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长夜茫(1 / 2)

第九十二章

长夜茫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

返乡的将士按地域结成长蛇阵,队伍逶迤离去,瑞羽站在高台上,目送他们远离。

她在这里告别的,不仅是她昔日的故属,亦是她过往的峥嵘岁月。

那些让她甘愿为之不着红装着武装、千里转战、虽死不悔的东西,亦随着故属的离去而消散。

这是她在陆上需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放下背负了二十几年的重担,像秦望北所说的那样,活得任性一点,自私一点,轻松一点。

风吹动她身上的素服,晴空下,她向来挺立坚定的身影,此时却显得瘦削,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绰约姿仪,沉静、孤寂而冷漠。就好像她本来就已经显得贫瘠的感情,都在刚才送走这些故属的时候,最后一次释放,而后归于虚空。

东应挥退随侍,近前柔声道:“阿汝,你这些故属离伍任官者不在少数,若是他们当官的本领和他们与敌作战一样勇猛,过不了多久就能得到升迁,也许有才能者还能入阁拜相,届时自然还能再会。”

瑞羽不应他的话,转身回到英烈祠的正殿石碑之前,凝视着上面所刻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怔忡片刻,缓缓地褪下手腕间所戴的佛珠,放在供台的青莲玉灯足下。

这串佛珠是她统兵之初,李太后怕她是女子之身,镇不住兵刀凶煞之气为她求来的随身之物,十余年来一直戴在她的手上,被她用来静心敛性,也是她从戎生涯的象征之一。如今她不再领兵征战,这串佛珠和李太后当年传给她的那些未言之意,她也该如数放下,不再纠缠了。

放下佛珠,她再对石碑行了一礼,轻声道:“往后的日子我恐怕再不能亲自到你们灵前祭祀,就让这串佛珠作为证我诚心的信物长留于此,惟愿你们英灵无憾,早登极乐。”

东应在一边看到她的举动,心头一惊,强笑道:“阿汝,我们回去吧。”

瑞羽转身直视着他,道:“我已令人将仕明带了出来,不会再回宫了。”

东应愕然,“你说什么?”

“东应,今日分离,想来你也早有预料,何必此时再做此小儿情态?”

东应哑然,顿了一顿,恨道:“深宫险恶,两个孩子才一个多月,你当真就能狠心撇下他们离开?”

瑞羽双唇微勾,嘴角绽开一抹讽刺的笑容,淡淡地说:“东应,你我从小相依,你深知我弱点所在,便以为可以利用感情迫我屈从。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再怎样情深似海,终不可能无源得水。你已经移山断流,还以为可以再从枯海中榨出什么东西来束我一世自由,岂不可笑?”

东应心中钝痛,满头汗水涔涔,颤声道:“阿汝,我知道我大错特错,然而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错,不要走!”

瑞羽摇头,叹息,“东应,不要太任性,在我面前你早已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你若还念着半分过往的情谊,此时便放手吧!别再重现一次太庙的惨况,将仅余的一丝情义都毁得丝毫不剩。”

东应痴痴看着她冷漠的眼神,心如刀绞,蓦然间双眼湿润刺痛,嘶声道:“阿汝,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明明我曾是你放在心尖上爱护的人,明明你亦是我爱入骨髓的人,为何我们始终不能相偕并行?那应该是唾手可得的幸福,却偏偏不是追赶不及,就是追赶得过头,总不能如愿以偿,终将蜜糖酿成了入骨难剔的剧毒之药。

瑞羽沉静片刻,缓缓地说:“这便是天命!”

“我不信命!你明明也不信命!”

“信不信命都无关大势,因为已经成了定局。”

这轻轻的一句,无可更改,终于击溃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令他惨然低笑,几乎立足不稳。

瑞羽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喝了一声,“慢!”

瑞羽回头,冷笑,“你还想再次强留?”

“不!”他摇了摇头,也感觉到了一丝从心底透上来的疲惫,轻声道,“我只是想用一样东西,换你的一个承诺!”他已能想象她的拒绝,不待她出声,又道,“你我今日别离,余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这个承诺,你就当是我的临终所求吧!”

她不为他话里的哀怜所动,冷静地问:“你用什么来换?”

他盯着她,想将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收进眼里,“秦望北的骨灰……”

瑞羽猛然抬头,“在哪里?”

东应摆手让乔狸将藏在英烈祠下的小塔墩里的骨灰坛取出来,看着她将那落满灰尘的东西捧在手里,冷漠的脸上瞬间悲伤、怜惜、悔恨、苦楚诸般表情交织,就好像这一件死物却让她再一次鲜活了几分。

他冷笑起来,“难道不管我要什么,用它来换,你都答应?”

“你以为我还可以任你予取予求?”

他呆立无言,突然之间万念俱灰,再不觉得还有什么可求,摆手道:“你走吧。”

她也不再询问他先前究竟想要她办什么事,微微低头,慎重地将秦望北的骨灰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英烈祠左侧的树林里,十余匹骏马奔出,出狱不久的阿武和曲要正在等她上马,南下与等候着的袍泽相会。

而远处的大江宽阔的水面上,南海水师战船正在游弋巡视,护送乘客的海船将愿意随故主出海的翔鸾武卫将士往东海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