做了一个“那还用说嘛”的表情,“你要知道,我们团里基本上都是中老年人……可是当然,他们来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毕竟这是西藏,是朝圣之旅,太轻松太舒服就不是朝圣了。”

“但是你们其实并不是佛教徒?”

她轻轻摇头,唇边浮起一丝颇有深意的微笑,“可是,在所有的神之中,自然最为强大。”

的确,凶猛的自然威力在阿里这片土地上显露张扬到了极致,以至于人类创造出神明在自己与自然之间充当屏障。阿里是世界屋脊的屋脊、生命的禁区,高寒低氧,多风烈日。它是万山之祖、百川之源,雪山连绵不绝,原野辽远无际。

千百年来它一直在被人遗忘的地方自成一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宇宙、自己的时间,就连这里的太阳和风都有着不一样的光芒、不一样的声响。车子呼啸向前,道路无穷无尽,我们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超凡壮阔,话语变得越来越少,仿佛一出口就会冻结在这永恒的时光之中。

人变成了最为稀缺的风景,偶尔才能看见路边孤零零的黑帐篷,骑着布满塑料花装饰的摩托车的男人,或是双颊红得像擦了胭脂的藏族女人。呼啦啦一大群羊如龙卷风般奔袭而来,老何兴奋极了,他忽然把车停下,打开门就往外跑。“嗨!扎西德勒!”他大喊着,拼命挥动手臂。我这才看见羊群之中冒出一个男人,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夹克,藏式礼帽和斜背的布袋使得他看上去有种诡异的时髦,面容黝黑而英俊—非传统意义的英俊,毫不自知的英俊,就连纵横沟壑的皱纹都么完美。他的脸上写满风霜却并不干瘪,反而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就像西藏寺庙里那些被信徒们的手抚摸得光滑发亮的墙壁和柱子。

牧羊人听不懂汉语,只是憨笑着接过老何给他的烟,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抽了起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们的吉普车,对彼此而言对方简直都像天外来客。我根本猜不出他的年纪,也无法想象他的悲喜。他们在这里纯然过着自己的生活,与世隔绝,始终如一,只跟随前辈设定的模式与周期。阿里的居民不仅仅活在当代,而是活在时间里,不单单是活在这片土地上,而是活在宇宙中。

在阿里做生意的内地人则刚好相反。他们同样顽强和坚忍,但这并非自然环境的馈赠,而是源自于一个衣锦还乡的梦想。在荒凉小镇上开餐馆的四川夫妇丝毫没有内地游客的浪漫情怀,在他们眼中,阿里只是一个为了赚钱而不得不忍受其恶劣环境的暂居之地。“再过一两个月就回家去,”老板娘一提到“家”这个字就眉开眼笑,“天气一冷就没人来旅游了,明年暖和了再回来。”他们夫妻二人在外闯荡,孩子留在老家让老人照看,因为舍不得让他也来吃这份苦。

老板则将高原生活中积攒下来的牢骚通通发泄在藏人和国家的少数民族政策上。“藏族人懒得烧蛇吃!”他愤愤不平地摇着头,“什么活都不干,每个月吃低保安逸得很!连修个庙都要靠内地工人……你晓得他们低保好多钱吗?娃儿上学也不要钱……国家大把大把的钱给他们,我们辛辛苦苦还一分钱没有,你说这是啥子政策?你不要以为藏民穷,看着穿得不好,他们那袍子皮毛指不定多值钱!身上随便一颗珠珠卖了都发财喽……”

我原以为只有极少数的内地人才愿意来到阿里打工做生意,车子快到普兰时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西藏的老邻居。老何告诉我们,普兰是一个活跃的边境口岸,以尼泊尔人为主的许多境外商贩常年来往此处进行边境贸易。“你可不要小看他们,”老何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人家在普兰都有尼泊尔大厦!……真的,不信你们等会儿自己看嘛!”

大厦!大家精神为之一振。阿里这样的地方居然有大厦?车子开过孔雀河谷,我们都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夕阳将河水染得一片灿烂,两道彩虹悬在天边。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在此地交汇,雪峰寒光凛冽,风化岩堆积起伏。孔雀河畔的普兰县城如珍如宝般被雪山包围,大片的绿洲铺展在这片和缓的高原盆地。据说是因为来自孟加拉湾的海洋季风越过喜马拉雅山吹到这里,这才形成了青藏高原难得一见的湿润气候,农作物在此易于生长,因此普兰也常被冠以“阿里粮仓”的美誉。

到了孔雀河的北岸,老何伸手一指,“看!尼泊尔大厦!”

“什么?哪里?”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们只能看见一座几十米高的山坡,坡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洞穴,看起来宛如一块巨大的奶酪。

不会吧?我们不可置信地望向老何,他满足于我们的反应,一脸狡黠地缓缓点头。

据说有些洞穴曾是僧人修行的场所,后来许多尼泊尔和印度商人越过边境来普兰做生意,为了节省开支,便索性在这些洞穴中暂居。由于尼泊尔人占绝大多数,当地人便把这片山坡称为“尼泊尔大厦”……

由于地处中国、尼泊尔、印度三国交界处,普兰注定是个“国际化”的地方。除了“尼泊尔大厦”,县城里还有“国际贸易市场”。留着胡子、眼窝深陷的尼泊尔和印度商人在这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国际市场里经营店铺,他们每年夏天带着香料、红糖、咖啡、纺织品和手工艺品来到普兰,入冬前再将收购的羊毛、小家电和日用品带回自己的家乡。

老何特别喜欢普兰,除了“能吃到青菜”之外,大概还因为他在这儿有个相好的藏族姑娘,就连我们的住宿都是那姑娘帮忙砍的价。而我此行原本最期待的是扎达土林和古格王朝,没想到一圈转下来,居然最喜欢的也是之前闻所未闻的普兰。我喜欢雪山包围之下奇异的田园风光,也喜欢弥漫在这边陲小镇的异国风情,就连这里的寺庙也与别处不同—位于达拉喀山腰的贡巴宫寺建在山壁的洞穴里,几个洞穴之间以悬在崖壁上的凌空木板露天走廊相连,背依陡崖,下临深谷,地势相当惊险,望之宛若神仙楼台。传说这里就是藏戏《洛桑王子》中王子曾仰望过的“离别崖”,而仙女云卓拉姆便是从此地飞向天庭。

高踞于达拉喀山顶的贤柏林寺也颇有来头。这座格鲁派寺庙是17世纪末阿里首任噶尔本(总管)甘丹才旺为了忏悔在西藏和拉达克战争中杀害诸多人命而修建的,据说它曾是阿里规模最大的寺庙,殿宇极其辉煌。可是当我们来到山顶,看到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石头废墟。遗址之中只有一个重修过的小寺院,一位老喇嘛静静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咧着掉了好几颗牙的嘴,朝我们挤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老何的“远见卓识”又一次得到了印证—早前他在县城里用饼干和巧克力“收买”了两个藏族小学生,他们跟着我们来到这里,马上就自然而然地当起了翻译。老喇嘛名叫格桑旺布,是贤柏林寺的住持,九岁出家,在寺里一待就是六十几年。他说贤柏林寺在鼎盛时期曾有300多僧人,房屋250间,可惜全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于一旦。在曾经的西藏,把男孩儿送到寺庙里当喇嘛是种荣耀,不但解决了温饱,而且可以受到教育,受人尊重。“文革”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如今寺里只剩下6个人。看见我左顾右盼的样子,他做了个手势,“今天都下山念经去了。”

格桑旺布一生都在守护着贤柏林寺。15年前经过多方奔走,他终于筹措到一笔资金,开始了漫长的寺庙修复工程。可是有了钱也未必有人出力,这项工程也就这么一直缓慢地进行着,拖拖拉拉做做停停,到目前为止也只是修复了中间的一间殿堂而已,而寺里至今仍不通水电。

当然,也有令老住持开心的“进步”—山下的群众集资贷款给寺里买了辆车,从此终于不用再千辛万苦地上山下山了。“从兰州买来的。”老人反复强调,语气中不乏自豪。

临走前我们进殿转了一圈,殿内幽暗而庄重,可是陈设简单得几乎有点儿寒酸。格桑旺布仍然若有所思地坐在阶前,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稳稳放在膝盖上,就好像已经在那个位置坐了一千年。我本想问他,有生之年希望看到寺庙修复到什么程度?全部完成还需多少年?可是接触到他的目光,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住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心急,出家人有的是耐心,更何况脚下是这片连时间都为之变形的世界屋脊。他已经等了大半辈子,大概也不介意继续等下去。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和他身后佛像如出一辙的神情,像是知道繁华已逝却又淡然处之,在这衰败的堂皇之中继续思索着实相与无常。

藏人。旅人。生意人。僧人。在这广袤的天地间,还有一群军人。

说实话,虽然我能从一路上的军车和检查站感知到他们的存在,也明白他们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戍守边防的艰苦,但这种感知仍然是抽象的,更何况由于老何这辆车各种假证的问题,我们一看见军人就本能地心虚恐慌,恨不得绕道而行。可以想见,离开普兰的检查站已经几个小时,当看到一位穿着军装的小伙子在前方路边不断地挥手示意我们停车的时候,整车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老何摇下玻璃窗的动作沉重得就像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惩罚。

“你好。”小伙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们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下一秒钟,毫无征兆地,他忽然整个人都趴在了摇下的车窗上!

“有……吃的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羞赧,软绵绵的像是没有力气,而车里的我们都已呆若木鸡。

原来他这天一早就被派到这里做某项工作(测量之类的),队里说好几个小时后就有车来接他返回,可是不知何故,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部队的车子却还没有出现。他一个人被扔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满心疑虑,饥肠辘辘,几乎无法支撑,只得向过往车辆求助,然而整整一个下午也只有我们这一辆车通过。

大家忙不迭地从包里扒拉出各种零食塞到他手中,他一径低着头小声说着“谢谢”。此刻的他终于卸下了军人的外壳,青涩脆弱得就像邻居家的孩子。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他是如此年轻,惊人的年轻,可是黑得发紫的脸和皴裂的皮肤嘴唇都分明刻画着烈日风雪的痕迹。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心脏等各个器官一直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中,身体长期受到损害,自然灾害和过大的运动量则随时都可能置人于死地。年轻的军人在这里加速地消耗自己的青春和健康,这样的牺牲简直就像宗教中的苦行。

车子重新发动,他又敬了个军礼。我和老何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向来爱开玩笑的他一反常态地默然无语。那穿着军装的身影渐渐变成苍茫大地上的一个黑点,他趴在车窗上的那声低语萦绕在车厢内宛如一个魔咒。但愿他的战友没有把他忘记,但愿他能为这一切磨难找到超越其上的意义。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在阿里生活意味着难以忍受的孤独和肉体的痛苦,然而每年仍有无数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目的正是为了受苦—更确切地说,是通过苦行来朝圣,获得灵性或其他方面的益处,而最为普遍的表现形式便是徒步转山转湖了。

可是阿里有那么多座雪山,却唯有冈仁波齐才是世界公认的神山,也是转山者心目中的至为神圣之地。它被印度教、藏传佛教、苯教和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传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许多神灵都在此居住,更有四条大河(印度河、萨特累季河、布拉马普特拉河、恒河)以它为中心流向四方,孕育着世界文明。

冈仁波齐并不是阿里雪山中最高的那一座。此前我心有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神灵偏偏选择了它,而不是一座更高的山。“到底是哪一座?”车子还没到跟前我们就七嘴八舌地问老何。

“那个,看见没有?圆圆的,有积雪,上面好像有梯子一样的……嘿,你们运气真好!顶上云都散开了……”

是的。就是它。也只可能是它。

直到亲眼看见冈仁波齐,才明白为什么只有它才是神山中的神山。它太独特太完美了,承担得起所有的赞美和想象。它的四面惊人地对称,看起来好像一座金字塔,积雪的峰顶却似一顶圆冠,形状与周围的山峰迥然不同,简直让人觉得违背了自然规律。更特别的是南坡中央那道纵向的天然凹槽,宛如通往峰顶的一级级台阶。

“天梯!”田姐在一旁喃喃自语。

真的,看见那道“天梯”的时候,连手臂上的汗毛都唰地竖了起来—你简直可以想象自己踏着一级级天梯,登上那冰雪晶莹白云缭绕的极乐世界……

当然,没有人敢这么做,从来没有人胆敢触犯这座隐藏着世界之轴的神山。

冈仁波齐的外表实在太过神奇,仿佛天地间的灵气全都在它身上汇聚。我走到路边望着神山,受着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不由自主地俯身便拜。老何却天不怕地不怕,只见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峰,用他的南腔北调胡言乱语:“sénsān325(神山)啊sénsān,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sén!“

当天晚上他就生病了。

老何强撑着继续后面的旅程,一路上鼻涕眼泪狼狈不堪。回程时我们再次经过神山脚下,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sénsān啊sénsān,我再也不敢了!”

由于时间和团队的原因,我们此行并不打算转山,不过仍在神山脚下的小镇塔钦住了一晚,遇见的旅人几乎全都是转山者。旅馆里甚至住了一大群前来朝圣的印度人,他们人多势众,用自己的色彩、音乐和体味“占领”了几乎整座旅店,甚至在楼上设了印度教的神坛,花瓣米粒铺了满满一地,而老板娘已经快要被他们不断提出的各种要求逼疯了。

对于宗教信徒来说,能够围绕冈仁波齐转山可算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他们相信这样的朝圣能够消除前世今生的罪孽,增添无穷的功德,获得一个更好的来生,甚至最终从轮回中解脱。一般人转山一圈需时两三天,而很多藏人更是以最为隆重的磕长头方式转山,在险绝的自然环境中以血肉之躯俯仰于天地之间。

户外运动爱好者也在此聚集,他们则更多地将转山视为在徒步健身的同时领略自然之美的乐趣。没有宗教信仰的普通游客也往往带着好奇和对自然的敬畏来到这里转山,我觉得其实这也是一种朝圣—神山是无数大江大河的发源地,下游养育了近30亿亚洲人,它是我们的生态屏障,是我们共有的那条遥远的根。而朝圣在本质上其实正是一种“寻根”的行为。也正是由于藏传佛教对于神山圣湖的崇拜与敬畏,这条生态之根才被保护得如此完好,仅仅为了这个我们都应该感谢藏族人。

我完全能够想象转山的艰辛历程—山高路远,氧气稀薄,气候瞬息万变,时时面对着严寒、大雪、狂风、冰雹的考验。此前在拉丁美洲的旅途中,我也经历过几次艰苦卓绝的徒步,自然条件之恶劣和肉体的痛苦程度大概比转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每次只要咬牙熬过了那最难以忍受的节点,心中反而会有一丝悠长的愉悦绵绵沁出,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在这天地间。而当我再度置身于钢筋水泥的城市,也总会忍不住怀念那肉体的痛苦、美妙的消融感和令人陶醉的孤独,它们是记忆里最为永恒的东西。

徒步在崇山峻岭与雪山冰川之间,甚至只是在陌生国家的街头流连,我都常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日常的现实渐渐变得模糊,心中一直在沉睡的某个部分被自然、历史或异域文化本身的神圣感所唤醒,于是我似乎开始感受到某种更深层次的真相,无论那真相叫作什么—神,虚无,存在本源,潜意识,自我,绝对,无限……我和它的相遇将我从外境与表象中解脱出来,令我走进那神秘幽深之所在,发掘未知的自我,并且因此生活得更为真实。

这一过程与朝圣何其相似。对于宗教信徒来说,朝圣之旅不但是一种证明自己信仰的方式,更是一个从无知到被教化的过程,目的是寻找内心终极问题的答案,从而为生活找到意义。旅行与朝圣都是短暂而又特殊的生命历程,旅行者与朝圣者都暂时摆脱了世俗身份和日常生活,进入了一个充满奇遇、磨难和精神冲击的神秘空间,同时也感知真实的自我,并以自己的方式来重新认识世界。旅行的形式或许不像朝圣那么严肃庄重,但那种神圣的情感体验我们却绝不陌生。

之前在老挝和越南旅行时,一路舒服愉快,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中有个缺口,仿佛渴望着某些高于寻常的旅游乐趣的东西。我曾以为这只是因为东南亚的风土人情缺乏新鲜感,直到来了西藏才发现,此前干涸的正是“朝圣者”的灵魂。它并不单单关乎宗教信仰(东南亚国家几乎全都佛教盛行),而是某种更为复杂深邃的东西。西藏的雪山、寺庙和特立独行的人们就像印度和缅甸那样重新激起了我的心跳,它们好像一直通往内心最深的地方。当我站在神山面前,望着天地之间宛如蚂蚁一样渺小的朝圣者,时间暂时停止了,铺天盖地的神秘感像电流一般令我震颤—这才是那种真正令人激动的旅行。

在这16个月的漫漫长旅即将结束之际,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地感受到这场旅行的“朝圣”性质:我们走遍天下,目的却是为了回家。

神山冈仁波齐峰同时是藏传佛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印度教和古耆那教的朝圣中心

我曾仔细观察过藏人的朝圣之:他们从神圣的人、物和场所接受精神上的祝福,从精神领袖那里获得教诲和启示,临走前留下自己微薄的供奉。而这难道不正是旅行的艺术?看着神山脚下一串串随风飘舞的经幡和哈达,我蓦然意识到自己也应该为这一年多的“朝圣”留下某种“供奉”……

或许是以一本书的形式,集合着我以最诚实的态度写下的每一个字。

只有到了那个时刻,我的朝圣之旅大概才算真正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