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没有清楚明白地将此事点穿,但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他们又怎么听不出来?
几年来二人一直在她面前极力遮掩唯恐被她知晓的秘密,到今日突然得知她早已看在眼里,两人不由得又惊又惧又慌又愧,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却都不知要说什么话。
东应心头百感交集,心里隐约盼望李太后索性将话尽数说明白,免得他这般无着无落地难受。
偏偏李太后只将话说了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对跪着的瑞羽视若无睹,却只对东应温声问道:“你可是答应了?”
东应低下头去,对她起誓,“我此生必定爱护姑姑,不伤她分毫。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李太后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将他扶了起来,轻喃,“五郎,你莫怪太婆心狠,对你诸多约束,对阿汝却宠爱纵容。实在是世间女子与男儿不同,女子重情过于重业,这如画江山、滔天权势,阿汝可以为了你毫无留恋地说放弃就放弃了;但男儿重业过于重情,自古以来皆是江山为重,情义为轻,阿汝能为你做到的事,你却未必能为她做到。我不能强求你用对待江山社稷那样的心去爱护阿汝,但我希望你至少能够做到不伤害于她。”
她对瑞羽和东应二人之间的冤孽,实在无计可施,虽然仍旧放心不下,但这两人都已非当年在她膝下相依的小儿女,她真正能管的只是他们愿意让她管的事而已。其余的事,她纵是想管也管不了。今日逼着东应立这个誓究竟能管多少用处,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稍慰苦心罢了。
瑞羽和东应各有所思,默然跟在李太后身边,转回千秋殿。正待传膳一起用晚饭,谒者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地通报,“娘娘,陛下,殿下,外朝军情司传回千里鸿翎急报,正在门外候宣!”
鸿翎急报是军情司传递消息的速度衡量,普通快信一日四百里传递,加急六百里或八百里,至于这千里急报是由军情司所驯养的飞鹰传递的,十年里用过的次数五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每次千里急报必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只不过如今天下一统,剩下的都是温暾的治国功夫,这千里急报突然运用,不由得让人吃惊。瑞羽和东应对视一眼,都不知究竟,连忙传那信使进来,问道:“究竟何事如此急切?”
那信使急得冬天里竟一脑袋汗,连礼也不记得行了,就嚷了出来,“殿下,经离先生遇害!”
瑞羽耳朵里嗡的一声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身边却突然听到东应急促的声音,“太婆,你怎么了?”
瑞羽茫然地转头一看,只见李太后满面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耳朵老朽,没听清楚!”
那信使跪在地上,泣声回答:“经离先生在兰州遇害!”
瑞羽强作镇定,摇头道:“这不可能,老师好好地回凤州故乡祭祖,怎么会跑到兰州去?何况老师身怀武艺,又有精锐武卫随行,谁敢冒犯他?定是消息有误。你即刻转回军情司,让西陇道将详情探来!”
昭靖二年冬十月,天大雪,太师郑怀往兰州灵官镇访友,遇西寇东来叩关,掠当地财帛子女。为护故友家眷,郑怀身份败露,西寇驱兵十万,将灵官镇团团围住,意欲生擒,郑怀战死。
瑞羽此时才知道,原来她这段时间的警兆,竟是应在于她而言亦师亦父亦友的郑怀身上!
消息传出,军方震动。郑怀这些年主持军情司,掌管公主幕府,虽然在士林中为人诟病,毁誉参半,但在军中威信极高。且他为瑞羽启蒙,扶持她长大成人,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弥补了她缺少男性亲长的缺憾。他殒身遭难,连遗体也不能复得,瑞羽以弟子身份执礼服孝,望西遥拜,准备复仇伐罪。
公主府备战的条陈转到政事堂,八位宰相中倒有三位脸色有异,韦宣劝谏道:“殿下,今天下方定,正宜与民休息,怎能以私仇之故妄动干戈?”
瑞羽冷笑一声,反问道:“韦相公以为予仅是因为私仇而兴兵吗?西寇乃是我朝世仇,他们无故进入兰州,难道就只是为了我师一人吗?”
西寇突然东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郑怀一人,而是有意东下劫掠,巧遇郑怀,识破了他的身份,想将他俘获驱用。
韦宣也知瑞羽所言有理,但此时天下初定,国府空虚,粮草不丰,真的不足以支撑一场大战,如果强行自民间敛财作战,难免大伤国本。他左思右想略微迟疑地道:“西寇劫掠是为了钱财,莫如许之金帛,仿前朝故例以公主下嫁结两姓之好,暂缓战事,待到国力鼎盛之时再谋出关?”
自汉以来,以公主和亲避战已是惯例,韦宣此议也不失为谋国之言,只是选的时机不对——唐氏宗室在京都的近支已被诸世家篡位之时屠戮一空,至于在外幸存的远支却是难以辨识真伪,整个朝廷中名义上未嫁的公主就只有瑞羽一个。他这时候提议以公主下降,难道是要瑞羽去和亲吗?
东应面皮紧绷,厉声道:“韦卿莫再说了!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朕在一日,朕的姑姊女侄永不和亲!”
韦宣还要再劝,东应又冷笑一声,道:“何况这几年天气有异,一年比一年冷。前年暴风雪以致神州腹地三边告急,去年同样雪大天寒,边祸不大想必是西寇前年劫掠的财帛所余足以支持。倘若今年之后,天气仍旧如此寒冷,纵然我们想和亲偷安,西寇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韦宣默然,想了想,道:“陛下所言有理,然而西寇与我朝对峙百年,实力雄厚,非北蛮可比。我朝自明皇帝之后,对敌作战就只能据城而守。若想越境为太师复仇,则兵甲粮草实在难以支持,且胜负难测。”
东应沉吟片刻才道:“我朝后期对西寇作战只能守不能攻的原因有三,一是国家承平,将士怠于安逸,没有斗志;二是地方藩镇各自为政,不肯与朝廷同心协力,内耗严重;最后一个原因才是国力衰退,支持不起越境作战。”
韦宣叹了口气,道:“陛下,无论如何,臣不赞成今年就越境出战。臣以为,至少也要在各地的百姓安下心来耕种务农之后才开始作战,以免人心惶惶,被别有居心者利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这大好河山得之不易,其中有多少艰辛,想必不需臣多做提醒您也不会忘记。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犯下大错,使千秋功业又入险途。”
他说的话虽然拂逆了瑞羽和东应,却是老成之言。瑞羽和东应俱是无言,良久,瑞羽方道:“西疆大营初设,老师又遭此大难,军务必有不畅之处。如今西寇东侵,我欲亲自前往凤翔督战。”
西寇实力比已经臣服了近二百年的北蛮强横,危险极大。天下未平之时,她以长公主身份率军征战是无可奈何,如今天下已经平定,仅是防守御寇,东应便不愿她再亲身而出,推搪道:“太婆早有令谕不许姑姑轻易领兵离都,今年要一起过冬至。姑姑若是定要前往西疆大营,不妨先去问问太婆。”
李太后一直因为瑞羽与她聚少离多而心中不悦,每次听到她要出征都不高兴,只是迫于形势不能阻拦。此次瑞羽准备亲赴西疆,本来以为李太后必会阻拦,不料她握着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了个圈,却道:“经离先生名分上虽然只是你的老师,但情分不弱于至亲。他有此劫,你自应当尽力为他复仇,去吧,只是要留心安全。”
瑞羽一怔,抬头看到李太后的脸因为旧病而苍白浮着蜡色,原本只是掺杂着银丝的鬓角此时已经一片枯涩的白色,仿佛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就已经又老了十几年,连眼里的生机都枯萎了许多。刹那间,她心头突有所悟,轻声应诺。
这一场战争连绵三年,惨烈异常。大将军薛安之、抚军将军柳望、征东将军黑齿珍及大小五十余名校尉以上的将领战死,三十万翔鸾武卫和七万东胡骑兵得以返乡的只有五万余人,连瑞羽也负了一次重伤,险死还生。
但这一战,西寇王庭的左右二相及其所率精锐二十四万人也尽数被歼,在他们杀害郑怀的官灵镇外,用西寇的遗骸筑成的京观高达一丈,长达两里。当地各部族观之心惊胆战,恐惧不敢附逆。
瑞羽一身负尽凶名,此战之后又亲自率领六万精骑深入西寇王庭所在,就粮于敌,马踏连营,破其护庭八部。西寇王虽未擒获,却狼狈西逃,远逸千里。此后西寇王庭再无力量维系原本的威严,迅速衰败。各部落纷争不断,彼此攻伐不休,此后的二十年间闻翔鸾武卫之名而色变,不敢东顾。
翔鸾武卫尽复唐氏繁盛之时的西湟故地,重立安西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