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崩塌(1 / 2)

暮夏·暖晴天 芥末蓝 7344 字 2021-04-06

夜风袭人,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某一个冷得要死的冬天的夜晚,他想约她吃饭,结果她也是这样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拒绝了。她似乎就没有给自己好脸色看过,可为什么自己还要老这么惦记呢?萧言心里懊恼得不行,这个问题他纠结很久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地认为真的是自己太犯贱了吧。

“萧言,还发呆呢,听见我说话没?”晏紫有些不满,伸手掐了他一把,“我刚刚说话你听见了没啊?”

“痛痛……”萧言左躲右闪,龇牙咧嘴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还有没有什么瞒着我?”

“我想想,你轻点!”萧言左躲右闪,说道,“还有就是沈一飞的死其实跟尤莫平脱不了关系!”

“真的是他?”晏紫隐约猜到了一点,现在真的被证实了,却越发为暮夏感到担心。

“是他教唆的,重金属中毒的确是蒋鹤做的,但是后来沈一飞自杀用的那个针筒,有极大可能是尤莫平给他的,估计是跟他说了些什么,沈一飞为了保护暮夏,才决意自杀吧。”

晏紫觉得通体冰凉,她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暮夏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从那么坚强变为那么软弱。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那些内心所珍视的亲人和朋友,可真相竟这么残忍,自己才是被大家保护的那一个,甚至最亲最亲的弟弟,也为了保护她不惜自己的生命。

“唉。”晏紫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萧言,谢谢你。”

“哎哟,为了兄弟两肋插刀,这一向是我萧言的风格啊,有什么好谢的。”萧言大言不惭道。晏紫的眼神却渐渐温柔了起来,她周身冰冷,内心却感到了温暖,她喜欢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还有似乎只有在大学时代才能体会到的单纯。晏紫看着萧言眉飞色舞地吹着牛,笑容渐渐溢上脸庞。

“我不是为了阿渊谢谢你,我是为了自己谢谢你。”晏紫缓缓说道。

萧言心里的算盘迅速地划拨开了。晏紫要谢自己?谢什么?其实她要谢自己的地方多了去了。

晏紫没有看萧言,目光飘向窗外。其实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现在才说出口,是因为她之前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今天你对暮夏说的那些,旁人或许会觉得你是关心则乱,甚至连暮夏、阿渊都会这么认为。可是萧言,我和你认识这么些年了,看得出大学时候,你对暮夏是掏心掏肺的好,但是现在,你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犹豫,也有些苛责。”晏紫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在想,要是她不回来的话,或许我和阿渊说不定就成了,说不定我这些年的所想所愿就能够实现了?”

“我还想问你一句实话。”晏紫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先前那一股温柔的气流迅速消散,空气中流动着隐隐不安的情绪。

“尤莫平的底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阿渊还在瑞士的时候你就已经都知道了?在那个时候,你是有机会告诉暮夏的,告诉暮夏不要相信尤莫平,可为什么你没说?”晏紫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急促,眼眶里含着一些晶莹的水珠。她其实并不确定,可是这些话就好像一根锐利的鱼刺,死死地卡在她的喉咙里,不吐不快。

萧言听到晏紫这样说,脸色瞬间就变了,冰凉的风从车窗外漏进来,他打了个寒战,觉得今晚这事儿真是讽刺到了极点:“晏紫,你别他妈以为人人都是尤莫平,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做出这种龌龊事?放任着尤莫平胡作非为,眼睁睁地看着沈一飞被逼自杀?你可真高看我了,我这人别的没有,就一颗良心还是红扑扑的,一点都没黑!”

萧言的音调拔高了:“我是喜欢你,可我还不至于不择手段!你刚才那话真伤我心。不过我还是得承认你说中了一点,我最近对暮夏的态度是不好,一个原因是你,另外一个是因为我觉得她的智商这些年不升反降,作为我的妹子,实在太丢人了!”

一口气说这么些话,萧言气都喘不上了,晏紫刚想开口接话,他立马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我那是怒其不争!你宫斗小说看多了吧,不要以为谁都那么坏,都想为自己图点啥。你也不想想,要是我想来点阴的,她沈暮夏还能活到现在?况且,我至于这么拐弯抹角地坑害她吗,我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吗?”说完,萧言重重地踹了一脚离合器,真是气死他了。

晏紫在一边听着,脸色变化真是精彩极了,从一开始的苍白,再变得通红,又由红转青,最后又变成了酱紫。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一旦捅破了,说了出来,只会令当事人显得尴尬无比。

两人一时无话,静谧的夜越发显得幽深,似乎连小区外落叶坠地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萧言和晏紫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气氛到了一种奇妙的临界点。萧言喜欢晏紫,这其实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她躲了这么些年,他就在边上守了这么些年,她不愿意见自己,那他有时就连普通的同学聚餐也不敢去。

萧言心里苦笑了一声,肚子里的气撒完了,话也都被逼出来了,可始终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当然明白晏紫,可晏紫不明白他。从大学开始,他就喜欢她了,可他约她,她从来都是没空的。找她吃饭,她在社团忙;找她野炊,她要备考没时间;找她逛街,她还是早早有约腾不出空闲。一开始的萧言是个愣头青,等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她没空是因为她不想有空,她腾不出时间是因为她不想腾出时间。这么简单的道理,萧言走了许多弯路之后才明白,才明白她心里从很早就住进了一个人,只可惜那个人不是他,不是萧言。

“好了,很迟了,你也早点上去陪暮夏吧。这事儿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了,你回去别和暮夏说太多,她现在状态不好,还是自责自己害死了弟弟,刚刚是我语气不好,回头你帮我跟暮夏道个歉,就说我这做大哥的没做好,叫她受委屈了。”

萧言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晏紫到了最后还是没能插上一句话。萧言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脊背和乌黑的发梢。

“好了,你走吧,你放心,走不进你心里,我绝不硬挤,省得为难了你,也作践了我自己。”

晏紫的眼眶一红,她想道歉,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怎么说。为了什么道歉呢?为了刚刚的莽撞,还是为了这么多年的无动于衷?千言万语汇集在脑海之中,她轻咬着嘴唇,轻轻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小心地给萧言围上。

“我……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

明明是要道歉的,可真要说出口的时候却又开始转移话题。

“你和阿渊在外自己也注意着点,别光顾着忙,有空就过来一起吃饭吧。”

萧言嗯了一声,下车给晏紫打开了车门,看着晏紫走上了楼道,看着楼道里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又看着暮夏房间里的灯亮了又暗,他才安心地又钻回车里。

萧言觉得累极了,头靠在方向盘上,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晏紫这次说“谢谢”他,这一声“谢谢”可真够讽刺的。

萧言觉得胸口闷得慌,他把车窗都放下了还是觉得闷。他想起自己这三年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看前一夜录好的晚间新闻。新闻里有她熟悉的模样,他有时候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傻愣愣地站在电视机前看。看着她从每天的时政大事讲到街头八卦,他喜欢看她端庄娴静的样子,也爱她精灵古怪的样子。后来,他偶然间听她抱怨晚间新闻太辛苦了,于是便托了关系将她调到了早间直播的栏目。调动之后的三人聚餐上,她同商文渊王婆卖瓜,吹牛自己是如何挤下当红女主播接了她的班成了现如今电视台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他在一边听着,心里异常的甜蜜。他想,他又做了一件能叫她开心的事情了,真好。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从未想要她的一句“谢谢”,可她偏偏说了,还说的是这样一句“谢谢”。萧言气得想揍自己一顿,简直犯贱到了姥姥家了!可明知道这是在犯贱,偏偏还改不了!这是萧言最气的地方!

“电话电话,你来电话啦,主人快接电话,主人电话,有电话啦……”手机铃声大振,这段日子萧言换了这个惊悚的手机铃声,他怕按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优美的铃声来一段,自己能直接睡死过去。

“商文渊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吗,我刚被晏紫削了一顿!”萧言一接电话立马就抱怨开了,商文渊显然很习惯萧言的说话套路,直接忽略他的抱怨,开门见山道:“来办公室,龙游山监狱有传真过来,有线索了。”

晏紫打开房门的时候沈暮夏正一个人愣愣地对着一大盆火锅发呆。火锅早就冷了,上面漂着一层浮油,蔬菜煮久了,颜色从一开始的翠绿变成了暗黄。

“是不是饿了,我给你煮点夜宵吃好吗?”晏紫问道。

沈暮夏这才发现晏紫已经回来了,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本来想收拾一下碗筷的,结果一坐下就开始发呆了,你等会儿,我把东西收拾收拾。”

“别别,别收拾了,我来吧,你赶紧回去休息,看你这些天都瘦成什么样了。”晏紫想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尽可能轻快一些,可刚刚和萧言的那一番对话,叫她无论如何都欢快不起来。

“怎么了,怎么一直看着我,难不成我的黑眼圈这么吓人?”晏紫挤了个笑容,打趣道,“千万别啊,后天我还要录节目的。”

“没。”沈暮夏的笑容也很勉强,她的大眼睛都没了神采,整个人蔫耷耷的,像一朵开败了的太阳花。

“我就想问问刚刚萧言是不是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告诉你什么了。”沈暮夏似乎组织了很久,才开口问出这么一句。晏紫上前环抱着她的肩,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没发生什么,什么都是好好的,只要你也好好的就行,我们都陪着你,别担心。”

“刚刚萧言还叫我替他道歉,他的臭脾气这么多年都没变。”晏紫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怕惊扰到身边的人,又卷起她心中波澜起伏的悲伤。

“是吗?都好……好的吗?”沈暮夏似乎是在问晏紫,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在晏紫怀里乖乖地趴着,隔了一会儿却又问道:“那阿渊去哪里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晏紫耐心解释道:“阿渊在外面办事,等天亮了就回来了,别担心好吗?还有我陪着你,白天张阿姨也会过来,我们一起陪着你好吗?”

“哦。”沈暮夏渐渐安静了,晏紫带着她走到卧室,一直看着她睡着了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床头边放着几本书,还有两瓶乳白色的小药瓶。

晏紫知道那是安眠药,沈暮夏的精神状态几乎接近崩溃了,每晚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她说话、思考也变得迟缓,药物给她的副作用远胜于正面作用。她的身体,连同她的精神似乎都期待着一场沉睡,沉沉地睡去,外面世界的纷繁复杂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晏紫一夜无眠,快天亮的时候她拿起沈暮夏床头的小药瓶,将里头的药都倒进了厕所,又找出了药用应急箱,给药瓶里换上了普通的维生素c片。谁都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暮夏,她这样的状态,晏紫真怕她一口气就吃完了所有的安眠药。

早上八点一刻,护理张阿姨准时来了,晏紫换班休息,临走之前特意叮嘱张阿姨,一定要准时叫醒沈暮夏起来吃早餐。

“别让她睡太久了,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本来就没几两肉了,再这么折腾下去,都要瘦成柴火棒了。”

张阿姨熬好了粥,劝晏紫也留下吃了再走。

晏紫从餐桌上顺了一个奶黄包,一边穿鞋一边说道:“来不及了,电视台那边催着我回去呢。”

沈暮夏其实很早就醒了,天没亮的时候她知道晏紫一直坐在她的边上,她不想让晏紫担心,于是一直闭着眼睛装睡,等到晏紫走了,她才敢睁开眼睛。这是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早晨的太阳就已经暖洋洋的了,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卧室,沈暮夏可以看到柔和的光线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欢脱跳跃。

她一直睡在床上,没有给商文渊打电话,也没有出去问张阿姨有没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此时沈暮夏的感受,就好像小孩子念小学的时候,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考第一名,每天起得比其他小朋友都要早,他们在看动画片的时候自己在做题,他们在玩的时候自己又跑去上辅导班,那么努力地想要考第一名,就是因为妈妈曾经许诺给自己的那一个玩具。然后考试了,公布成绩了,自己真的得了第一名。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妈妈、妈妈地喊着,想要一个吻,一个奖励,却被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给逼退回来。

“考第一名很了不起吗?有本事上一个重点初中给我看看。”

瞬间,似乎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像竹篮打水,原来,有时候并不是努力了,自己想要的就会得到,也不是努力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真的会变得开心。

暮夏,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为了那一个承诺,她失去了太多。

为了那个想要守护的人,她放弃了太多。

“你以为你都做了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帮到阿渊?”

“暮夏,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最好的了。”

“暮夏,养好身体,乖乖地等我就可以了。”

……

他们说了太多这样的话,似乎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所做的一切只会让事情变得更棘手、更麻烦。

可是,真的都是她的错吗?

她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罢了,她不比晏紫,晏紫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律师,她从小有太多的条件可以将自己变成一个优雅的淑女;她及不上萧言,萧言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无论他做什么,或者做错了什么,总会有人替他铺好一条康庄大道;那么阿渊呢,阿渊更是她无法企及的那个人,他的隐忍、他的睿智、他的步步为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沈暮夏觉得可望不可即。

她有什么呢,她有的无非一份热忱,无非一份坚贞。

她答应了商文渊的奶奶,她要守护好商文渊,于是她费尽心机,与弟弟绞尽脑汁想要保存好那唯一的筹码。她没有人力,更没有帮手,当尤莫平出现的时候,告诉她,他可以帮她,她就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

沈暮夏或许真的做错过,而她最大最大的错,或许从一开始就已铸下,那就是太过于贪恋商文渊的温暖。

因为贪恋这温暖,所以害得商文渊每天为自己疲于奔命,更害得一飞为了自己失去了最可贵的生命。是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孤勇、自己的愚昧,才让自己最爱的人走上了绝路。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枯黄的头发在手里扭曲变形,她想起一飞在医院里掉的头发,那么多,那么多。他明明还那么年轻,他明明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可就因为自己所谓的对爱情的幻想、对承诺的忠贞,她赔上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原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有结果的,但是现实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是错的!都是错的!这个错让她没有了弟弟!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她所珍惜的一切!

她突然有点恨商文渊了,为什么他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呢,为什么要爱她呢?她也知道这些念头根本毫无意义,怪只怪这世上有了个商文渊,她更恨自己为什么忍不住要爱上他。可她又有什么错呢?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她有欢喜、有悲悯、有七情六欲,她只是想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能够被人珍视、被人疼爱、被人捧在手心里。

沈暮夏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砸在床单上,明蓝色的床单浸透着大片的水渍,那都是她的泪水,她悔恨的、绝望的泪水。

她真的很想念一飞,似乎睁开眼睛他就在自己跟前,睡着了,他又在自己梦里。明明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拖着鼻涕,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却硬要牵着自己的手。

而她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丢开了一飞的手,让他慌张、让他迷茫。

她的心破了一个大洞,那是爱情和友情填补不了的空缺,冬天的阳光填不满,夏天的凉风能够从中穿过,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将伤口覆盖,到了春天,伤口却又像有了生命,一遍遍地痛,一次次地凌迟。她每个夜晚都闭不了眼睛,她想,一飞会不会回来看自己呢?或许会的吧,一定会的吧?那个哭着喊着要自己的小男孩,那个比自己还高的沉默少年,那个搂着自己对自己说别怕了的一飞。她的一飞,心无旁骛地爱着自己的一飞,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眼泪一直一直地流,那个世界有没有画笔呢?有没有他爱喝的可乐?有没有他想继续守护的东西?他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在等自己?他小时候那么怕黑,那么怕冷,那么怕没有自己。

她又想起那个漫长的、弥漫着血腥味的夜,他牵着她的手奔跑在闪着霓虹的马路上,他对她说,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他的身上全是血,他说他要自首,他说他会好好地活着,也叫自己好好地活着。

“姐,走吧,等我出来了我再给你画画。”

“姐,别怕,去找他,他是个好人,会好好对你的。”

“姐,没事,别怕,别怕。”

他在对自己笑,朝着自己挥手,他说:“姐,我最想看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沈暮夏号啕大哭。

崩塌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消失在暮光里,消失在记忆的涟漪里。

他走了,再也不能为自己画画了。

至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爱她,重若生命。

“张姨,怎么了,暮夏这是怎么了?”

商文渊是被看护张阿姨的电话催回来的,他到家的时候,沈暮夏已经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张阿姨也被沈暮夏吓到了,手里还端着厨房里的蒸笼,手足无措道:“我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睡着呢,我在厨房准备做点吃的,结果就哭成这样了。”

张阿姨一边说着一边上前给沈暮夏抹眼泪:“好囡囡,我们有事好好说,别哭了啊,哭得阿姨我心都慌了。”

“张姨,你先去忙吧,我来陪陪她。”商文渊一夜没睡,今早接到电话就赶回来了,眼圈一片青黑,身上的外套也是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唉,那……那我先出去了,你们年轻人有事好好说,不能急,她还是小姑娘呢,别把身体哭坏了。”张阿姨不放心,再三叮嘱商文渊。

商文渊将沈暮夏搂在怀里,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点头说道:“我知道的,真是麻烦你了张姨。”

张阿姨离开了卧室,只剩下了商文渊和沈暮夏。

“怎么了?早上晏紫还说你睡得好好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今天的太阳很好,街上很热闹。”商文渊胡子拉碴的,轻轻地吻着沈暮夏的额头。

“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沈暮夏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关于她的所有悲恸和心痛,商文渊了然于胸。

沈暮夏早已不是年少时意气风发的那个沈暮夏,时间留给她的,只有满目疮痍和遍地哀伤。

他太懂她了,所以更珍惜她。她的苦,他恨不得以身代劳。

可是浮世寂寂,有万千的苦楚在她心里繁衍生息。他帮不上她,只能这样静静地陪着她、抱着她。

“暮夏,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吧,不怕,我陪着你,我陪你。”商文渊将怀中的人儿搂紧,再紧一些。他真怕失去她,从未这么怕过,现在她的恬静就像死亡一样令他恐惧。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闹,宁愿她日日搅得他不能安睡,也好过她将哀伤独自吞咽。

“哭吧,有我在,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有我在……”商文渊只希望自己的羽翼能够再宽大一些,好将怀中的人儿彻彻底底地纳入其中,从此免她惊,免她扰,免她在回忆中流连迟疑,免她在未知面前踟蹰不前。

沈暮夏哭着,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后来的断断续续,慢慢地,慢慢地,她累了、倦了,伏在商文渊的肩头渐渐睡熟了。

她睡得浅,商文渊一动也不敢动。

其间,张阿姨来轻敲过两次门,商文渊都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吵醒沈暮夏。

日暮西沉,树影斑驳,冬日迎来了酣眠的夜,繁星爬上了幕布一样的天空,寒光莹莹,弯弯的月牙儿静默地守望着人间。

“醒了吗?”怀里的人儿微微一动,商文渊的胳膊有些僵,他用下巴蹭了蹭沈暮夏的额发,柔声道,“睡醒了吗?”

沈暮夏从睡梦中混混沌沌地醒来,思维迟缓,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房间,似乎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很是熟悉。纱窗外的天空透着柔润的色泽,她指尖微动,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我……你……你怎么在这里?”

“睡糊涂了?”商文渊扶直了她的身体,用手拨开她的刘海,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道,“来,你坐直,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沈暮夏突然一把抓住商文渊的袖子:“别走。”她神情惶恐不安,像一只被追捕的兔子,在偌大的丛林里毫无藏身之处。

“别走,别走开。”

她扯着商文渊不放,商文渊只能柔声安慰:“别怕,这是在家里,张姨给你做了好吃的,我们这就去吃一点好吗?”

沈暮夏渐渐镇定下来,脸上惊慌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神志清明后的浓重哀伤。

“天黑了?”她仰着头,思绪游离在积尘久远的回忆里。

“我梦见一飞了,梦里面他还很小,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一直追我,他那么小,而我跑得那么快,好像前面有什么在吸引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能让我丢下唯一的弟弟。”她力气耗尽了,酣眠都成了木然,再无甜梦,眼一闭,永远是沈一飞那张英俊苍白的脸。

即便是他,也不能许温暖以庇佑。

“暮夏,我说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我只想跟你说,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也只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很多事情都是我奶奶和妈妈扛着,等到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也没有整个世界都崩塌的感觉。”商文渊的脸埋藏在黑暗之中,突然有股悲伤磅礴而来,“可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是你呢?是你突然之间没有了呢?那时候我要怎么办?”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每个人都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沈暮夏。

“光是这么想想我已经觉得很可怕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没有你的声音,没有你的模样,你的一切将会慢慢随着时间消失掉。萧言也好,晏紫也罢,或许一开始都会很伤心,会怀念你,可是日子久了,他们的生活也会渐渐走上正轨。甚至就算是我,也会随着大流结婚生子,而和我结婚的人却不是你。只要这么想想,我就觉得非常可怕。”商文渊眼里也有了泪光,时间会抹去她存在的痕迹,她生命的形体也会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逐渐销声匿迹,只要这么想想,就觉得不能承受。

商文渊紧紧地抱着沈暮夏,他真的很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他怕他们的甜蜜和记忆都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褪去,他怕年老之后,吹到身上的徐徐凉风再也不会有深爱之人的气息。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那时候连自己都会开始怀疑,会惊疑恐惧,曾经深爱的那个人,萦绕在心头的那个人,是否真在漫漫人生路上与自己同行过?

“我们现在就约定好吗?如果你先我而去,我就把你葬在我的坟冢里,这样以后别人来看我,也能看到你,他们会知道你就是我的爱人,就是我珍视珍重的那个人。”商文渊郑重其事地说道,“同样的,如果我先你而去了,你也把我葬在你身边,让来的人都能知道,我一直还陪着你。”

沈暮夏的眼泪落在商文渊的肩膀上,如同细沙一般的星光,把夜幕铺成了银灰色的挂毯。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声音那么轻那么柔,似乎怕打碎了此刻的宁静:“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

商文渊嗯了一声,答道:“有的,一飞也在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