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见她迟疑,又开口问:“那殿下以何为敌?拥兵自重的地方藩镇,造反作乱的白罗教众,还是各地纷乱的流寇乱匪?”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问题与瑞羽心里的念头都有交集,但每一个问题在瑞羽心目中都没有完整的答案。
到底谁才是她的敌人?
她蹙眉凝思。随着郑怀的问题逐渐深入,那完整的答案也一点一点地浮现,终于清楚明确地展露在她面前。
不能明确这个问题时,她茫然惶恐,然而此时这个答案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额头的汗涔涔地流下。她不禁喃喃自语,“唐阳景不算大敌,阉宦不算大敌,权臣世家不算大敌,地方藩镇不算,白衣教匪不算,流寇乱匪不算……然而,当这些全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就是我的大敌!”
这些人的汇集,不是简单的力量交合,而是织就一张势力盘根错节的大网,代表着当下世俗的至高权势!
她赫然,是在与世为敌!
人,怎能与世为敌?
那已经不能用螳臂当车或者蚍蜉撼树来形容。
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何德何能,竟敢与世为敌?
一念至此,她突然觉得先前所说的志向都过于缥缈,如镜中花,似水中月,美丽,却遥不可及。远远隔着的水面镜影,似乎也正在嘲笑她的天真幼稚。
郑怀望着她,既怜惜又悲悯,良久才道:“殿下,古往今来,与世为敌者,除了需要大智慧外,还需要大勇气。能担负常人不敢担负的重任,能承受常人不敢承受的压力。面对强权时不低头,经历挫折时不气馁,即使历尽磨难,仍旧不改初衷。这些特质,不是你逞一时意气就能拥有的,所以我以为,你的志向过于高远,非一介女流所能实现,执拗下去,只会徒然给自己增加烦恼。你不如放弃,做一个安乐尊贵、逍遥自在的公主。”
瑞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是因无力反驳,还是因反驳的话太多,急切间她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怀的目光与瑞羽相遇,对视了良久,然后他起身掸了掸衣裳,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身处是非之地,举手就能触及令人痴迷的至尊权柄。这诱惑越大,危险也越大,一个不慎,你就有可能失足悬崖,粉身碎骨。作为你的授业老师,我再次提醒你,要慎重选择将要走的道路。”
郑怀离开了许久,瑞羽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铜壶里的水滚滚沸腾,但这次却无人执勺弄茶。壶中的沸水翻动,蒸气氤氲,直到炉中的炭化为灰烬,水面才再次平静。瑞羽想起应该给自己再煮一盅茶,于是木然伸手,抓住舀水的紫金勺,试图从铜壶中舀水。可那轻巧精致的铜勺此时却仿佛重若千斤,她费力地举起,便听当的一声,铜勺摔了下去,溅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她轻呼了一声。
青红等人因他们师徒叙话,没有瑞羽的召唤,不得入内,虽然见郑怀离开,却也不敢进来打扰,一直在门外侍立。直到此时听到瑞羽的痛呼,青红才忍不住隔门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瑞羽没听到青红的询问,只是发呆地望着自己被烫红的手背。青红得不到瑞羽的回应,心里疑虑,顿时惊惧急问:“殿下,可需要奴婢入内服侍?”
屋里仍旧没回应,青红心中大急,连忙推门而入,见瑞羽坐在炉边发呆,既惊讶又奇怪,又唤了一声,“殿下,天暗夜来,该传晚膳了!”
她说着走过去,伸手想将瑞羽扶起。瑞羽坐得久了,一时全身僵硬,这一站却没站稳,踉跄几步,才醒过神来,一脸倦色,软软地靠着床榻,挥手道:“别吵,我不想动。”
青红见她神态萧疏,仿佛疲惫无比,不禁凛然生惧,迟疑了一下,才说:“殿下,您该进晚膳了。”
瑞羽厌烦地低斥:“我不想吃!你退下!”
青红呆了呆,放开瑞羽,蹑手蹑脚地燃起灯,再回来轻声劝说:“殿下,您是承庆殿的主心骨,您有什么不对,整个承庆殿上下都惶恐不安。您就是真的不想吃,也应该传膳呀。”
她不知道郑怀对瑞羽说了什么,在这非常时期,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承庆殿的主人,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承庆殿的主人,假如瑞羽和东应不能承担身份地位所带来的重责,那么李太后即使权威再重,恐怕也不能笼络人心——李太后毕竟老了、病了,假如瑞羽和东应颓败,守着西内根本没有前程可言,谁还肯陪着一个命不长久的老寡妇沉沦?
站在她的立场来说,瑞羽若是一蹶不振,她的前程和身家性命也就没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害怕惊惧起来。
瑞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再看看她的表情,本来已经沉重的心情又被压上了一块大石。瑞羽不知不觉间长长叹了口气:自己还没有决定未来的走向,就已经连饮食起居的自由也没有了。若真决定向前,她的余生,又该是何等的沉重?
她顺了青红的意传了晚膳,却没有食欲,只勉强吃了几口。由青红和青碧服侍洗漱后,她便心绪不宁地靠在软榻上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纠结在一起,恍惚中竟化成一块硕大无比的圆石,轰隆隆地滚向她。她拼命奔跑躲闪,却无路可逃,一时间巨石当头压下,竟将她碾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