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在接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后,古承远的沉默更甚于往常。古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悠然问。
她看得出古承远眼中的犹豫,她替他问出了这句话。古承远领了她的情,两人一同前往古志所在的医院。
这是悠然第一次看见古志,从五官轮廓上看,他和古承远很像,年轻时,也应该是俊朗的。可因为多年的酗酒与此刻的重病,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骨头,脸色灰暗黝黑,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要很用力才能看出他生命的迹象。
不论他做过什么,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病人。像是有某种感觉,已经昏迷一夜的古志忽然轻轻掀动了眼睑。他的眼珠,已经变得混浊,可是在看见古承远的那刹那,却爆射出光亮。
古志伸出插着输液管的嶙峋的手,伸向古承远,嘴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承远……儿子……”
悠然听见了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那是从古承远身上发出的——他的拳头是紧握的,他的脊背是绷直的,他的身体是微颤的。那微颤,让他全身的骨骼摩擦作响。
像是看见了不能承受的东西,古承远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悠然想要追去,但古志却忽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她只能暂时放下古承远,转而叫来医生。
经过一番紧急的抢救,古志暂时无大碍了。医生告诉悠然,古志的情况已经是非常危险,如果再找不到肝源,进行肝移植手术,他肯定挺不过去。
悠然从心底对古志有一种畏惧与排斥,她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正当她要出去找寻古承远时,古志却叫住了她:“你,就是那个小孩吧,白苓和李明宇的女儿。”
古志的声音很虚弱,悠然只能走近,靠在病床边。古志微张着眼睛,打量着她,半晌才道:“你的眉眼,很像白苓。”
悠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选择倾听。
“我很爱你妈妈,可惜,她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古志混浊的眼珠中染满了回忆,“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穿着连衣裙,皮肤像雪一般白,很文静,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娶这个女人。我如愿了,但嫁给我后,她似乎并不开心,很少笑,很多时候,她甚至是怕我。
“结婚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白苓去医院检查后,拿出了自己不能生育的证明。我父母当即要求我们离婚,可是我不肯,我想,孩子谁都可以帮我生,但白苓只有一个。
“我花重金找了个女人,生下了承远,而白苓也对他视若己出,我认为,一切都解决了。可是后来,白苓遇见了你的爸爸,她下定决心,千方百计和我离婚。
“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背叛,我不肯承认她是因为不爱我才离开我,所以,我将一切的错都推在了承远身上。我认为,是因为他,白苓才会记起我对她的不忠,才会想到离开我。
“本来,我对承远就很严厉,而当白苓离开后,我更是性情大变,做出了很多伤害承远的事情……那些,都不是一个父亲,甚至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
回忆至此,古志的表情是痛苦的,他的眼角,坠下了一滴清泪。
“我对不起承远,现在我得了这种病,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心甘情愿接受,我不要求承远救我,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他能够在我死前,再来看我一次……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我唯一的儿子。”
古志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一次性说了这么多的话,对他而言,已经是超负荷的,没多久,他又沉沉睡去。
悠然出了病房,到处询问之下,终于找到了天台上的古承远。他正抽着烟,白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
悠然来到他身后,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静静地陪着他。过了很久,古承远才问道:“他怎么样了?”
悠然这才将刚才在病房中古志说的话全数向他说了出来。听闻之后,古承远不做声,继续抽着烟。一阵风吹来,将烟灌入悠然的口鼻,她禁不住咳嗽起来。
睹此情状,古承远立即将烟熄灭,转过身,拍抚着悠然的背脊。然而拍着拍着,他的手,忽然一动,瞬间将悠然拥入怀中。
悠然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扎,然而古承远的一句话却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悠然,我很累,让我靠靠,行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的请求味道,低沉的磁性,通过皮肤传递到骨髓深处,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悠然任由他将头靠在自己身上。
蕴着阳光味道的暖风将古承远的话吹入悠然的耳中:“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屈云吗?因为在我和他同一个寝室时,我亲眼目睹他父母对他的嘘寒问暖,可是屈云却对他们的关心表现得很冷漠。父母的关爱,这种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他,却是不屑一顾。于是,我忌妒他,忌妒到恨的地步。所以,我假意和他成为朋友,所以,我蓄意让他看见我和唐雍子对他的背叛。”
天很蓝,是纯净的颜色,没有任何的杂质,一架飞机从他们上空掠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将云团搅得支离破碎。
“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吧,当你痛苦的时候,我却毫无知觉,甚至还无数次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
“哥,看爸妈给我买的衣服和鞋子,好看吗?
“哥,下个星期天爸妈要带我去游乐园。
“哥,你的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带你出来玩?”
“…………”
悠然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她在古承远的伤口上撒过多少次的盐。
“是的。”古承远将口鼻深埋在悠然的发端,嗅着她特有的清新气息,“我忌妒你,忌妒你的每一点幸福,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妈是不会抛下我的,我认为,你是夺走我幸福的元凶。
“从和你相见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计划着如何让你感受最深的痛苦。可是没等我实施,却忽然发现自己真正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你拖着我的手臂,故意皱着眉头撒娇;我想要的,是你靠在我的肩上,一张脸笑得像染满了阳光;我想要的,是你毫无戒心地睡在我的身上,即使在睡梦中,也牢牢地抓住我的衣服,仿佛拥有我,就拥有全世界的样子。
“可是,你却永远不会属于我。”古承远的依靠,越来越重,仿佛他已经承受不了任何的东西,“悠然,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被撕裂的云,经过时间的修补,又聚合在了一起,在纯净蓝天的映衬下,如涅槃般,越发美丽。
“哥,救他吧,给你们父子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救赎,重新开始生活。”悠然道。
古承远同意了,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院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他们安排了手术。手术那天,悠然一直陪着古承远。
在被推入手术室前,古承远握住了悠然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一吻。
“或许,我会重新拥有一个父亲了。”他说。
悠然重重地点头,像是一个承诺。手术时间很长,悠然一直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着,直到白苓的到来。
“你应该通知我的。”白苓道。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悠然解释,接着呼出一口气,“我想,这一次,他们应该可以和好了。”
接着,她将与古志以及古承远的对话,全都告诉了母亲。
闻言,白苓并没有欣喜,眉宇间,反而有着担忧。良久,她抹平眉间褶皱,谈论起了另一件事:“承远一向都是孝顺的,以前每次回家,都会抢着为我拿拖鞋;看见我累了,马上奔过来为我捶背;我生病时,也总是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承远,是个好孩子,却不公平地承受了我们大人带给他的伤害。”
悠然将头靠在墙上,嗅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慢慢地想象着,小时候的古承远,是什么样子。和所有的小孩一样,都有着明亮清澄的眸子,都有着一颗不染尘埃的心。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伤害,却一次次地将他眼睛内的光亮抹去,将他的心鞭笞得布满丑陋的伤痕。
正在想着,白苓却忽然问道:“悠然,你对承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悠然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意思,腮上顿时出现暗红:“妈,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其实,在你们小时候,我和你爸就在商量是否要把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情说破。知道吗?你爸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和承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希望你们结婚,希望承远能永远照顾你。可是我却坚持隐瞒下来,因为……”白苓垂下眸子,“我不太希望再和他们古家有什么牵扯。”
悠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上面沾染了些灰尘。
白苓尽量斟酌着词语:“悠然,我看得出,承远是很喜欢你的,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和你爸是很乐意你们在一起的。”
“妈……”悠然咬着唇,摇着头。
“当然,这都要看你的意思。”白苓看向手术室,那盏红灯依旧亮着,“可是悠然,承远如果和你在一起,他会很快乐的。”
悠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子,一颗心,就和那缠绕的鞋带一般杂乱。
因为手术时间较长,白苓便回家去为悠然煮饭,悠然独自一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其实,在内心深处,经过这些天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悠然已经不再那么恨古承远了。
他受过的伤害,让她原谅了他。可是,原谅是一回事,和他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悠然自己说的,那些过去的时光,已经回不来了。
想到这儿,悠然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机通讯记录,那一串号码,没有名字,只是数字,屈云的号码。
仿佛很是陌生,但悠然却清楚地将其记在了脑海中。并不是刻意,只是每天,都会看上那么几次,久而久之,也就记下了。
就像是它的主人,悠然想要忘记,但却发现,很多东西,是深埋于心的,连最锋利的刀,也划不去。
曾经多少次,她一字一字地告诉屈云,说自己不再爱他,说自己要重新开始生活,说自己不会再回头。但那些话,在他的攻势下,慢慢地在动摇了。
听了当年三个当事人的话,悠然总算是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原本以为,屈云是为了唐雍子才选择报复,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虽然悠然同样遭受到了伤害,但有些动机,总会让人好接受一些。
屈云在这段时间,也做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悠然曾认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的事。
他为她受伤,他给她单膝跪下,他不顾胃溃疡替她挡酒。屈云是个冷漠的,感情从不外露的人,要他做出这些事情,那么悠然认为,自己在他的心中,至少还是重要的。
前几天,悠然曾经将这些事,全都告诉了小蜜。当时,小蜜感动得一塌糊涂,还一直骂悠然固执,死脑筋,劝她赶紧和屈云和好。
或许,在旁人看来,屈云虽然伤害了她,但又知错了,悔过了,竭尽全力地挽回了,那么,她应该不再纠结,珍惜眼前人,重新和屈云在一起。
只是,当事人的心,却是不一样的,悠然过不了自己心中的那一关。毕竟,爱得那么深,伤得那么深,还是无法那么洒脱,那么释然。
还是继续思考一下,究竟和屈云之间,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悠然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入了口袋。
手术是成功的,没出现什么意外,只是古承远瘦了一圈,元气大伤。白苓每天都会熬适用于养伤的汤,悠然则负责送到古承远面前,亲自喂他喝下。
幸好身体底子好,没多少天,古承远便能下地缓慢行走。很多时候,古承远看着悠然,欲言又止。
悠然清楚,他是想询问古志的情况。古志年纪大,恢复得比他慢,但前天,已经能够坐起身子,开口如常说话。
只是,悠然得知,古志苏醒后,从来没提过古承远的名字。从来没有。悠然不忍再让古承远这么等待下去,所以,她主动去到古志的病房。去时,古志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电视。
“你就不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吗?”悠然对他的毫不在意感到愤怒。
古志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台,看也没看悠然一眼,只用世间最淡薄的语气道:“他死了吗?”
“怎么可能?!”悠然皱眉。
“既然没死,有什么好问的呢?”古志面无表情,和那天在悠然面前真诚忏悔的样子完全不同。
“是他救了你!难道你连去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吗?”悠然忽然忆起了母亲当时听闻此事后眼底的担忧,她瞬间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是我给了他生命,现在,是他该还给我的。”古志的声音不再是病重时的低沉,而是一种金属般的坚硬与无情。
悠然激动地上前一步:“可是,那天你明明当着我的面忏悔,你……”
“如果我不这么说,怎么能骗得了他割肝给我?”古志的话让悠然浑身发冷。
“你怎么能这么做?!”悠然忽然感到眩晕,像是一直以来平和的世界被外来的黑色给猛烈冲击了一般。
“人在想活命的时候,是可以做任何事的,说一些违心的话,服一下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天的天气很好,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入病房中,但再多的光,也暖化不了古志脸庞的坚硬线条。他瘦削的脸,如冰冷的刀,即使看一眼,也会刮伤人的心。
“你不是人!”悠然痛斥,“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害他?!”
古志的喉咙像是冰做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染着寒霜:“如果这是伤害他,那么,你也是帮凶……不是你劝他救我的吗?”
这句话,如寒冬的一盆冰水,从悠然的头浇至脚,冷得她牙齿打战。是的,她是帮凶,是她脑残地劝古承远原谅,劝古承远割肝,劝古承远再承受一次伤害。
悠然听见了自己牙齿的响声,除此,还有门口传来的声音——把手,被人握得很紧,很紧,紧得像是要将其捏碎一般。
悠然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古承远。并没有激动或是其他的情绪,他的脸,是平静的,就像是宫墙深处,艳阳照不到的古井中的水,完全没有波澜。可是他的面色,是苍白的,就像是浑身的血,都从脚底流走了似的。
悠然愣在原地,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她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减少对古承远的伤害。或者,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悠然的无力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
古承远转身,用他特有的平静,离开了。悠然赶紧迈步,追随着他。但她不敢靠近,因为她不知此刻该对他做什么,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只能一步步地,跟着他。走廊上,两人一前一后,旁人看着,并无什么异样,但悠然的心,却如油煎火烧般痛楚。
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古承远径直进了洗手间,将门反锁,随即,里面传来的放水声将一切遮盖。
悠然紧贴着洗手间的门,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应该让古承远安静下,因此,她竭力压抑住破门而入的冲动,只是忐忑着一颗心,惶惶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尖锐的针,刺着悠然膨胀的心脏。里面,除了放水声,没有一点动静。
令人不安的死寂。
在经历过最难熬的半个小时后,悠然再也无法忍耐,她的一颗心,已经鼓胀得压迫气管,临近窒息。所以,她准备敲门。可几乎就在她举手的同时,洗手间的门开了,古承远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哥……”
悠然刚唤了一声,古承远便伸出手,将她紧紧抱住。此刻,他的力气很大,充满着绝望。
这一次,悠然没有理由,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推开他。悠然伸手,抱住了古承远。在整个世界都遗弃了他的这一刻,悠然不能再放手,绝对不能。
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同一时刻,悠然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光。一道凉凉的,从冰冷的平光镜片上滑来的光。
悠然一边保持着被古承远拥抱以及拥抱古承远的姿势,一边转过头。果然,屈云站在门口,一双眸子,明暗不定。
我靠!悠然暗骂一声,难道最近流行在关键时刻抢戏吗?!悠然觉得此刻的自己,是身在地狱之中。前方紧抱着她的,是自己该受的孽,后方紧盯着她的,是自己造的孽。
后面的眼光是冰,正在不断地刺穿着她的背脊,前面的拥抱是火,正在融化着她胸前本就贫瘠的脂肪。实在是,冰火两重天。
在接受这种煎熬整整一分钟后,悠然总算是忍受不住,决定至少先解决掉一个再说。
于是,她再次转过头,对着屈云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等着自己。屈云清幽地瞄她一眼,给悠然以足够寒气,最后还是依了她。
等他一出门,悠然尽量不着痕迹地推开古承远,道:“哥,我先出去一下。”
就在转身之际,古承远却拉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是一种泛着青苔的幽凉。
“在你心中,还是他比较重要是吗?”古承远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看见屈云了。
怕屈云在外面久等不耐,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悠然只能道:“我等会儿就回来。”语气,连自己也觉得足够敷衍。
接着,她放开了他的手,出了病房。在走廊处,悠然看见了屈云,犹豫了一下,便硬着头皮走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才的拥抱又是怎么一回事?”屈云问。
“就是,四只手抱在一起的意思。”悠然道。
“我知道。”屈云镜片上的光,更冷了些。
悠然:“知道干吗还问?”
屈云:“……”
“你想说什么?”悠然问。
“你和他,应该避嫌不是吗?”屈云道。
“你是在教育我吗?”悠然皱眉。
“是的。”屈云的语气并不愉快,“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他做了手术,我奉我妈的命令来照顾他,这有什么不对吗?”悠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理直气壮。
“唐雍子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屈云的一句话就说出了很多的含义。
原来,这才是唐雍子的报复,悠然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在报复屈云,还是自己。唐雍子从尤林那里,铁定得知了不少关于自己和古承远之间的情况,悠然摸不清屈云究竟知晓了多少,唯一的办法,还是转移话题。
“唐雍子,原来你们还是在联系。”悠然瞟他一眼。
“你认为这招行得通吗?”很强很大偶尔还很黄的屈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打算。
“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离开,去找更好的。”当说出这句话后,悠然忽然觉得很解气。
两人隔得很近,悠然透过干净的平光镜片,看见了屈云的眸子。那里面,一点恨与狠慢慢地浮动上来,但在邻近眸子表面的那刹那,还是逐渐地,化成了一种无奈:“如果可以控制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回答,让悠然无法接招。但她确定的是,现在,不是和屈云再纠缠下去的时间。一来,古承远情绪不定,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刻。二来……面对这样的屈云,悠然的心,有些模糊了。
像是初秋落雨时节,车内的空气,模糊的玻璃,看不清外面的风景。于是,她挥挥手:“现在我没有时间和你说这些。”
正欲离开,屈云的话飘来:“我不会让你单独和古承远在一起。”接着,他转身挡在悠然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将她锁定,“我和他,你选谁?”
“一个都不选。”悠然讨厌屈云的强硬态度,迈动脚步,准备从旁突围。
可是屈云握住了她的肩膀,继续逼问:“至少,给我句准话,你当他,是亲人还是男人?”
悠然不想和他再废话,趁他不注意,撒开蹄子往古承远病房跑。可当她进入病房时,悠然却发现,古承远已经不见了踪迹。
悠然的身子都冷了半截,带着那些打击失踪,天知道古承远会发生什么事。悠然当即通知了医院,众人到处寻找,将各个角落找遍,还是没看见古承远一丝影子。
最后,是屈云提出查看监控录像,才发现在悠然出病房和屈云交谈后没两分钟,古承远便穿上外套,离开病房,从走廊另一侧的楼梯走了。
出了医院悠然赶紧通知父母,向他们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三人商议分头去找。
古承远的几处住房,他的朋友家,他生意伙伴家,只要悠然知道的,她都去找了,可却一无所获。
悠然知道,屈云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可她不想理会他。从最后一处认为古承远可能在的地方失望地出来,悠然的脚踩上了石子,崴了一下。
屈云立即上前将她扶住,但悠然却猛地推开他的手。她发了很大的火,不单是对屈云,更是对自己。为什么她会在那种时候离开古承远,真是疯了。
悠然认为,她蠢笨得应该被人道毁灭。圣母般地劝古承远放弃仇恨,割肝救父,她以为是在排演狗血的连续剧吗?而在古承远那么虚弱的时刻,又不顾前后地离开病房,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是的,她蠢笨得连自己都厌弃自己。
“不要跟着,看见你,我会更不好过的。”悠然推开了屈云。接着,她拦截了一辆出租车,飞速上去,关上门,随便说了一个地方,便命令司机开车。
直到驶出足够的距离,悠然才敢回头。她看见,屈云站在原地,仿若石雕,一动不动。悠然缩了缩身子,她真的,把一切都弄乱了。
下车后,悠然站在路边,迷惘而焦急。任何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古承远的踪迹,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手机响起,响了四五声后,悠然才如梦初醒一般,接听。岂料那边,竟是古承远的声音。
“悠然。”他的声音是微弱的,背景的嘈杂声像是要将其淹没。
“哥,你在哪里?”悠然大叫,完全不顾周围行人的侧目。
古承远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低地说道:“悠然,我现在很冷。”
“哥,求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就会赶来的!”悠然在街上左右观望着,额前的刘海儿无措地飘飞着。
“很冷,就像是当初你离开我时,一样的冷。”古承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
看来,古承远是不会告诉自己他所在位置的。悠然心内着急,但却强迫自己静下来,努力地聆听话筒那边的背景声。
似乎,有很多笑声,听上去儿童居多,还有音乐声。悠扬欢快的音乐,隐隐约约地传来,触动了悠然记忆深处的一根琴弦。那是游乐园中,旋转木马的音乐声。
悠然记得,小时候,古承远经常带着她去到这座城市最北边的那个游乐场中。那时,悠然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坐旋转木马,而古承远,则一直陪伴着他。
那音乐,和此刻话筒那边传来的一模一样。也许,古承远就在那里。
悠然用最快的速度,乘车赶到了游乐场,买票之后,直接奔赴旋转木马处。在钢制围栏旁边的椅子上,悠然看见了古承远。她冲上去,却在离他一步之处站住。
古承远的眼睛看着正在旋转的木马以及上面坐着的孩童,并未移动,但他却知道,悠然就在自己身边:“记得吗?小时候,你一直都在坐这个,让我想想,你坐的,是那匹白色的马是吗?”
“哥,你伤还没有好,我们先回医院吧。”悠然劝道。
“那时,我在那围栏旁边,一直看着你,你的脸上,像是聚集了全部的阳光。”古承远轻声回忆着。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其他,古承远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你说得对,没有人会爱我。”古承远的笑容,单薄,像是透明的冰花,很快就要在阳光下融化。
悠然握住古承远的肩膀,想将他扶起,但古承远的手,却覆盖上了她的:“悠然,你要和屈云走了吗?”
悠然没有闲暇去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她感觉到,古承远的掌心中,是黏稠与湿润。她猛地抽出手,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背上满是鲜血!
快速来到古承远的面前,悠然看见,他腹部的伤口处,正缓慢地流出鲜血。悠然大惊失色,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但古承远却紧握住了她的手。
“放手,你不要命了吗?”悠然焦急万分。
“悠然,你不明白,这么寂寞地活着,是没什么意思的。”古承远嘴边的那朵花,越来越薄。
“我,还有爸妈,都在你身边啊!”悠然被制住,因为太过猛烈的挣扎,会让古承远的伤口更加撕扯开来。
“那些感情,温暖不了我,我要的,只是你,作为妻子的你。”古承远忽然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枚钻戒,带血的手指将那璀璨的钻石染红,“悠然,同情我也好,可怜我也好,不要再离开,不要再放开我的手好吗?”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看着地面的血滴,悠然心急如焚。
“答应我,”古承远的嘴唇越来越苍白,“现在,我只有你了。”
流出身体的血,越来越多,古承远的眸色,越来越淡,握住她的手,越来越冷。悠然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夺过那枚戒指,狠狠地往无名指上一塞。冰凉的触感,像是枷锁。
终于,古承远放开了她,悠然赶紧叫了救护车,并请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一起将古承远送了上去。即使处于昏迷中,古承远也一直紧握着悠然的手。
将古承远送入手术室后,悠然看见了得知消息后急急赶来的父母以及……屈云。父母拉着悠然,仔细地询问事情的经过。
悠然心中一片杂乱,连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但她看见,屈云一直站在不远处,那双眸子,紧盯着她的手。悠然下意识地一握,手掌中是钻石的坚硬与冰凉,和屈云的眼神有一拼。
白苓和李明宇在询问完后,便被护士叫去缴纳费用,手术室外,只剩下悠然独自面对屈云。悠然用另一只手遮住钻戒,却没料到,如此一来,更是欲盖弥彰。屈云缓步走到她面前,看向她的手,轻声道:“看来,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什么?”悠然问。
“在我和他之间,你选了他,你当他,是男人。”屈云道,声音缓慢。
悠然努力地在心中组织着语句,想要向他说明刚才发生的事情,但屈云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伸出手,抚上悠然的左脸颊,带着一种重压放下后的释然:“悠然,我承认,我失败了,我弄丢了你,我没有能力赢回来了。我努力了,但结果是徒劳的。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不会再阻碍你的脚步……那么,再见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这样也好,悠然想,大学中最宝贵的一年,都在和他纠缠,是时候让这段感情成为回忆。他主动放弃了,免除了她做抉择,而那答案究竟是什么,就连悠然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和屈云这章彻底地翻了页,从此,便是新的天地,从此,他可以不再委屈自己,而她,也可以不再纠结。这样的结果,对他们,都好。悠然明白,她都明白。只是心里……只是心里……
这就是屈云教给她的第九课——
和他的这章,彻底翻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