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夏摇了摇头,说道:“我希望一飞不要再陪着我了,我希望他能够跟菩萨说的一样,已经往生了。他这么好,下辈子一定要生活得很好、很快乐。”
见沈暮夏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商文渊理了理她睡乱了的长发,松开一直环抱着她的手臂,道:“我也希望是这样的,你还有我陪着。”
两人就这样在房间里轻轻地说着话,空气里飘荡着宁静恬淡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看似趋于平和。夜渐渐深了,小区外婆娑的树影随风摇荡,幽幽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唯有偶尔掠过的落叶,陪衬着这暗地汹涌的宁静人间。
第二天,商文渊早早地去了公司,沈暮夏醒来的时候张阿姨早就到了,并将热腾腾的白粥和小菜端到了床前。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现在睡足了、哭够了,再有温热的食物滑进胃里,终于觉得身体在冰冷的冬天里不再那么僵硬了。
“好好吃饭,等我回来。”
商文渊给她留了字条,那上面苍劲有力的笔锋,让她有一刹那地错以为是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会儿她贪睡,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总喜欢趴在桌上睡觉,商文渊不吵她,到了吃饭的点总会为她出去买饭。时常,在她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桌上留着一张字条,熟悉的笔迹,写着“等我回来”这四个字。
等一个人回来,她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习惯了去等待。而日子一天天的、波澜不惊的,就这样平静滑过了。
在那场恸哭之后,她的悲伤不再轻易外露。商文渊还是那么忙,时常是凌晨时分到家,天一露白,他就又不见了。晏紫也会来陪她,可她也忙,通常是傍晚时分来,等沈暮夏睡熟了,她再悄悄地离开。不仅仅是忙到了一处,在对先前发生的事情问题上,晏紫和商文渊口径一致,对沈暮夏皆只字不提。
沈暮夏一个人睡在大大的卧室里,从早晨一睁开眼睛起,她就知道这一天注定又是周而复始地度过。临近黄昏的时候她会走到小区的花园里散步,黄昏时分有柔和的夕光,花园里有三两岁的孩子咿呀学语,从一开始只会叫“爸爸妈妈”,到了后来见了沈暮夏也能奶声奶气地叫一声“阿姨”,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日子有了一些变化。
天气也渐渐变暖了,这一年的新年是在暖冬里度过的,商文渊和萧言都不在,晏紫是在家吃完了年夜饭后过来陪沈暮夏守岁的。沈暮夏对新年的记忆并不深刻,除了有漫天飞舞的烟花以及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外,她觉得新年那天和普通的日子别无二样。
日子平凡无奇,她和外界阻断了联系。
偶尔,她也能从电视和报纸上听到一些消息,好的,不好的,虽寥寥无几,却也能叫自己惦记许久。
这中间,她曾接到尤莫平的电话。
她不知道尤莫平是如何神通广大,能够找到商文渊住处的联系方式,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
是恨吗?
恨的,他和一飞的死脱不了关系。
可也有那么一丝迷惑。
这一生里对自己好的人屈指可数,她感受到的温暖太少,以至于无论是谁的一句关怀都能让自己念念不忘。尤莫平,这个在白龙山的洪水里救了自己的男人,他曾像兄长一样和煦地对待自己。沈暮夏也常想,一个人是该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够演这样一出戏,这样隐忍,这样不堪,这样阅尽人心,又是这样机关算尽?
她对他的情绪如此复杂,可电话那头的尤莫平似乎浑然不觉,开口的语气平淡如常:“暮夏,你还好吗?”
就好像是去年的七月,他们还一起住在北山路的小别墅里,他每天回家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好吗?”
不知道是习惯还是真心,沈暮夏嗯了一声。
真的好吗?沈暮夏也不知道,或许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如何的难堪。
“春天雨水多,你的腿最近有没有痛?”
沈暮夏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关心来得这样讽刺,他是用什么姿态来问这句话的,又是以什么身份想知道自己过得好不好?
“暮夏,对不起。”
长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沈暮夏数着自己的呼吸声,直到他说出这句话。
她将拳头紧紧地握住,牙齿将嘴唇咬出了一个血红的印子。
现在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从一开始不就是做好了这个打算的吗?不是一开始就已经布好这个局了吗?明明是处心积虑,为什么到了现在却要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他做得很好,只不过是伤害了一个本就无关紧要的人。
她狠狠地挂掉了电话。
一抷尘土掩埋了自己的血脉至亲,活着的人更是承受着痛苦,沈暮夏再清楚不过了,恨谁都是枉然,自己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四个月,弹指一挥。
身上厚重的棉袄一件件地脱下,沈暮夏这才觉得恍然又是一年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蒋家村陪着一群孩子,时间血淋淋的,从回忆里幻化出的那些人、那些景,时时刻刻都纠缠着她。
空虚是最大的敌人,沈暮夏有些自嘲,感觉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这样的“养尊处优”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这天傍晚时分,她照例去小区的公园散步。走得累了,便坐在小亭里休息,远远地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暮夏有些奇怪,站起来认真看了两眼,的的确确是商文渊。
商文渊突然从公司回来了,往常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公司里忙着处理公务的。
“怎么突然回来了?公司的事情忙完了吗?”
远处的山峦隐隐显现,缥缈的雾霭在夕光中涌动,沈暮夏的心突然沉了一下,沉浸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的那一丝情绪,终于有了着落。
“嗯,刚开完会,回来陪陪你。”
这两个月来,商文渊瘦了一大圈,他手上拿着一个大号的文件袋,坐在沈暮夏身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头枕到了她的肩上。
“暮夏,我最近没能好好陪你,对不起。”
沈暮夏的手环过商文渊的腰,她闻着商文渊身上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气息,那像十七八岁时的悸动,又像经年已矣后的苍茫。
“没关系,我一直在家等你。”她冲着他笑了笑。
商文渊凑上前吻了吻她的眉心,又坐直了身体,从文件袋里小心地拿出两张装裱过的彩画。
“我找到了两幅画,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一飞的手笔。”
沈暮夏略一低头,接过商文渊递来的画,应道:“好。”
商文渊累极了,在沈暮夏看画的时候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日暮渐沉,夜色笼罩着庭院、门廊和紫藤。
不知过了多久,商文渊从似梦非梦间醒来,隐约觉得身边的人在微微颤动。
“怎么了?”他的头脑几乎在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画不对?”
沈暮夏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没想到呢,她居然没想到。她心思缜密的弟弟,她画技出众的弟弟,她一直都为之骄傲的弟弟,居然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将她交托给他的钥匙完璧归赵。
“你……怎么找到这画的?”沈暮夏说话的声音有些抖。
两幅画,其中一幅《心锁图》整整画了十一把相似的钥匙,借着出色的构图和色彩运用,十一把钥匙在画中错落有致,极具美感。另一幅则是沈暮夏的画像,画中的她笑容明丽,坐在高高的栅栏上,微翘的手指遥遥地指向天际。
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幅画,可是一旦近距离正对着摆放,就能发现沈暮夏的手指正指着《心锁图》左上角一把侧卧着的钥匙。
“两幅画都是一飞在监狱里画的,其中一幅捐给了当地的福利院,另外一幅留在了监狱的文艺室里。两幅画的作画时间前后相差不到两个月,想必一飞早就把真的钥匙销毁了,才留下了钥匙的图纸。”商文渊解释道。
沈暮夏手触过画纸,似乎仍有些不可置信:“这只是画,钥匙那么精细,怎么可能,一飞怎么可能……”
商文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惋惜,他接过两幅画,翻到其中一幅的背面,接着说道:“在你的画像的背面,写着钥匙的长短数据,光有一幅画不行,必须两幅合着看,才能知道样式的同时知道长短。”
“暮夏,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这么努力。”商文渊觉得语言匮乏了,他有太多的话要对这对姐弟说。他们俩成长于苦难中,却始终没有放弃对信念的追求。他想说的谢谢太多,谢谢沈一飞用生命捍卫了这场战争,谢谢沈暮夏用一个承诺救商家于水火,他更要谢谢老天,让他能够遇见沈暮夏,爱上沈暮夏。
沈暮夏却没有说话,略有霞光的天际印染上夜的沉暗,大地仍有余温,冲淡了她心中渐行渐冷的悲凉。
“答应你奶奶的事,我们做到了。”她的眼眶红了,却忍住没有哭。这一路,她走得那么难,带着沈一飞,越过了无数悲伤,可即便步履蹒跚,她还是走到了这里,走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
“那,钥匙什么时候能够打好?”
“钥匙已经送去瑞士了,有股东的联合签名,事情会顺利的。”商文渊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画你留着吧,等再过些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暮夏没有说什么,接过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们回去吧,现在天气还有些凉。”
“嗯,好。”
“想去看看妈妈吗?”商文渊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
沈暮夏怀抱着沈一飞的画,坐在原地愣了一下:“你妈妈?”
商文渊微摇了摇头,伸手抚上沈暮夏微凉的脸颊:“是你的妈妈。”
思绪一顿,沈暮夏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她的……妈妈?
似乎又是那个大雨倾盆的夜,一飞身上溅满了血;又或者更早一些,自己卷着肥大的裤腿,蜷曲在阴冷的房间里瑟瑟发抖;再久远一些呢?一个干馒头,还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面渣子?
沈暮夏浑身打了个寒战,几乎是本能地说道:“不去,我不想见到她!”
商文渊似乎早就料到了她这样的反应,早已经将她拢进怀里。
“那就不见了,别怕,有我在。”他拍着沈暮夏的背,哄着她,像对待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沈暮夏低着头,两张薄薄的画纸被她压得有些发皱。
商文渊一直抱着她,公园里的人渐渐散了,微凉的夜风像个调皮的孩子,撒着欢儿地吹起她长长的头发。她苍白的脸露在空气里,眼神里透着不安。不安什么呢?是真的害怕见到自己的妈妈,还是怕再次回首她不爱自己这个事实?
沈暮夏这才哭了,这半年,流尽了她一生的眼泪。
商文渊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放纵怀中之人的情绪肆意流淌,等到她哭得有些累了,倦意上泛伏在他肩头昏昏欲睡的时候,他才开始缓缓道来。
“阿姨今年五十三岁,精神已经不大好了,三年前就开始不大好了,送她去养老院的时候,她抱着一个铝碗不肯放,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孩子。”他的声音似乎有股蛊惑人心的力量,叫人想往下听,想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阿姨她总是扯着自己的床单吆喝,一会儿说太新了要收起来,一会儿又说换给自己的孩子用好了。吃饭的时候她喜欢藏食,总是藏一个馒头,再不然就是藏两个鸡蛋在口袋里,被人发现了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嚷着别打她。后来护士在她的枕头下找到两个都发馊了的饭团,用毛巾揉得结结实实的,发霉了还一直藏着,见护士要扔,她一边口齿不清地嚷着,一边冲上去要抢护士手里的饭团。
“有一次她把院里新买的凉拖都剪了后跟,护士打电话告诉我,我去的时候她正抱着一堆剪坏的拖鞋哭个不停,我问了很久才明白,她的女儿脚小她一码,她要剪了给女儿穿的。
“对了,她还喜欢偷捡别人不要的小东西。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经常盯着我的扣子看个不停,她想要,我问她要了做什么,她说她女儿喜欢用扣子串手链,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她想带回去给自己的女儿。”
滚烫的泪珠落在商文渊的手背上,他说话的语气也渐渐染上了哀伤。
“暮夏,我们原谅她好不好?她老了,清醒着的时候,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过去她犯了很多的错,可最大的那一个,就是没能来得及告诉你,其实她也很爱你。”
眼泪从眼眶中迸出,她呼吸困难,嘴里一片咸涩,她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
那些为数不多的温暖里,她有一个铝碗,偶尔能吃上一个热饭团,针线盒里总有各色的扣子供她串着玩,这些她都记得的。
是她?她爱自己?明明是恨自己的呀,她不是恨自己吗?怎么会爱自己?
沈暮夏哭哭笑笑,连沈一飞的画都被打湿了一片。
她的面容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了,她不是记性不好,而是过往的时间里,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刻意去遗忘,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想见见她,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我……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见她?”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可说话还是断断续续。
商文渊扶正了她的身子,用手细心地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瞧你哭的,你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带你去海边走走。你从前不是说喜欢海边吗?等天气再暖一些我们就去。”
“她还认不认得我?”
沈暮夏想起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她摔倒在地,头发散乱,目光茫然。眼泪或许早已不能洗刷她心中的苦,她没有哭,甚至在自己回头望向她时,她痴痴地朝自己笑了一下。
“或许不认得了,现在她谁都不认得了,这样也好,有时候记性太好才是苦恼。”商文渊说道。
沈暮夏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画,说道:“我想见见她。”
商文渊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去安排。”
“好像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轻轻松松做到,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说什么胡话,你不是神勇女金刚吗?”
“那你呢?”
“嗯,我是躲在你背后给你摇旗呐喊的小兵。”
“可为什么现在都是你保护我?”沈暮夏的眼眶红红的,蜷曲在商文渊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商文渊煞有介事地说道:“那是因为还没有到关键时刻,你是我的底牌,我要留着的。”
“那什么时候才是关键时刻?”
“这个嘛,比如结婚的时候,再比如造小人的时候,你说你要是不在,我一个人怎么来?”
“你跟萧言学坏了。”
“有吗?明明是他跟着我学好了……”
原本凝重的气氛,被欢快的话题轻易打破,沈暮夏的心情也渐渐平复,或者说,看起来是平复了,毕竟谁都不是孩子,可以不顾场合地哭闹。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沈暮夏的生活开始变得充实一些。张阿姨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炖汤,浓而不腻,清淡可口,沈暮夏一大早起来,就磨着张阿姨跟她学做菜。
“好好,只要你想学。跟阿姨说说,怎么突然想学煲汤了?”
“就是,就是突然想学了。”
张阿姨正提了篮子要去买菜,见沈暮夏这么积极,笑道:“那和我一起去买菜吧,天天在家闷着,瞧你那小胳膊小细腿的,比我这个老东西都不中用了。”
“张姨,现在都流行骨感美。”
“骨感美?哎哟,我的大闺女,你那哪里还是骨感美,你都是根柴火棒了。”张阿姨说话的口气滑稽极了,沈暮夏被逗得咯咯直笑:“那张姨,你接下来要多给我做好吃的,把我吃得圆滚滚的。”
菜市场里闹哄哄的,时候还早,一些蔬果小贩正站在各自的摊位上卖力地吆喝着,沈暮夏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东张西望,还时不时和张阿姨说几句玩笑话。
“以前我经常一个人来菜市场捡菜叶子,其实有些叶子洗洗干净还是可以吃的。
“对了,张姨,你说春天吃什么比较补?
“我都不怎么会做饭,我弟弟……他都笑我是大杂烩,能把东西弄熟了吃就好了。”
说到“弟弟”这个词眼儿的时候,沈暮夏的语气有些停顿,身边似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沈暮夏又打起精神,转过头继续问道:“张姨,你说,给老年人熬什么汤比较好?鲫鱼汤可以吗?”
张阿姨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不是给阿渊熬汤吗?”
沈暮夏手挽着张阿姨,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给我妈妈熬汤,我都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她努力地试着用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说出这个事实,对那个曾经再也不想触及的伤口,她正小心翼翼地缝合。
“我妈妈在养老院,听说现在不大认得人了,我想熬点汤给她,也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我。”
张阿姨拍了拍沈暮夏的手背,望向她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傻姑娘,哪有妈妈会不认得自己孩子的,阿姨教你熬几道清润补气的汤,到时候给你妈妈送去,说不定你妈妈慢慢就好了。”
沈暮夏点点头,没有接话。
她心里是矛盾的,她想自己的妈妈记得自己,可又害怕她真的记得自己。如果她还记得自己,会和自己说什么呢,会不会无话可说?那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认得她,不认得,或许相处起来反而会更容易。
一边走一边聊着,等买完菜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到十一点。
小区的楼下,有辆黑色的奥迪车停着,沈暮夏看着有些眼熟,回头说道:“张姨,你先上去吧,阿渊好像回来了,我去看看是不是他。”
张阿姨叮嘱她早点上楼吃饭,便提着菜先回去了。
沈暮夏点了点头,手心里全是汗。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快到正午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大地,温度却不高,似乎初夏的热烈还温暖不了心底的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