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阿里地区藏羚羊
大理古城的天主教堂,融汇东西建筑风格和当地白族文化特色
一道中越公路桥连接着越南的老街和中国的河口。在这一年多的旅行中,我和铭基不知跨越了多少边境,这一次过境却再次令我们心潮起伏。两个人背着大包站在桥上自拍了一张合影,东南亚所有的神秘通通消失在背后的那条边境线。尽管旅途尚未结束,却也可以算是回家了吧?可是望着前方空茫的大地,我又忽然感到一阵迷惘—中国之大,哪里才有真正属于我们的小家?我下意识地想起伦敦的那个家,可它早已是过去式了。
我们没有在河口停留,直接坐上了开往昆明的大巴。开车没多久,售票员就像幼儿园老师一样来回走动着发出警告:“臭死了!不许在车里脱鞋!都把鞋穿上!”如此反复督促,车厢内那股浓厚熏人的臭脚丫子味才开始渐渐消散。东南亚男人普遍穿拖鞋,脚臭比较少见,而很多中国男人大热天里也鞋袜整齐,所以一脱鞋就杀伤力惊人。就连这一小小发现都令我觉得新鲜有趣,看来我真是离开中国太久了。在英国的八年中每年也就回国两三个星期,而且基本上都是待在父母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在国内旅行了。
中国的路修得真好,我和铭基不断地啧啧惊叹。从车窗望出去,到处都是崭新的公路,平整,光滑,一望无际,不知“创造”了多少gdp。回想起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和印度东南亚的崎岖土路,中国的大巴旅程简直可以算是五星级体验—当然,除了臭脚丫子味儿……
旅行了一大圈之后回国,处处都是“反culturalshock”:城镇看起来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填满了灰色的钢筋水泥,而一片片高楼还在拔地而起;钱忽然变得很不经花,一张张钞票好像被看不见的怪兽所吞噬,消失的速度快得令人心痛;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人们的神情,老一辈人那种纯净敏感的容貌固然越来越少,可我印象中同胞们脸上那种沉默拘谨之色也已然被另一种神情所取代:人们的脸上有种懒洋洋的乖张,目光出奇的放肆,常常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可又并非别有目的,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流露,后来在网上看到16个字的描写—“身强力壮,东张西望,钱包鼓鼓,六神无主”,真是异常贴切。
在昆明的云南大学游览时,意外地遇见一位自称是本校教授的中年男子。当时他也正和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生一道漫步古朴雅致的云大校园,我们在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前相遇,他主动和我们搭讪,得知铭基是香港人之后,忽然突兀地改用英文:“nicetoetyou!i'rofessorzhang(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张教授)……”
“我听得懂普通话……”铭基同学有点儿尴尬地说。他的普通话其实非常流利,却经常因为有口音而被人轻视,这是他生活中的一大烦恼。
professorzhang却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在学生面前展示英文的大好机会,他决定采用中英结合的形式:“welto(欢迎来到)昆明!我是研究enocs(经济学)的,youknowenocs(你了解经济学吗)?之前我在stanforduniversity(斯坦福大学)……yes,intheus(对,在美国)……youknowstanford(你知道斯坦福大学吗)?”
我们聊了一阵。我渐渐意识到professorzhang爱说英语并不单纯为了炫耀,而是源于某种“乡愁”般的情感—他想念斯坦福,想念美国,而英语象征着他已失去联系的那个世界。这令我有些恻然,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正所谓“客树回看成故乡”,浪迹天涯的流人,不知最后思念的是哪一个故乡。
昆明是座可爱的城市,山清水秀,气候宜人,生活节奏虽然比九年前快了不少,你却仍能从翠湖公园里吹拉弹唱手舞足蹈的人们身上找到那种久违的闲情雅意。最妙的是这里并不只有大妈的广场舞,来自云南各地的少数民族男女也常常自发地在湖畔跳起本族的传统舞蹈,而他们的同胞路过时也往往欢快地加入,颇有点儿“以舞认亲”的架势。蒙蒙细雨中人们犹自兴致不减,金花共项圈一色,孔雀裙与氆氇齐飞。汉族人一向拘谨,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只有在云南这少数民族大本营才看得到吧?我还在昆明剪了个头发,这是自从离开英国后最为成功的一次,因为发型师终于能够听懂我的要求了……摸着整齐的发脚,我几乎是饱含着热泪坐上了开往大理的客车。卖报纸的小贩向乘客们兜售着《春城晚报》,一边大声念出劲爆新闻的标题:“昆明最大黑帮被摧毁,90后是黑帮老大!……昆明一恶犬咬伤10人!……章撒谈恋爱,未婚先孕!……”
一路谈论着黑帮老大和章子怡,我们抵达了大理。此地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因为九年前我和铭基就是在这里确知了彼此的心意而真正走到了一起。如果说西藏见证了我们爱情萌芽时相互试探和患得患失的酸涩与甜蜜,那么大理的时光就是不折不扣的热恋期,简直有点儿甜得发腻。那时全国“非典”肆虐,大理游人稀少,我俩成天牵着手在古城里傻乎乎地走来走去,住在一家叫作“榆安园”的家庭旅馆,饿了去“海船屋”吃饭,累了在“懒人书吧”看书,下雨时去“唐朝”避雨、喝奇怪的饮料、写明信片给对方……就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理智被爱情冲得落花流水,整天恍恍惚惚地傻笑,眼里只有对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化的背景墙。
唐朝和懒人书吧还在,但前者的氛围已不似从前,后者多了家别致的客栈姐妹店。榆安园和海船屋则完全失去了踪影,甚至找不到它们曾经存在过的任何证据。我们走街串巷地寻找,却发现连周围的地标都已沧海桑田。询问古城里的老商户,年轻的店家小妹也都一问摇头三不知。唉,我和铭基相对无言。流光最易抛人去,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高歌猛进时代里的爱情,因为丢失了参照物,大概注定难以重温,也无从凭吊。
大理令我们感觉陌生。它仍然是美的,只是挤满了人。我们低估了旅游旺季的杀伤力,没有提前预订旅馆,结果差一点要露宿街头。满街都是游客,跟团的,自助的,举着单反,长裙飘飘,兴高采烈,钱包鼓鼓。我和铭基上一次光顾着谈恋爱了,几乎什么景点都没去,这回本来决定好好补课,可是作为两个穷背包客,每一次看到景点的价目表都几乎要得心肌梗塞—国内的景区门票怎么会这么贵!巴黎卢浮宫门票折合人民币不过八十几元,印度泰姬陵对本国游客只要两块多(对外国游客也只是刚刚过百),为什么苍山和玉龙雪山之类的景点这个费那个费加起来随随便便就要几百大元?咬着牙游览了玉龙雪山,犹自心痛不已的我们决定接下来的时间就在古城内外随便走走看看,或是骑自行车环游洱海。和壮丽的雪山相比,我们觉得大理“三塔”是个小景点,门票应该不会太贵。兴冲冲地走路去了,到达门前却被标价120元的门票惊得倒退几步—只不过是三座塔而已!“算了,”铭基说,“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崇圣寺好了,寺庙总不会贵得离谱吧?”于是我们一路上坡,沿着高高的围墙走了半天,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终于到达了崇圣寺的后门。一看标牌,晴天霹雳!还是120元!原来三塔和崇圣寺已被打包为同一个景区,无论从哪边进都得支付这昂贵的门票“套餐”,就算只想进入寺庙跪拜礼佛也不能便宜半分。两个穷光蛋只好又灰溜溜地一路下山,围墙里的三塔在夕阳的余晖中同情地注视着我们。
尽管如此,大理却也有不用花钱的好去处。隐藏在苍山深处的无为寺是大理最容易被错过的景点,虽然很高兴看到此地清净少人,但这实在令我有些吃惊—这可是南诏大理国时期的皇家寺院,也正是金庸先生《天龙八部》中“天龙寺”的出处和原型!难道大家不想来看看培育了段氏绝学和一阳指神功的祖庭?更何况听说无为寺如今的住持净空法师偏巧是位深得少林真传的武僧,海内外各国武术爱好者纷纷慕名而来修禅习武,无为寺的香灯似乎注定禅武相续,种种奇闻轶事又为它本就非凡的“身世”平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我和铭基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来到苍山脚下,再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二十分钟,一路上人烟稀少,安静得只能听见鸟语泉鸣。偶尔有剃了光头打着绑腿的西方青年身轻如燕地跑下山去,像是正在进行某种基本功的练习。路边的树丛里忽然传出古怪的声音,我们蹑手蹑脚地接近,却发现一位僧人抡圆了斧子正在劈柴,每次发力前都发出低沉的呼喝声……这一切都令我们惊奇而迷惑,以为自己误闯了桃花源—而此中人也很可能会告诫我们“不足为外人道也”……
终于看见寺前的那棵千年香杉时,我和铭基忽然心有灵犀地同时回头,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大和尚好似从唐宋传奇小说中飘然而至。说来也怪,我们从没见过净空法师的照片,却一眼就断定他正是眼前此人(后来果然从寺中的照片得到证实),或许是因为他浑身都散发着清正磊落之气。净空法师一看就是练家子,项上挂着一串巨大的佛珠,目光闪闪如岩下电,须髯甚伟,不怒自威。有两位外地香客特地开车送来油米,净空法师不卑不亢地合掌致谢,并请他们“留下用斋饭”,一看就是寡言笑而憨直耿介的类型。
看到了净空法师本人,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无为寺如此的低调隐秘。1988年他来到此地,发愿修复无为寺,20多年过去,如今祖庭初复,香杉新发,却并没有变成商业色彩浓厚的恢弘庙宇,依然保持着清净古朴的面貌。无为寺不但不收门票,不开柜台做买卖,不炒卖“头炷香”,甚至至今仍坚持不用电灯,僧人生活高简淡泊,是真正的佛门净地。净空法师这些年来还救度了许多孤儿,他们与各国的弟子一道在寺中学禅练武,我相信他们也终会成长为充满慈悲的人。
我曾悲观地认为国内的寺庙全都无法抵御商业化的洪流,无为寺之行让人欣慰,甚至令我等尘俗之人颓然自远。下山途中,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无为”二字。初闻寺名时以为是“清净无为”之意,后来才恍然意识到这四个字乃是道家思想,想来此无为非彼无为。身为佛门净地的无为寺,名字大概取自佛教中与“有为法”相对的“无为法”。《金刚经》中说“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以前我完全不得要领,后来看了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简史》才找到了一些理解它的线索。这句话或许是在暗示:不修之修本身就是一种修,对于不执着的执着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如此说来,与其试图用玄妙的语言来定义无为法,不如说它实质上代表的是一种无相思维的境界吧。
下山好似由桃花源重返红尘。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大理就已被告知“大理被毁了,太商业化了”,不知道说这话的人看到今日的大理又该作何感想。古城早已不是当地人的古城,无数的老住户都将自己的房子租给了刚刚逃出大都市准备开拓美丽新世界的外地移民。而这些新移民的品位又参差不齐,直接导致了大理古城又土又洋的矛盾气质。然而一切事物都需要对比,后来我们去了丽江,发现那座原本更美丽的古城才真正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一家家店铺要么浮夸要么有种故作文艺的俗气,酒吧的广告充满了性暗示,空气中飘浮着荷尔蒙的味道。自我感觉良好的老油子歌手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保持某种姿态上面,他们半眯着眼睛拨动琴弦,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在说:我能得到任何我想得到的女人,现在老子决定给你个机会……
有了丽江做对比,我才意识到在不可避免的商业化浪潮冲击之下,大理其实还保留了几分淳朴。尤其是在我们居住的人民路,越往中下段走越有柳暗花明之感。人民路两边都是些老宅老院,白墙青瓦之上往往还覆着萋萋芳草,像是离人心中无尽的思念。这里没有洋人街上那种大而浮夸的店家,也没有丽江招牌式的口水歌、揽客伙计和露天座椅,两旁的店铺几乎都是安安静静的一小间,默默承载着店主微渺的梦想。这里有符合文艺青年口味的餐厅、客栈、书屋、咖啡店、小酒馆,也有几乎零装修但物美价廉的各种小吃店和杂货铺。卖猪蹄和凤爪的小推车就停在街角,白族老妇人背着箩筐走过,年轻的孩子们坐在路边摆摊出售各种手工艺品、自制明信片和二手衣物。那些自制的手链和挂坠是我所见过的嬉皮集市中最拙劣的手工作品,简直令人佩服他们的这份自信。刚刚徒步或骑行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归来的黑瘦男生晒出了自己的路线图和“xx天xx公里”的解说,沿途照片做成的明信片非常平庸,却因其经历而受到小女生崇拜者的欢迎……唯一令我有些兴趣的是一堆旧书中的《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看起来不知有没有20岁的摊主却有一张傲视众生的脸,他冷冷地开口:“29块。”我讪笑一声放下了书—这个价钱我还不如去买本新的呢……
在我去过的其他地方,嬉皮们摆摊是为了挣钱,在这里却更像是一种姿态。摊主们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坐在地上自娱自乐,或是相互之间谈笑风生,却并不对驻足的游客投以任何关注(除非受到了热情的搭讪)。他们的脸上有种难以隐藏的骄傲,像是在说“我是有故事的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而在摊位间流连的年轻游客们似乎也完全接受这种定位。这情景令我觉得有趣却也并不难理解—谁不曾有过这样的青春呢?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最被推崇的不是思想或才华,而是纯粹和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