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家乡(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4334 字 2021-04-06

人民路有种缓慢散淡的气质,这里的长期住客们也是出奇一致的慢悠悠懒洋洋,走在路上的样子像是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卧室。他们自得其乐地在屋檐下看书、喝茶、聊天、上网、打游戏、弹吉他,百分之百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卖完了当天准备好的食物便立即收摊,想要出门游玩就索性关几天店。我们客栈的老板不爱说话,每天坐在后院里安静地泡他的功夫茶,可以自斟自饮地消磨整整一个下午,一看见客人就憨笑着招呼“喝茶,喝茶”……

在大理的那些天里,我每天都在人民路上溜达,看到的种种都让我想起九年前的自己。当年的洋人街很像今日的人民路,店主们离开都市归隐田园的生活方式对于21岁的我是个巨大的冲击,简直像是某种理想的人生样本。我说不清自己最羡慕他们的什么—自由?安逸?避开了世俗压力?不用像城市人那样蝼蚁竞血?似乎找到了解答生存之谜的一种方法?中国的诗文自古以来就充满着出世之志和田园之想,难道“明朝散发弄扁舟”的美梦已经渗入了我们的骨血之中?又或者是因为他们的选择被年少叛逆的我视为某种对社会固有价值观的挑战—为什么非要进入社会辛苦打拼出人头地呢?为什么一定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大理的游民们是“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可他们的生活单纯无害,并没有妨碍他人,有何不可?

在明了世界的运作之道之前,年轻人往往对自己也充满误解。后来我研究生毕业在伦敦找到工作,又很快被派往纽约。在纽约的六个月是我职场生涯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加班永无休止,甚至没有时间去超市,总是在凌晨时分如行尸走肉般抱着大卷卫生纸走过灯火辉煌的百老汇。我厌恶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和忙碌的生活,连带着也开始厌烦承载了这一切的大都市本身,大理的避世之梦再一次被激活。

结束工作回伦敦前我去了美国西海岸度假,顺便探访住在硅谷的亲戚。在亲戚家停留的几天里,我惊讶地发现虽然他们在硅谷上班,实际上过的却是一种隐士的生活—家附近就有树林小溪,买东西吃饭都得开车出门,四周僻静得需要自备枪支以防不测……既对社会有所贡献,又能享受新鲜的空气和慢节奏的生活,如此岂非完美?

不,一点儿都不完美。事实上,我在那里度日如年,发现自己并不享受这样的田园生活,更不享受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安稳和幸福。我开始隐隐意识到自己对于大城市和忙碌生活的依恋—或许“依恋”这个词不够准确,它们更像是这样一种东西:我并不热爱它本身,但如果失去它我也会觉得不爽,就像突如其来的大雨、社交网站和垃圾食物快餐店。

辞掉工作开始旅行之后,我开始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来验证自己的心意。一路上我们不断地经过城市、小镇、乡村甚至深山野岭,我发觉自己哪儿都挺喜欢,却又无法想象自己在某处长久地停留下来。在城市待久了,我便开始想念森林、河水和青草的气味;在大山里徒步几天,我又忍不住怀念无线网络、抽水马桶、美术馆里的展览和嘈杂俗艳的市声。这大概是现代人的病,总在折腾,永不满足。叔本华说人类幸福的两大敌人是痛苦和厌倦,即使我们幸运地远离了痛苦,也会因为靠近厌倦而变得不幸福。我渐渐明白真正吸引我的并非都市或田园,入世或出世,而恰恰是这两者的转换和平衡,是不确定和变化本身。我真正恐惧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即使它建立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即使它意味着富足与安稳。这一切仿佛早已写在我的基因里,唯有变化能让我满足,充满不确定的明天才是明天,命运的多舛无常和无法预知才是最美妙的探险。

离开大理、丽江、双廊这些“外来移民之城”的时候,心中并无半点涟漪,九年后的我终于可以用平常心来看待曾经憧憬过又质疑过的隐士生活。过去的日子里我满世界奔走,希望找到一种可以效仿的理想的生活模式,最后才发现最好的生活只能是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生活。它凝聚了属于我自己的智慧、生活经验和自由意志,肯定不完美,却也绝对无可替代。

我们在云南的最后一站是香格里拉,更确切地说是位于德钦附近的梅里雪山。梅里雪山有“世上最美雪山”之誉,主峰卡瓦格博更被尊为藏地八大神山之首。而这座神山也似乎的确有着神秘的威力,从20世纪初至今的历次大规模登山活动无不以失败告终,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甚至在一个绝对不会雪崩的季节突然遭遇大规模雪崩而全体遇难,长眠在了卡瓦格博。1996年后国家明令禁止攀登梅里雪山,雪山之神自此终于可以免于人类的惊扰。

普通游客并不向往征服自然,只要能看到“日照金山”的景色便已心满意足了。然而由于气候原因,梅里雪山终年云遮雾绕且瞬息万变,若想得见真颜还需缘分加运气。坐在前往德钦飞来寺的小巴上,我一边担心司机的驾驶技术一边想:如果真的有幸见到日照金山,那可真是云南之行最辉煌的句点。

想要观赏梅里雪山倒是出乎意料的方便。离德钦县城不远的214国道上便可清楚地看到雪山全景,因此那一段国道的路边已经变成一条短短的旅游街,餐饮食宿甚是齐全。国道的另一边是飞来寺观景台,正在修建高高的围墙,企图挡住人们从旅游街上观看雪山的视线。遇到贱招一定要拆招,我和铭基于是住进了一家围墙难奈其何的小旅馆,房间异常简陋,可是风景绝佳,拉开窗帘就能与梅里雪山正面相对,壮丽得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我们运气不错,虽然此时并非理想季节,到达的那天下午却意外的天清气朗,常年云雾缭绕的主峰卡瓦格博慷慨地展露出真实面目,并将这一小小奇迹一直保持到了太阳下山。整个下午我和铭基都在国道边走来走去地观赏雪山,各种角度的照片拍了一大堆。雪山之美无与伦比,永不令人感到厌倦。我坐在国道边的护栏上长久地与它两两相望,觉得已经太满足了,无法要求更多了,就算看不到日照金山也不会有遗憾。

第二天凌晨,我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原来是铭基正在穿衣起床准备出门拍摄日出。“你要起来吗?”他问。“等一下,五分钟……”我迷迷糊糊地说,然而下一秒就被一股深沉的睡意裹挟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砰一下被推开,铭基带着一大团薄荷般清凉的空气冲了进来。“超正啊!!!”他听起来兴奋得就像第一次看见大海的小男孩,“喂!快点起来!”

我正挣扎着爬起来,铭基已经唰一声拉开了窗帘。卡瓦格博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世界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仿佛听从于一种新的指令。不,我马上意识到,它已不是昨日的卡瓦格博。清晨的阳光单单为它的尖顶镀上了一层金色,同时也彻底将它激活,它因此释放出此前一直对我们隐藏的生命力。此刻的卡瓦格博看起来宛如一座雄伟高耸的金字塔,又好似佛塔般超然而神秘。我忽然想到许多宗教建筑之所以是尖顶,大概总与远古的太阳崇拜有些关系。而“日照金山”的景色之所以如此令人向往,或许也正是因为它能激发出人们内心深处的神秘情怀吧?大自然不断地向我们提供无数的主题和形式,而人类的想象就以此构筑起一切古老的神话与诗歌。

太阳慢慢升高,阳光也开始渐渐倾洒到卡瓦格博旁边的山峰,金色的范围一点点扩大,简直像是可以听见阳光投射在山峰上的声音—那种属于创造者的声音,“点石成金”的声音,交响乐般激动人心的声音。金色继续在山峰上扩张,梅里雪山一片金光灿烂,“日照金山”的绝世之美将人击伤,让人晕眩,也令周围的一切都隐退不见。

我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和铭基一起呆呆地望着光芒万丈的梅里雪山。我庆幸自己来到了这里,不早不晚,并最终看到了这造物的奇迹。没有来到梅里雪山的我,在阴雨天来到这里的我,或是没有看到日照金山的我,一定都和现在的这个我不一样。

如果你接受多重宇宙理论,那么应该不会对这样一个推理感到陌生:宇宙既然是无限的,这就意味着有无限的机会让一件事情发生。如果有无限的机会让一件事发生,那么不管可能性有多小,它最终都会发生。这也就意味着,宇宙中的某处有一颗星球,由于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和我们所在的地球几乎一模一样,就连最小的细节也一样,只不过在那个星球上,我们所住的旅馆往左边移了10米。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们的旅馆往右边移了10米……总而言之,在无穷多的星球上,光是这个旅馆的位置就可以有无穷多的变化。也就是说,在无限宇宙的无限个星球之上,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会发生。比如,在某一个星球上,我是个电影明星,刚刚拿了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电影大卖,身价倍增。而毫无疑问的,香格里拉梅里雪山的“日照金山”

在另一个星球上,我刚上映的电影票房惨败,被所有人批评……

我没有来到梅里雪山;我来了,但是下着大雨,什么都看不见;九年前我错过了铭基,如今只好一个人来到梅里雪山;我一个人来到梅里雪山,遇见了拖家带口来此旅行的铭基;我和铭基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辞职去旅行,选择继续留在英国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只是回国度假时顺便来到这里……

在这间小旅馆的无限光年之外,所有的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我抓住铭基的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打量着他。他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认为我是在和他分享美景的感动,于是也配合地对我笑笑。他并不知道此刻的我正惊叹于宇宙的神秘,更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自己正生活在这颗星球上,庆幸构成我人生的一切,庆幸自己是自己,而不是有机会成为的其他人。我坐在那里拉着他的手,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山,然后又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又一眼,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