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南(1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6274 字 2021-04-06

越南胡志明市的摩托车洪流

晚上的灯笼燃红了会安古镇的街道

来到越南之前,我只认识两个越南人。一位叫安,是我在英国读研究生时隔壁宿舍的同学,弱质纤纤的女生,举止永远斯文羞涩,言语轻柔得就像湄公河的呜咽。安拿着越南政府的奖学金来到英国深造,因此格外勤勉用功,平日生活也节俭而自律,在我们那几个夜夜笙歌的宿舍中堪称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每次看见她漆黑的长发和柔软的腰肢在门外一闪而过,我的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椰壳斗笠、月白的绸衫、清晨的茉莉花和点着织锦灯笼的小船。

同样是学霸,另一位越南女生v小姐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颇为值得书写一番。我是在入职培训时认识她的,当时伦敦总部那一批新员工中的亚洲女生只有我和她两人,一见面自然分外亲切。v是不折不扣的名校高才生,本科牛津,硕士剑桥,而当我问她为什么硕士要换学校的时候,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哦,上本科时我送了一件牛津的运动衫给我爸,后来他穿腻了……”

牛津剑桥倒也不足为奇,奇在她本科硕士皆靠全额奖学金读完。v上高中时拿着越南国家奖学金来到英国,“高考”时成绩优异,被牛津录取,却因没钱支付大学学费而愁肠百转。百般求告无门之下,v孤注一掷,写信给数十家大企业的董事主席,请求他们好心资助她的学业。而在这数十家公司中,唯一给她回复的只有我们公司当时的主席邦德先生。邦德先生本人出身寒微,如今见到如此有志青年,感怀身世,当下决定资助v读到任何她想要的学位,并且由v开始,设立了第一个公司奖学金并延续至今。v硕士毕业后,满怀报恩之心,悄悄申请了我们这家银行的graduateprae(毕业生项目),并在成功获得录取后才将这一消息告知邦德先生本人。可想而知,邦德先生自然是老怀大慰……此段故事堪称佳话。

入职培训开始之后,我很快就感受到了v身上的“精英”气质。出类拔萃的人也分几种,有些人并不张扬,颇为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但另一些人却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自己的聪颖过人。v属于后者。无论是上课提问还是分组讨论或上台演讲,她永远是那么积极、犀利、咄咄逼人,脸上却永远挂着面具般的职业性微笑。上课时看着正在慷慨陈词的v姑娘,我常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真的是越南人吗?真的和温柔似水的安来自同一个国家?我和她绝非同道中人,有时却也不免生出敬畏之心—如果越南的年轻一代中有一支像v这样的生力军,这个国家的将来恐怕未可限量啊……

在郊区的培训中心结束课程之后,我们被送回伦敦城里,在公司附近一处商务住宅住下,开始紧锣密鼓地集中备考fsa(一种金融资格考试)。一时间再无聚餐party,人人用功不舍昼夜。因为大家当惯了“好学生”,若考试不过则颜面无存。

我和v搬进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开始了同一屋檐下的生活。我很快就发觉v在学业上的用功专注果然异于常人,字典般厚的书本,我一遍尚未看完,她已复习了两遍,我所感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我俩每天都在客厅同桌学习,每顿饭只以方便面之类的快餐胡乱对付。即便如此,v还常常嚷嚷“完了,肯定过不了了”,令我几欲抓狂。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便也不敢比她睡得多。若是我们两人都不及格倒还罢了,我心中只怕她通过而我没有。考完之后拿到成绩,长出一口气,两人相视而笑。那次考试有近一半人没过。

考完试后开始每天去公司培训,下午五六点便可以走人,那是我的职场生涯中最轻松惬意的短暂时光。我和v开始有充足的时间做饭,也有更多的闲话可聊。

她爱听越南的流行歌曲,做饭时总随着音乐妩媚地扭动身体。有一次我一听便脱口而出:“这是翻唱梅艳芳嘛!香港好多年前流行的歌啊!”她冷冷看我一眼,目光中流露不悦。从此我再听见越南语版的张国荣、刘德华、王菲、任贤齐……便也见怪不怪,不再多嘴。

又一次不知怎地讨论起中日关系问题,v突然说:“你只知道中国被别的国家欺侮,却不知道你的国家是怎么欺侮我们越南的吧?就在前几天,你们的船员枪杀了我们十几个手无寸铁的渔民—这在今年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的国家肯定没有告诉你们这些吧。”当时的我的确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张口结舌,作声不得。

v有位交往多年的正牌男友,越南人,门当户对,品学兼优,可她真正喜欢的却是剑桥的一位中国男生,两人的“地下情”已有一段时日。在我看来此事匪夷所思,因为中国男生也深爱她,男未婚女未嫁,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不可能,”她黯然摇头,“我父母不会接受中国人,我爸会打死我。”见我愣在那里,她耸耸肩,“就像中国人恨日本人一样,很多越南人都恨中国人。”

正式上班没多久我就被派到纽约,半年后回到伦敦时她又去了香港,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们渐渐地便断了联系。偶尔我仍会想起她,想起她那段纠结不已悬而未决的秘密恋情,想知道爱情的力量是否终能冲破“国仇家恨”。几年之后,我很偶然地得知了关于v的零星消息—她留在了香港,并且已经结婚。重点在于,另一半是位香港男士。

我哑然失笑—这擦边球打的!我想象着身穿剑桥大学运动衫的v爸爸皱起眉头,抚摩着下巴上的胡茬:“香港人……中国人……好吧,这次就放你一马!”

有些地名本身就有一种魔力,比如曼德勒,比如大马士革,比如西贡。s-a-i-g-o-n,发音既暧昧又清晰,慢慢地读出这个词,整个人马上被一种无形的东方魅惑所笼罩,眼前仿佛浮现一位西贡女子微启的樱唇。将“西贡”改名为“胡志明市”,果当时的越南有股市的话,我想当天的旅游股指数一定跌得惨不忍睹。

从柬埔寨进入越南,立刻感受到了浓烈绚丽的南国气息。其实天气是一样的热,可或许是因为西贡比金边繁华热闹得多,市声嘈杂,人头汹涌,四百万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让人觉得好像就要在热气中窒息。

越南比我想象中要现代得多也乏味得多,也许因为它是我们东南亚之行的最后一个国家。同为“印度支那”,无论是东南亚特色还是法式风情,老挝和柬埔寨都已经让我们看了个够—当然,我承认越南的法式建筑更为华丽恢弘,审美品位也更高一等。而更关键的原因在于:越南和中国实在是太像了。

柬埔寨、老挝、缅甸、泰国都在印度文化圈内,受印度文化的影响很大,而越南久为中国藩属,受中国文化的熏陶更深,汉文和儒学教育都很发达。越南的古迹上处处写着中文,皇宫、皇陵和孔庙则完全是中国的迷你版本。当我穿过窄窄的护城河和单薄的宫墙进入顺化皇宫,总不免有一种来到小人国的奇突感受。曾经的御花园今已荒芜,低矮的太和殿里挂着中文字画,我很难想象这里也曾经住着无数的宫女和太监,文武百官立在阶前,一位孱弱的皇帝在法国势力下虚幻地统治着国家。

在宗教观念上,越南也是东南亚诸国中最为淡薄的一个,而且它的佛教多为北传佛教,和中国佛教同属一个系统。再也看不到那些浓厚的色彩和惊人富丽的玻璃镶嵌画了,南传佛教建筑的繁复堆积之美被对称稳重、层次分明的理性之美取而代之。大街上不见了托钵化缘的僧人,寺庙里的游客比信众还多—社会主义和宗教信仰从来都不是好朋友。

河内的诸多政治地标像极了北京,西贡的灯红酒绿让人想起上海,海滨小镇美奈是朴实版本的三亚,古城会安是风景和游客人数都降了几级的丽江……在越南的日子里,我好像只是在浑浑噩噩地到处游览,努力尽一个游客的本分,心中却没有什么震撼和好奇。只有看到街头的小吃摊档,闻到熟悉和不熟悉的香味,心才和胃一道被唤醒,激动得兀自狂跳。

我和铭基都是不折不扣的“东南亚胃”,最爱酸甜清鲜,鱼露、虾酱、香茅、柠檬叶……通通都是心头好,就算在伦敦居住时都隔三岔五跑去吃越南菜,如今可算是找到了大本营。那段时间里,我在英国多年的好友思晨也特地从伦敦飞来越南,与我们一道旅行了十天。思晨同学什么都好,就是挑食这一点让人头疼,以往每次和她出游都不免为她担心(在土耳其她就差点没被饿死),越南菜却异乎寻常地合她口味,令我和铭基大松一口气。看着她食指大

越南的路边摊不乏各类海鲜和河鲜

动地吃着香茅烤鱼和椰壳大虾,浓郁的幸福感就像越南滴漏咖啡般一滴一滴流淌在我心里—生活在别处,却有爱人、好友、美食相伴,幸何如之!

越南的食物挣脱了“东亚文化圈”与“印度支那”的局囿,它为保持自我风格而战。即便是在满街都是米粉摊的东南亚,越南生牛肉河粉也绝对是独树一帜的美食。由于家乡的米粉特别出名,我对米粉一向挑剔,越南河粉却让我哑口无言。米粉以优质大米制作,雪白糯滑弹性十足。汤底更见真功夫,是熬煮多时足堪“传代”的骨汤,色泽清浅而味道浓郁。鲜红脆薄的生牛肉片直接铺在碗里,被滚烫的河粉汤慢慢烫熟,再配上辣椒、柠檬汁、豆芽和碧绿的香料叶子,内容丰富,滋味鲜美得简直能令死人复生。

越南春卷天下闻名,可是我个人不大喜欢吃油炸食物,所以更中意新鲜的米纸卷。糯米做成的米纸皮薄如蝉翼,洁白透明,裹上鲜虾(或肉碎)、粉丝、葱段、薄荷叶,放在盘子里精致得宛如手工艺品。端上桌来,光是看着米纸皮隐隐透出的丰富色彩便已食欲大开,吃时蘸上鱼露和辣酱,有层次分明的美妙口感。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特色美食。古城会安有着最为地道的caoo(念作“犒劳”)—一种类似乌冬面的猪肉拌宽粉,因为据说煮caoo的汤汁只有用上会安城里的bale井水才最好喝。这种宽粉由黄米压制而成,奇粗无比,模样颇为拙朴可爱。不过我对caoo感觉一般,会安“白玫瑰”才是我的最爱。白玫瑰有点儿像广东蒸饺,可是卖相更佳—白糯的粉皮包裹着肉馅或虾茸,捏成一朵朵玫瑰花的形状。蒸熟后淋上鱼露和柠檬汁调制而成的酱汁,再洒上炸得金黄的蒜茸,又是一件别致的艺术品。用筷子夹起一朵,粉皮晶莹颤动,真有白玫瑰的娇艳欲滴之感。入口嫩滑,清淡中带点鲜甜,淡雅滋味不辜负好名字,果然是白玫瑰而非红玫瑰。

西贡街头卖越式法棍(baguette)的小摊档极多,不知为什么在河内却很少见到。以前公司其他部门有位越南女同事,听说她把母亲接到伦敦后,两人在brick272ne(布瑞克小巷)租了一个小铺位,专卖这种越式法棍,生意极佳。越式法棍是典型的东西合璧型美食,法国人将这种外硬内软的法式长面包带到越南后,很快便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并被加以改良,发扬光大。

法棍在法国有多种吃法,可以直接吃,可以抹上黄油做早餐,也可以纵向剖开再塞入火腿、鸡肉、金枪鱼、奶酪、西红柿等等,并按照食材的不同淋上适合的酱汁。这样的法棍三明治本身已经够美味了,然而在美食上创造力惊人的越南人却并不满足。他们制作的法棍更轻更脆,剖开后抹上鸡肝或猪肝酱,夹入不同种类的越南扎肉(一种越南特产)、冻肉片、肉酱、肉松、鸡蛋、黄瓜片、西红柿、酸甜萝卜丝、芜荽等等,再浇上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酱汁,种类、分量和次序看似随意而为,实际上却是上百年来无数挑剔的味蕾凝结而成的智慧。越式法棍的内容比法式三明治要复杂得多,吃起来却完全没有前者的滞重感,也更符合亚洲人的口味,在味觉上有种既繁复又和谐的东方之美。

在西贡,越式法棍是极受欢迎的早餐。有一次我和铭基一大早出发乘长途车去美奈,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上车以后却忽然发现马路斜对面有个卖越式法棍的流动小摊。眼看就要发车了,我们的馋虫却已彻底被勾起,头脑一热就冲下车去直奔法棍。那真是惊心动魄的几分钟—大巴随时都有可能开走,摊主大婶手脚麻利地往法棍里塞入材料,我们则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小摊周围跳着脚焦急等待……车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心急如焚,紧张地流着汗,死死盯住车轮。理智告诉我必须放弃法棍即刻回去,可是一双脚却牢牢钉在地上,它们太诚实了,不甘心放弃眼看就要得到的美食……是的,越式法棍就是有如此惊人的魅力。

大叻是个颇具欧洲情调的山城,我们却是在那优美的地方第一次尝试了古怪的越南毛蛋(也叫鸭仔蛋,南京人称“活珠子”)。毛蛋是一种正在孵化过程中的鸡蛋(或鸭蛋),半蛋半鸡,有的甚至已然成形。卖相令人不适,却因味道鲜美而深受越南人欢迎,外国人则往往视之为“黑暗系美食”。晚间回旅馆的路上总看见路边灯火昏黄的毛蛋小摊,一张小桌,几个小凳,食客们一人对着一个鸡蛋,拿着小勺子静静地吃,简直像是一种民间宗教仪式。几次经过,我们终于受不了那蛊惑,身不由己地坐了下来。老板娘抿嘴微笑,端来两个用炭火烤熟的毛蛋。她示意我们将毛蛋立在像白酒杯一样的小杯子上,用小汤勺将大头敲破,再洒入盐巴、胡椒、香草和柠檬汁来压住腥味。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蛋壳里的内容,可是一勺子下去,鸡和蛋的质感历历分明,甚至能尝出内脏的滋味,蛋里的汤汁也颇为鲜美。形式固然有些诡异,可是,在本质上,它难道不是和日本料理中的“亲子饭”大同小异吗?

越南遍地都是小吃摊,其中又数大叻的夜市摊档氛围最妙。中央广场前是一级级的台阶,有点像罗马城里浪漫的“西班牙台阶”,不过是烟火气十足的东南亚版—两旁的小摊上灶头煎炒,热气腾腾,台阶上摆着许多塑胶小凳供食客坐下享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开放式大排档,场面甚是壮观。有些小吃摊直接摆上了台阶,鸡蛋煎饼和烤玉米的香气在晚风中飘浮,年轻的摊主姑娘笑眯眯地向我们推销她身边大桶的玉米汁和鲜豆浆。大盆大盆的虾、贝壳、海螺、蛏子、蟹腿、鱿鱼让人垂涎欲滴,不懂越南话也没关系,只需伸手一指,摊主马上会意,麻利地将你喜欢的材料和姜丝一道放进炭火盆里烹煮……我坐在小凳子上,沐浴着这座城市新鲜热辣的生活气息,心中有稳当的满足感,仿佛已经在此度过了一生的光阴。

那个时刻忽然想起安妮宝贝以越南为主题的书《蔷薇岛屿》里好像也描写过大叻的台阶夜市,回去上网一查,果然记忆不差。不过安妮宝贝将那里的气氛塑造得太过阴晦,于是—“苏说,你是否觉得不安?她说,这里都是当地人,鬼佬太少。他们不来这里。他们不来危险的地方。”

我哈哈大笑—好一个“危险的地方”!我继续看她书中的其他内容,不时被充斥其中的少见多怪和华丽抒情刺激得直起鸡皮疙瘩。可是下一秒钟,一阵怅惘却击中了我。虽然安妮宝贝是位争议很大的作家,曾经的我却也曾看着她的书憧憬着只身上路背包走天涯的自由和潇洒。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的她无疑是个初出国门的稚嫩菜鸟,然而一本书有一本书的时间,它的韶华已逝,因为世界在变化,而读者们都已经长大了。

和很多人一样,每次面对美食,我和铭基总忍不住在开动前先用相机为它们“开光”。其实这是个毫无意义的举动,因为我深知在此后的日子里再次翻看这些食物照片的可能性寥寥无几,除非—除非这些照片也能同时记录食物的诱人香气。事实上,我常常希望科学家们发明一部能够定格气味的相机,对我来说,气味比影像要真切得多。当我在炎热的天气里经过一家印度餐馆,咖喱的气味会立刻将我“输送”回加尔各答的街头。大麻的香味让我想起研究生时的舍友和阿姆斯特丹,炸香蕉的甜腻是整个中美洲的回忆,成熟的芒果和罗望子酱则是曼谷的味道。

走在午夜的河内,许多小摊都已收档,街道上却依然黏黏地弥漫着各种气味—煎虾饼、炸春卷、牛腩粉、烤鱿鱼干、切开的木瓜、海鲜酸汤……我贪婪地嗅着,呼吸着,就像正在呼吸人世的现实与深稳,就像自己真的拥有那部神奇的相机。

这是我想要记住的味道。这是越南的味道。

越南菜在美味之外的另一大好处是普遍健康清淡,吃多了也没有太强烈的负罪感。难怪越南街头看不见几个胖子,女人们个个窈窕有致。越南女子在亚洲范围内好评度极高,除了勤劳坚强的品质,身材相貌也是加分。东南亚日头毒辣,女人们往往有着健康的肤色,越南女性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出乎意料的白皙。当然,很快我就见识到她们为此付出的努力—骑在摩托车上的她们俨然一副劫匪装扮,双手戴着薄手套,纱巾将整个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越南人口很多,大城市里人头攒动交通拥挤,可是人们似乎并没有被速度与规模所迷惑,没有被汹涌的现代化浪潮打造成一部部高速运转的机器,仍然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自己正在做什么。河内和西贡的许多街区仍然弥漫着属于小城镇的悠闲气氛,当地人坐在遮阳伞下的藤椅子或小板凳上,面朝着马路上的行人辆,一边喝咖啡一边与同伴闲聊,那场景简直与巴黎街头无异—法国人在越南留下了太多东西,咖啡文化便是其中之一。越南滴漏咖啡不适合急性子,一滴一滴就像沙漏在计时。可是越南人从不着急,他们总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一杯咖啡全部滴完,才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下去。他们啜饮着咖啡,神态从容地望着满街的车水马龙,就像是已经把自己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度欣赏着这一出人世的戏剧。

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越南人,除了更有耐心,更不急躁,他们和中国人实在是太像了(不过话说回来,过去的中国人其实也曾有过悠闲的时光,甚至曾被称为“漠视时间的民族”,完全不像现在这么火上房似的)。正因为我是中国人,看到越南人时才更有种看到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般的奇突感—优点变得不明显了,缺点却放大了一百倍。越南人的相貌、神态、举止、穿着都与中国人极为相似,当地的中年男人也和我们的许多男同胞一样品位堪忧,喜欢把t恤扎进西裤里,腋下夹着不伦不类的公文包,走路时双手背在身后,更恐怖的是连爱随地吐痰的习惯都一模一样。我想起v说的那句“很多越南人都恨中国人”,不禁感到一丝讽刺—恨着恨着,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和自己的仇人一样……

中国人早已习惯于防范各种坑蒙拐骗的招数,越南人没有那么多复杂的花样,但是坑骗游客的事件也远远多于东南亚其他国家,而其中最为普遍的恐怕就是出租车司机的宰客行为了。越南出租车公司良莠不齐,很多司机拒绝打表收费,或者干脆在计价器上做手脚。铭基同学的字典里没有“上当”这个词,来到西贡前他已细心做好功课,得出的结论是有两家正规出租车公司可以信赖—ilinh和vinasun。从此我们打车时总认准这两家,果然从未遇到过欺诈事件,身穿整洁制服的出租车司机沉默而诚实。然而,就在我们得意地感叹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和好运气时,一辆白色出租车无情地碾碎了这个幻象。

山城大叻,中心广场的台阶在晚上变成热闹的夜市

河内街头的酒吧

我们的失误在于忽略了越南人与中国人的另一个共同点—无与伦比的山寨能力。那辆出租车的外表与vinasun公司的车实在太像,我们匆忙间没多细看就上了车。细心的铭基一上车就发现是冒牌货,而我和思晨则傻乎乎地瘫在后座没心没肺地闲聊。

年轻的司机英语不错,而且异常热情,总是主动地挑起话题。我们也友好地回应着他,但我很快察觉到铭基开始不说话了。刚过几个路口,铭基忽然指着计价器问司机:“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他不说我还没留意,计价器上的数字就像上了发条般一路狂跳。

“没有啊!”司机一脸无辜,“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若无其事地拐了个弯,试图继续跟我们闲话家常。可我们已经起了疑心,怀疑在他友善微笑的掩护之下,一个狡诈的阴谋已然成形。

又行驶了一段,铭基又开口了,能听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对,你的计价器肯定有问题!”

“没有问题!我们已经开了很远的距离!”司机大声分辩,满脸都是委屈。

“我知道距离有多远!”铭基烦躁地挥动着手中的地图,“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啊!“

司机不再吭声,我们也没人再说话,车厢里满是山雨欲来的气氛。我和思晨面面相觑,铭基坐在前面,看不见他的表情,而计价器上的数字还在疯狂地往上蹿。

到了目的地西贡火车站,司机“啪”地一按表,冷冷地说:“70万越南盾。”

“扯淡!”我们气愤地大叫起来,“骗子!你的表有问题!”

司机脸上的表情就像刚刚蒙受了万古奇冤。他怒目圆睁,双手在空中激动地挥舞,嗓音提高了八度,赌咒发誓说我们开了很远,而真实的车费就是这个数字。

他真是个天才演员,一连串表演无懈可击,不了解实情的旁观者绝对会被他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