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应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与天边的暮霭融为一体,木然呆立,良久突然呵呵一笑,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笑得泪流满面,弯下腰去,连连咳嗽。
乔狸转过脸去,不敢看他,直到听到“哇”的一声才心惊转头,一眼看见地上一摊鲜血,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圣上,您怎么了,奴才去叫……”
“别大惊小怪的,朕没事。”他疲倦麻木地一笑,喃道,“我这一生总要为她彻底受伤一次,这样也好,痛了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夜幕悄悄地覆盖了苍茫大地,星光幽暗,照明的烛火绵延入都,车声辘辘,一声婴啼打破沿途的寂寞。倚在锦榻上的天子睁开眼睛,问道:“谁哭了?”
他一问,哭声变成了两个,太子和洛阳王一齐放声大哭。八个乳母和近身医侍怎么哄也哄不住,面对前来问讯的乔狸尴尬异常。乔狸跟在天子身边,闲暇之时倒也学了一些育儿常识,见两个孩子啼哭不止,便问:“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哪儿不舒服?”
“都不是,太子殿下刚刚突然大哭,洛阳王也就跟着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天子挥手叫停辇车,令人将两个大哭不止的皇子抱上前来,与他同乘。或是父子天性,两个孩子到了他车上,慢慢地竟停止了大哭,抽抽噎噎地转着眼睛看面前的人,一人一手抓住他腰间玉佩不放。
天子看着怀中两个稚子,苦笑,“突然受惊,难道你们也知道母亲离开了吗?”
稚子不解大人的情怀,挥动着小手,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呢喃。天子伸手抚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喃道:“别哭了,母亲不要你们,父亲会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暗夜苍茫,长路漫漫,这一世离终结的时间还那么远,却已经让他觉得,人生还想再做的事已经所存无多。
人总是要学会遗忘的,不然连听一曲乐,都记得曾和她同品;赏一朵花,都记得曾与她共观;走过一条路,都记得曾与她相携而行;连喝一口酒,都记得曾与她对酌;呼一口气,似乎都还能闻到她鬓边的芳香;躺在床上,身体都还记得与她相依相贴的温暖,谁能受得了?
他以皇后需要静心养病为由,搬出了东内,住进西内修缮一新的含元殿,远离那些令他成狂的故物。住在富丽堂皇的至尊宫殿里,夙兴夜寐地理政视事,看着本来满目疮痍的江山社稷重新焕发光彩,达到了他少年时的预期目标,心情却没有多少激动。
五岁的太子和洛阳王已经有了老师启蒙,由伴读陪着在紫宸殿读书。他觉得太子应该早触政务,便令乔狸将正在和洛阳王及一干伴读玩官兵捉贼的太子带来,在他与宰相议事时旁听。
政事堂议事完毕,宫人来报洛阳王失踪,众人大惊,搜寻东内不见人影,天子便与太子亲自往西内寻人。
西内因为住的人少,近年来已经逐渐显出凄凉,各宫殿前檐下的花木却因此而益发茂盛。洛阳王躲在万春殿后院的牡丹丛里,睡得口水涟涟,浑然不知外面因为找不到他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正值阳春,数百株牡丹花争奇斗艳,明媚绝色,一如当年李太后为了给孙女打理新房,细心照料的那般盛放争春。殿前殿后的草木花树未负“万春”二字,但万春殿里应有的主人却负了它们的韶华,从不眷顾。
夕阳正好,春花明艳,天子站在似锦繁花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含笑,却突然间泪洒衣襟。
几年来,宫里无数娇媚可人的女子流水般地在他身边来去,却再无一人能够让他记得其容貌,甚至于他自己也以为,他麻木的心已经将她的容颜也忘了,却不曾想,对着这满树繁花,他的眼前竟会突然浮现她的面容,鲜活如在。
他在这牡丹园里,下定决心要将她留在身边,也在这里送走久病的李太后。原来这么些年,那些纠葛交缠的爱恨情仇他一直没有忘记,只是爱得太深,痛得太苦,他根本没有触及的勇气。
她的身影贯穿了他的生命历程,她是他一生的倚仗,是他一生立命的根本,也是他一生所有感情的归依。
皇图霸业,江山在握,都是空的,他真正想伸出手去握住的,不过是她的手而已。
然而这个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
枝头牡丹正好,他记起了他在李太后面前所立的誓言,心如刀绞,满嘴血腥的苦涩,默默地在心底说:“太婆,我曾立誓要待阿汝极好,不得伤她分毫,否则必遭天谴。后来我负誓而行,千算万算却落得一场空虚,使自己除了她之外,再不能对第二个女人动情起欲,明明想忘了她的,却无时无刻不惦记于心,如受凌迟,这果然是应誓遭谴吗?”
牡丹寂静无声,微风拂过,花瓣飘飘落下,洒满他的衣襟。
是夜,天子生病,急召太医署大夫入诊。但太医署的大夫用尽手段,仍不能治愈天子的疾病。天子的身体时好时坏,却始终坚持听政视事,因此更是久病不愈。
诸大夫忧惧不敢明言,天子却心里有数,召来大夫逼问实情。几名大夫战战兢兢地硬着头皮道:“圣上近年情志郁结,每到春天便有咳血之症,这是阴阳不调、气血枯竭之疾。”
“这岂不是和当年皇后所患疾病大同小异?”
天子将大夫说的话含在嘴里细细咂摸一番,突然记起前事,问了一声之后,突然一笑,“一饮一啄,自有前缘,天道好还,原来如此。”
几名大夫当年亦曾为皇后诊脉,闻言惊惧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天子也不多问,转而问道:“此疾应该如何治疗?”
“圣上宜少思少虑,安神静养。”
几名大夫各自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左侧丹阳大夫犹豫了一下,又道:“臣以为圣上的病最好能找一个像当年的游侠钟称那样武功高强且擅引气血的人,用劲气为圣上推宫活血,易筋洗髓,否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嗯?如果不能治本,朕是不是命不长久?”
丹阳大夫胆子虽大,却也被天子的话吓得不轻,连道:“臣不敢妄下断言。”
天子微微一笑,道:“卿起来吧,朕不怪你。”
丹阳大夫抹了把汗,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天子长叹一声,道:“钟称当年已随皇后远走海外,寻求武道极致,朕到哪里去找像钟称那样的人?”
乔狸笑道:“圣上言重了,天下之大,武功能高到像钟称那样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只要圣上一令诏下,必有无数人前来应募。”
“这天下必然有武功高过钟称的人,但朕能将性命交给那些人吗?”
天子抬头注视着天边云霞,突然一笑,向虚空里轻声问道:“阿汝,我若想再见你一面,你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