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古承远那次在医院的打击,白苓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悠然一到周末便尽量抽时间回去看她。
家对她而言是个舒适的避风港。炎热的夏季,躺在空调房中,悠然睡得百毒不侵五谷丰登八仙过海寿比南山。
睡着睡着,有人用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看清侧身坐在床边的是自家母亲。
重新将眼睛闭上,用浓浓的睡音呢喃着:“妈,我背痒。”话音落后,一双纤柔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背脊,为她挠着痒。很舒服,悠然恍恍惚惚地,边回答着母亲的问话,边向着梦乡靠近。
“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错。”
“考试考得好吗?”
“一般般。”
“考研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马虎虎。”
停了片刻,白苓忽然道:“悠然,对不起。”
这句话立马将悠然的瞌睡给驱走了:“妈,你在说什么呢?”
“不管对你,还是对承远而言,我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白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责。
“妈,你已经做得够好,父母不可能为子女挡去所有的危险。”悠然劝慰道。
“其实,承远恨我,是应该的。”白苓嘴角有着青色的阴影,“我确确实实亏欠了他许多。”
“妈,别这么想。”
“我嫁给你爸后,古志打他打得更厉害,有一次,他浑身是伤地从家里逃出来,哭着抱着我的腿,让我收留他。”白苓的声音有些滞涩。
“紧接着,古志就来了,他硬是要拖他回去。当时我怀着你,不敢用劲,所以,我放开了承远的手,我亲眼看着古志将他带走了……那次回去,承远的肋骨与小腿被打骨折了。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去医院看他时,承远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无尽的失望。是啊,原本以为世界上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在最后的关头,居然毫不犹豫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说,自己对他是视若己出的,可午夜梦回之时,我自问,倘若当时将被带走的那个人是你,我一定,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你面前,而不是放开那双无助的,颤抖的,紧紧握住我的小手。”
“可是,妈,你本来……”
悠然没有说下去,但白苓明白她的意思:“我本来就不是他的母亲是吗?但是,承远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了。他一直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一直都依赖我,维护我,将我当成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也曾无数次地当着他的面发誓,说不会离开他。但是到最后,还是将他放弃……”
悠然无话可说,唯一能做的,只是抱住母亲的肩。
“他过得很惨,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无法想象,那小小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了那些拳打脚踢。他遭受了很多的创伤,那次,古志因为他考试没得第一,居然将他的头按在水池中长达一分钟。承远以前很喜欢游泳,但从那之后,他只要碰到水,就会失声尖叫……
“就像他说的,每个月接他来我们家一次,那不是补偿,那是一种折磨。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快乐安详,他的心里,一定是虫噬般痛,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他恨我,所以,便选择通过伤害你来报复我,可是,我却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也根本没有安慰你的资格。”
悠然的手心尽数吸收了白苓肩膀的颤抖:“妈,不要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白苓微叹了口气,幽长的音调中,有着复杂的情绪。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枝叶,良久,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去给你煮莲子汤。”
事情不会过去,悠然记得古承远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是不会放手的。果然就像自己预料的那般,他找来了。
第二天,悠然去商店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就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还有车边的古承远。他的眉目,依旧俊朗,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他的气度,依旧雍容。
他总是习惯于略微侧着头,脖颈的肌肤,如冰冷光滑的玉石。当时,悠然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像是拖曳在地,脚下是人字拖,走起来吧嗒吧嗒地响,手中抱着一大摞参考书,额头的薄汗黏住了几丝头发。
看见他,悠然停下了。因为她清楚,逃避,没什么大的用处。
“你回来了。”古承远以这个为开场白。
“有什么事吗?”悠然问,阳光炙热,刺得她皱眉,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我们之间,一直都有事。”古承远缓慢地,意味深长地说道。
“天气很热,麻烦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书太重,悠然觉得膀子很酸。
“你和屈云,怎么样了?”古承远问。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要问了。”悠然不太客气地说道。
“玩够了,就回来吧。”古承远道。
悠然抬起肩膀,用圆润的肩头擦拭了一下额角的汗:“古承运,请不要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古承远走到她面前,站定。他很高,将刺目的阳光全部替悠然挡住了:“我可以放弃仇恨,放过你们家,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悠然抬眼,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愿意,永远也不愿意。”
话音刚落,悠然便感觉阳光呼啦一泻,世界晃动,才一刻的工夫,她就靠在了车门上,而手中的书,也哗啦啦散落在地。
悠然的背脊,紧紧贴着车门,铁皮吸收了一日的阳光,灼热异常。古承远按着悠然的肩膀,声音低缓,每个字都染着涼薄,滑过悠然的皮肤:“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在一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阻止。”
“你说得没错。”悠然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我曾以为的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都已经没有了。从我知道这个真相的那一刻起,古承远,我和你,就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不要逼我伤害你。”古承远忽然将手上的力气加大,悠然的背脊更加贴近车门,皮肤像是燃烧起来一般。
“古承远,你会孤独终生,没有人会爱你,没有人会陪伴你。”或许是刺目的阳光,或许是背后灼人的温度,悠然做出了这样的诅咒。
古承远的眼睛,在那一刻,变为幽深的无底黑洞,无论投入什么,都不能激起一点的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随后,他放开了她。
悠然拾起地上的书,没再看他一眼,跑走了。
回家之后,回忆起古承远的那些威胁的话,悠然心中还是颇为忐忑,生怕他会对自己父母做出什么事情来。可毕竟还是孩子,没多久也就渐渐将其遗忘。
然而意外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这天悠然正在宿舍中复习,派出所的一通电话,却让她的心凉到谷底。
父母最近分期付款买了辆家庭用小轿车,然而今天开出去不多时,却被人蓄意从后撞上,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悠然睡衣都来不及换,直接往楼下跑。
刚到中心花园,却见一个人站在那儿,古承远。
电光石火之间,悠然将一切都弄明白了。他,并没有放过她的父母。炙热的阳光下,悠然的眼神,是另一个世界的寒冷。
“你爸妈住院,我载你去吧。”他说。
悠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越过他,走向花园中央的游泳池。中午毒辣的日头下,游泳池里没有一个人,只余碧波微微荡漾。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古承远问。
悠然在池边停了下来,背对着古承远。
“怎么,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古承远问。
“我现在最想做的,”悠然的话语和池中的水一般平静,“就是将你永远地赶出我们的生活。”
说完,悠然忽然转身,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古承远给推了下去。这段记忆对悠然来说是模糊的,她只记得暖黄灼热的阳光,只记得激起无数浪花的水面,只记得那慢慢沉下的古承远的身体。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任由水漫过自己的头顶,就像是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
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阳光的碎金依旧在上面跳跃。
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悠然从震怒中回过神来,看着池中古承远飘散的发丝,猛地意识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边呼救着,边跳下水拼命地将古承远往岸上拽。
古承远的脸,安静,如纸般苍白。是旁人帮着将古承远给救了上来,并送到了医院。
在救古承远上岸时,悠然透过他身上浸水的布料,隐约看见了伤痕。一些陈旧的,却狰狞得让人心寒的伤疤。一道道,在背脊上交错着。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仿佛是为了增加她的悔恨,在这时,警察打来电话,告诉悠然,那个蓄意撞伤她父母的人,是她父亲公司的一个年轻职员,因为贪污公款被李明宇告发,于是怀恨在心,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原来,这件事是和古承远无关的。悠然看着病床上还处于昏迷中的古承远,心中五味杂陈,什么都说不清。
白苓和李明宇受的都是皮外伤,在医院休养几天便出院了,悠然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古承远的事,只是每天找借口去医院悄悄探望他。
医生说,经过详细的检查,古承远的身体并没有大碍,这样的昏迷,可能源自于幼时心理的恐惧。
是的,他害怕水,这点,悠然是清楚的,所以,她才会将他带到游泳池边,才会将他……推了下去。那一刻,她是想让他死吧。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那个念头,悠然就会不寒而栗。悠然最害怕的,就是每天护士为他擦拭身体的那一刻。因为他背脊上的伤疤,会如潮水般涌入她的眼睛。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伤了。”古承远的主治医生叹息,“骨头起码断了四根,过了这么久,伤痕还是这么吓人,当时还不知怎么的触目惊心呢,他究竟遭遇过什么?”
古承远究竟遭遇过什么?悠然摇头,她也不知道。除了古承远,没人知道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看着那张一向是硬朗英俊,此刻却略显苍白的脸庞,悠然的心里,偶尔有些酸涩。当自己在充满糖果与父母关爱的环境下生长时,古承远,则在阴暗的角落中静默地承受着鞭笞。是啊,他一定是感到不公的。
在医院守着的那几天,悠然看清了古承远的孤独。来看他的人很多,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他们送来了昂贵的补品与精致的礼物,但悠然感受得出,那些东西,都是冷漠的,他们并不关心古承远。至于亲人……古承远的亲人,一个也没有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唐雍子。她的脸庞,还是一样的明艳,只是,增加了几分失落。
“我实在想不到,古承远居然也会有躺在病床上的一天。”唐雍子道,并没有讽刺与落井下石的味道。
“你究竟喜欢谁?”悠然很好奇,“屈云,还是他?”
“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唐雍子道。
好,算她自取其辱吧。悠然不再说话,啃着唐雍子带来的鲜红欲滴的苹果。
隔了很久,唐雍子走到窗前,本来就纤长的双腿在高跟鞋的支撑下,更加性感诱人。悠然看看自家的小短腿,波澜不惊,继续啃苹果。
“依你看,我究竟喜欢谁?”唐雍子忽然问。
回答她的,只有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响。
“问你话呢。”唐雍子道。
“你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悠然拿刚才的话噎她。
“小嘴挺利的。”唐雍子评价道。
回答她的,还是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
“吃个东西都这么响,没礼貌。”唐雍子走来,将悠然手中的苹果夺下,扔在垃圾桶中。
“尤林呢?”悠然问,“他不是整天都黏着你的吗?”
闻言,唐雍子眸子里的失落更加明显,在等待她酝酿情绪的时候,悠然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皮后开始继续啃。
“他走了。”唐雍子道。
“去哪里?”悠然问。
“不知道。”唐雍子故作轻松,“我也不想知道。”
“他走了,不习惯吧。”悠然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唐雍子不说话了。
“我说,你到底喜欢谁?”悠然问,“屈云,古承远,还是尤林?”
唐雍子拿起一个苹果,握紧,指甲慢慢地嵌入果肉中。
“我和屈云相逢时,两个都是学校中比较出众的人,周围人看见了,都说很般配什么的,没什么曲折,就在一起了。可是,屈云性格很冷,他喜欢待在家里,做自己的事情。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他在乎我,从不陪我逛街,看电影,去酒吧。
“后来,我慢慢察觉到,屈云是个骄傲的人,他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那么爱我,只是因为我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算是佼佼者,所以就选择了我,仅此而已。
“从小到大,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所以,我越来越恨屈云。恰在这时,我遇见了古承远,他是屈云的同学。认识没多久,他开始暗中追求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是高明的,能让任何女人的心动摇。
“或许是为了报复,或许是禁不住诱惑,总之,我上了古承远的床,就在屈云生日那天。屈云看见了这一切,他冷漠的外表终于划破了些许,在第二天,他当众殴打了古承远。
“听见这个消息,我很开心,我以为至少这证明屈云是在乎我的。但我错了,屈云当时的失常,最大的原因,是古承远的欺骗与背叛……不是因为我,从来不是。
“那次之后,屈云自动退学,离开了军校,而我,则和古承远继续交往了下去。可是,真正交往之后,我才发觉,古承远也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屈云,至少是真实的,爱或者不爱,他不会隐藏,而是明白地让你感受到。可是古承远,他会热情地抱住你,让你产生他很爱你的幻觉,可是真正剖开他的心,那里面,是冰天雪地。
“后来,我又回去找了屈云两三次,可是,他拒绝了我,很坚决。发现他和你在一起,我很愤怒,因为被你打败,对我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千方百计查找真相,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屈云和你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你并没有赢我。”
原来是这样来着,看来,大家都是不服输的主儿。
“尤林呢,他是真正爱你的吧。”悠然问。
“尤林……”唐雍子慢慢地回忆着,“他从来都待在我身边,在我醉酒时,扶着我;在我失恋时,陪着我;在我不开心时,逗我。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总觉得,他配不上我,所以我总是和他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陪在我身边,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就这么消失了,一个字也没有给我留下,就这么,消失了。”
“如果安心去找,要找到他,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悠然道,“关键是,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我……不晓得。”唐雍子缓缓摇头。
悠然内心阴暗地笑了,终于又有人成为爱情的傻子了。
“一定要快点想清楚,尤林这种经济适用型男人在市面上很受欢迎的,指不定隔几天就发来请帖,让你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了。再不然,就是被某个同同给掰弯了,到时就算你脱光衣服在他面前,人家也完全没有反应。”
估计是被悠然的猜想给吓到了,唐雍子站起来,抿住红唇,精致的眉目由犹豫逐渐变为坚毅。
悠然明白,御姐复活了,唐雍子的潜台词就是:老娘的男人,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玉帝王母,谁也碰不得的。提起小皮包,移动九寸高跟鞋,唐雍子很有气质地向病房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足够令悠然听清:“被这样两个人喜欢上,前段时间,我忌妒你,发狠要报复你,而现在……我同情你了。”
好嘛,总算是被忌妒了,悠然努力地把这句话当做是恭维来着。唐雍子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她所谓的报复不禁让悠然浮想联翩。
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呢,屈云主动打来了电话。接起电话,悠然主动开口:“有什么急事?”
“什么才算急事?”屈云反问。
“屈云,我现在没时间和你绕圈子。”悠然揉揉额角。
“你和古承远在一起?”屈云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沉。
悠然终于明白,这估计就是唐雍子所谓的报复了。
“我以下说的都是事实。他现在处于昏迷中,关于这件事,我要负全责,所以,我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并没有什么不妥。”悠然道。
“那么,我来帮你。”屈云提出建议。
“不可以。”悠然断然拒绝,悠然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安静。
“为什么?”屈云问。
悠然正想回答,却看见护士和医生急匆匆地往古承远的病房中赶。难道说,出了什么意外?!悠然心中一窒,慌乱地对着手机道:“屈云,我现在要赶去看他,有时间的时候再告诉你详情!”说完,也来不及听屈云的回话,直接挂机,冲入病房,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似的。
如果古承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她终其一生,也不会心安的。打开病房门的刹那,悠然呆住了——
古承远不是出事,而是醒了。他半坐在床上,正接受医生的检查。悠然身体中那些从出事以来就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她像是连续爬了几天几夜的登山者,咚的一声坐在了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闭上眼,恢复着流逝的精力。
古承远一直在看着自己,悠然知道,但她暂时没有力气移动身子来逃避他的视线了。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医生确定古承远已无大碍,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主治医生离开前,笑道:“总算没事了,你看你女朋友为了照顾你,累惨了。”
悠然掩面咬牙,现在的医生,不好好救死扶伤,却学着八卦来了。果然,当医生护士集体走光光后,古承远微笑着看向悠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女朋友?”
“那是他们没事意淫的。”悠然解释道。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古承运淡淡道。
悠然不语,这话,说得确实有水平,她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悠然诚心道歉:“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对你不起。因为在你来找我之前,爸妈刚好被人蓄意撞伤,我以为是你干的,冲动之下,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古承远的头发几天没理,长了些,半遮住眼睛:“悠然,知道吗?当我在水中时,我才明白,原来你这么恨我。”
悠然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内脏像是被拧着,并不是痛,而是难受。
“那时,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开心;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对你做过的那些错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够在你心中永远保留一点位置?”
古承远那有着完美轮廓的嘴唇勾勒着微笑的弧度,将下半张脸映得颜色鲜明,但上半张脸,却是阴暗的灰色:“于是,我就这么任由自己沉下去。”
“我并没有要你死!”悠然握紧拳头。
“是应该死的,一早,就应该死的。”古承远将头微微往后仰,一张俊逸硬朗的脸,高抬。
“根本,我就不是受欢迎的。我的生母,为了钱生下我;我的父亲,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才接纳了我;唯一喜欢我从小疼爱我的养母,却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离开了。
“很多次,我都在想,根本没有人欢迎的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很多次,被我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时,我都在想,就这么死了吧,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解脱。但奇怪的是,每次还是能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继续腐烂。”
“别这么想,你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悠然安慰道。
“我现在最想拥有的,只是一个人。”古承远看向悠然,略显苍白的唇慢慢开启,“可是,她却恨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哥。”悠然移开眼神,“如果你愿意,我,还有爸妈,都很乐意接受你,你可以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悠然,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古承远缓声道,“我要你,作为我的女人,作为我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妹妹。”
悠然摇头,只是摇头。
“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屈云,是吗?”古承远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晓得。”悠然觉得脑袋都要被自己给摇昏了。
“悠然,只有你,才能救我。”古承远的声音,就在悠然的耳后响起。
悠然受惊,正想离开,但古承远却将她从后抱住。紧紧地,就像是遇溺者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生浮木般。她是他唯一的拯救,放开,便是死。
“古……哥,你别这样。”悠然挣脱着。
“悠然,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古承远的声音,他的姿态,都放得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埃中。他的发丝,瘫软在悠然的肩上,仿佛沉陷的模样。一向凶猛的兽,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令人心怜的。
于是,悠然失神了,直到略显冰凉淡薄的唇触在她赤裸的脖颈间,她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远离了古承远。
“哥,我和你,今后只能是兄妹关系。”悠然坦诚地告诉他。
悠然没有回头,但背脊却感受得到身后的凝重,古承远的声音是萧瑟的:“我做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古承远仍在住院观察,悠然有时间时,便去看他。似乎要等看见她时,古承远那灰暗的眸子,才会重新染满色彩。
悠然决定,只要古承远一出院,她就尽量少和他见面,这样,对两人都好。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是常常发生的。
这天,悠然推开古承远的病房门,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见悠然,中年男人也就停住刚才的话题,起身道:“承远,这件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理解的,毕竟,他这个父亲,并不是那么称职。”
说完,中年男人对悠然颔首,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悠然发现,今天的古承远并没有平日看见自己时的振奋,他的眼底,仿佛有浓重凝滞的色彩。从刚才那名中年男人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中,悠然明白,古承远的异样肯定和他父亲古志有关。可悠然没问,只是将带来的花插入花瓶中。
而古承远则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可以陪我去花园走走吗?”
盛夏,阳光浓烈,两人在葡萄架下坐下,一丝丝的阳光穿过藤蔓洒在身上,有种温暖的痒意。
“因为长年酗酒,他得了肝硬化,必须尽快进行肝移植手术,可是他那种血型的肝源太稀少,即使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我大伯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割肝救他。”
悠然这才知道,刚才那中年男人原来是古志的哥哥。
“你说,我应该答应吗?”古承远问。
悠然觉得,这个问题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她甚至连张口的勇气也没有。
古承远背脊上的伤痕,太过鲜明狰狞,皮肉的伤如此,那心中的伤又怎能是言语能表达的?
古志对他而言,是个十足的恶魔。可是偏偏,是这个恶魔给予了他生命。如果古承远拒绝,那么,古志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条死路。
悠然想将自己放在古承远的位置上设想,可是当她这么做时,却起了战栗的冲动。她无法承受古承远经历过的一切。
“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从能够自立开始,我就搬了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古承远仰起头,藤蔓的影子在他那有着鲜明轮廓的脸上晃动,像是记忆在牵扯。
“我恨他,以前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诅咒他快快死去,并且,是经历最惨烈的死法。现在,他就要死去,我应该高兴的,对,我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的声音,静静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说了理解古承远的任何决定,但那位大伯还是每天都打来电话,向他报告古志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古承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悠然看得出,他失神的时间增多了。
每次进门,总会看见他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不知名的某处,要很久,才能发觉自己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