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相看厌(1 / 2)

第六十六章

相看厌

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事,瑞羽的心突然一软,温声道:“中原,待到大业成功,王母百年之后,我就和你一起走。”

东应这一日处理公务的速度极慢,直至申时乔狸进来提醒他用膳,案头犹有许多未处理的公文。乔狸手脚利落地摆上食案,见他寥寥吃了几口就停箸不用,想到他近日食欲不振,今日又是如此,心里焦急,连忙问道:“殿下夜间吃什么消夜?奴婢好叫膳房准备。”

东应皱眉道:“最近怎的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样菜,吃得人腻烦。”

“近日大雪封路,海运也耽误了,南方诸州的新鲜果蔬都运不过来。且暖房菜还没熟,只能吃些冬季里的常菜,就简单了些。”

东应推开食案,一句话未经思索便冲口而出,“什么大雪封路,菜运不过来!她从西面更冷的地方回来,怎么也没听说她回不了?”

他虽没明说“她”是谁,乔狸却也知他究竟在生什么气,讪讪一笑,不敢答话,只在心里嘀咕道:长公主所用马匹俱是东胡所贡的耐寒良马,随行之人又都是百战精锐,寻常商家哪能比得了?

东应发了句牢骚,不再说话,就茶漱了口,突然道:“这暖阁顶子上有一窝麻雀,整日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你叫几个人上去捕了。”

乔狸连忙应了,心念一转,道:“殿下,您坐了一天,也该舒散舒散,要不您亲自动动身手,捕了雀儿下酒?”

东应一怔,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去拿网子来。”

大雪纷飞之际,麻雀都躲进人家的阁楼或暖檐下避寒,往往一个阁子里聚着一大群,若是地方狭小一些,便是用手抓也能抓上一两只。一众内侍为了哄东应开心,轻悄悄地在阁楼外架了梯子,先把窗缝檐洞之类的空隙堵了,这才跟着东应去捕雀。

阁子里的雀子受惊乱飞乱窜,慌不择路,居然有几只自投罗网。东应哈哈大笑,兴致勃勃地拿网上前捕雀,过不多时便捕了十几只,只是仅他一人动手,这兴致难免打个折扣,“你们也动手啊!呆站着当人桩子?”

一干内侍赶紧上前张网捕雀,可这阁楼顶空间本就狭小,又要顾忌着别抢了东应看准的雀儿,败了他的兴,他们怎么敢真的张开手脚去捕雀?于是一阵忙乱之后,东应看看几名缩手缩脚跌成一团的内侍,当然知道这些人无论是玩耍还是陪他,都不可能真的放开,所谓给他解闷,更多的时候只会让他添闷。他不禁叹了口气,放了捕网,“罢了,孤累了。乔狸,让膳房把雀炙了送来。”

乔狸连忙应诺。他将炙雀送过去时,见东应拿了张条陈看了又看,却迟迟不下笔钩决,明明是在做事,眼神却很空茫,连忙堆着笑容提醒,“殿下,这么晚了,歇一歇用过消夜再处置公务也不迟。”

东应倦怠至极地打了个哈欠,却是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乔狸见状心里一紧,惴惴良久,终于赔笑问道:“殿下,您今天还没给太后娘娘请安置呢,要不要奴才唤人备车起行?”

东应看了一眼书房左侧的莲花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怅然道:“都酉末戌初了,太婆应该已经安寝了吧。”

乔狸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因为……千秋殿的灯火至今未熄,想来太后娘娘也还没睡的。”

他知道东应与瑞羽离心的前后因果,心知“长公主”三字实是主上心里的刺,谁敢主动去碰一碰,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他虽然关注着那边的动静,却不敢明着说,到要出口的时候也兜个弯拐过去算了。

东应如何不知乔狸的顾忌,他心头梗着一股浓浓的恨意,猛地将手里的象箸扔了出去,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备车!”

大雪扯絮般飘落,落雪已经没了人腿,从节度使府往太后宫的路不远,走的时间却不短。

太后宫的宫门早已关了,但今日的宫门外却还影影绰绰的有几条人影,看上去似乎还有什么人在外面候着,等太后召见。

东应推开车窗,候在宫门外的几人听到了他的车驾行驶过来的声音,纷纷转身对他行礼。东应定睛细看,行礼的几人竟是瑞羽的亲卫阿武等人,不禁一怔,道:“阿武,这么晚了,你们守在宫门外干什么?”

阿武苦笑一声,没有直接回话,而是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东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发现宫门前的雪地里跪着一个人。只因大雪将那人的衣裳全都盖上了一层,不认真看竟发现不了。

东应看清那人的面目后,顿时脸色铁青,连阿武他们回了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杀意,手一抬,几乎就要下令亲卫将之擒杀。

乔狸一眼看见主上眼光不对,吓了一跳,赶紧用力一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殿下,那是长公主自己选的驸马……”

东应的手已经举高,但乔狸这一声提醒,却将他所有的底气都泄得一干二净。他的手颓然垂了下去,又无力地坐回车中,闭上了眼睛,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这句话却不是问车外的阿武,而是问明显早知事由的乔狸。

乔狸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太后娘娘因长公主私自成婚大怒,欲杀秦望北,被长公主所阻;太后娘娘令长公主驱逐他,长公主又抗命不遵。太后娘娘因此怒打公主常侍,罚长公主在千秋殿外长跪。这个人听说消息后,就赶到太后宫外跪着了。”

“太婆也要杀他?”东应哈哈一笑,心中快意无比。眼看宫门守卫验了令牌,打开了宫门,马车辘辘前行,经过秦望北身前时,东应心中怒气难平,于是探头出窗,笑盈盈地问雪地里跪着的秦望北:“好雪风光,佳景无限,滋味如何?”

秦望北得知瑞羽在宫中罚跪后匆忙赶来,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一个多时辰,早冻得脸青唇黑,只那双眼睛仍旧清亮明透,虽然笑容僵硬,却全无示弱之意,笑道:“我与长公主夫妻同心,些许风雪冰寒尚不足惧,有劳昭王挂怀。”

他一语双关,正刺中东应心头之痛。东应指节用力抠住车窗,面色不变,冷笑一声,“什么风雪寒冰,若你不在,根本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纷扰。你酿了恶因,自受恶果也罢,却平白无故连累我姑姑!”

二人相看两相厌,各刺对方一句,马车驶入宫中,直驱千秋殿。

积雪反光,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千秋殿外宽阔的广场上,除去沙沙的雪落声,再没有其他声音。远远地看过去,跪在殿阶前的瑞羽周身早已被白雪厚厚地盖了一层,变成了一个雪人,连眉毛上也结了一层冰霜,乍一眼看过去,完全没有生气。

东应心一慌,问:“这是怎么回事?”

乔狸早知东应难免会问事情的始末,早早地便派人来探听清楚了,待东应一询问就连忙回答:“长公主午时二刻就被太后娘娘罚跪,这一下午雪不停,下了六七寸,娘娘又勒令宫人内侍不得暗里照拂。”

“跪了近四个时辰,太婆居然都没叫起?”

“太后娘娘旧疾复发,被大夫针灸定神睡着了,怕是忘了时辰,又在气头上,所以没叫起她。”

乔狸怕他紧张,连忙安慰道:“殿下放心,奴才使人探听了。雪虽然大,可长公主并没有冻着,一切如常。”

东应气结,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雪冻了四个时辰,怎么可能一切如常?混账!”

乔狸赔笑道:“是真的无事。殿下,雪下得厚,盖在长公主身上,只要不化水,就能挡着新雪和风寒,这就跟雪窝下面的麦子也冻不着是一个理。”

东应明白过来,心中的焦急退去,慢慢地却化成了熊熊妒火——她在这里罚跪,是因为秦望北!只是因为秦望北!是因为秦望北啊!

一念至此,他本来急切向她走去的脚步缓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踽踽走到她面前。

她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睛看着他走近,他的手指落在胸前的斗篷扣环上,指节动了动,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脱袍的想法,冷笑道:“为了一个海外蛮夷受此责罚,你可后悔了?”

她眉梢牵动,眉上积着的雪簌簌落了下来,眼里掠过一缕几不可察的怅惘,转瞬却又微笑,“我受了责罚,心里却比以前好受了很多。”

东应脚下踩的雪下陷了几分,瑞羽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动容,温声道:“外面冷,你进去吧。”

东应心中一喜,旋即一阵凉——这样的亲切关怀,宛然只将他当成了普通的侄子,温和中又带着疏离,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体贴入微、温暖柔软的感觉。

东应胸口又一阵疼痛,血腥气在喉头翻涌,面上却笑容灿烂,点头道:“好。”

太后额头上搭着镇痛的药包,躺在床上双目微闭,似乎睡着了,又似乎还在想心事。东应走近前去,轻轻地在她床下的足踏上坐了,低唤:“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