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解君心
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
郑怀脸上的神情,似惋惜,似无奈,更似几分欣慰和欢喜。良久,他才道:“殿下,你已经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不需要惶恐。”
瑞羽想不到他会在顷刻间改变态度支持自己,惊讶之余,又觉得迷惑,忍不住问:“老师,你真觉得我做得对?从宫变之日起,我步步走来,步步心惊,难道竟走对了?”
“嗯!”郑怀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突然之间,笑了起来,“殿下,你这一步步走来,有些鲁莽冲动,全凭着心中一股意气。你的每一步看似凶险万分,但却走得很对。只是你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做对的原因何在,所以才会觉得惶恐不安。”
当初瑞羽只是依本性行事,并不知道自己的对错。就是现在,郑怀明明已经说过她做得对,她依然不解自己到底对在何处,于是俯首请教,“请老师解惑!”
郑怀娓娓道来:“殿下,你不惜一切去救昭王殿下,这是对的!因为昭王殿下虽年幼,但他却是宣宗皇帝之嫡孙,拥有帝位继承权。西内上下,不少卫士侍者对他都有所期待,所以精心守护着他长大,希望日后得以显贵于世。
“你将鸾卫带过去,以武力威慑唐阳景,是对的!因为再好的刀,都不能久藏鞘中。鸾卫闲居西内日久,以往无事便罢,若是遇到这样的大事,恐怕会一味地对外妥协。如果你不令他们出动,鸾卫的锐气则必将受挫,以致朽于鞘中。
“你夜审安仁殿,不因喜怒处罚紫萱,而是在内廷明训问罪,是对的!因为上位者,必须赏罚分明。凡有所赏,必让得赏者知晓功绩所在;凡有所罚,必让受罚者清楚罪愆所在。
“禁卫中有叛乱者,你不立即清查,也是对的!因为当时敌我不明,局势扑朔迷离,禁卫中必有不少人心存犹豫。如果你当即清查,这些犹豫者便会无路可退,最终只能拼死一搏。你不闻不问,正好安抚了禁卫的焦虑,也使得西内转危为安。”
瑞羽行事虽然多是激于意气,但每一步走来,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她行事总保留着最后的底线:太后和东应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她要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如果保护不了,那她就陪着他们一同赴死。
她所有的反击,都是因为这条底线被触及。郑怀说的这些形势,她不是没有察觉,但以她的心思,绝不会把利害算计得如此清楚。
因此,郑怀细细评点出来的利害得失,她听在耳里,恍然大悟之余,不禁目瞪口呆,心头隐约有点凉意,原来那是陡然明白之后的惊悚。
郑怀口中说着话,心里却暗中慨叹: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业的人,常在前途迷茫的情况下,选择正确的道路。这种选择,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他们英明果断,而是因为他们遵循了本性。然而后人在研究他们一生的沉浮时,却又会觉得他们这种在本性冲动支配下的选择并非是胡来,而是顺应了形势,从而使得他们在困局中脱颖而出。这种本性只能说是能人异于常者的天赋。
瑞羽和东应自宫变之日起所采取的应对措施,都只能说是全凭一腔热血意气。然而在恰当的时候,他们却能顺应大势的趋向,减少了敌方对自己的威胁,也给自己争取了胜利的机会。这一步步走来,展现出的正是这种天赋。
一个人要想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知识固然不可或缺。但在没有足够的信息,却需要当机立断的紧急关头,临危应变,更需要的却是这种天赋的明断。
若是一个男子,拥有这样的身份,又拥有这样的天赋,何愁无所成就?
可是,她却是女儿身!
并不是说女儿身就不能有所成就,只是这个性别,注定了她若想有所成就,就一定要比男子付出更多的艰辛。
他喜爱这个弟子,就像喜爱自己的至亲小辈。他欣赏她的这种天赋,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欣慰多,还是担忧多,所以他不禁惆怅起来,“殿下,在你心中谁是你的敌人?”
这正是瑞羽彻夜辗转反侧、苦思不解的疑惑,他这一问,让她哑然无语。
郑怀见她不答,便自行推测,“唐阳景对西内心怀恶意,意图一举消灭西内以争名分大义和内宫权柄,所以逼得昭王殿下只能以血明志。殿下心里,可是把他当成了生死大敌?”
瑞羽对唐阳景自然是恨的,也立意要将他除去,但将他看成生死大敌,却还不至于,“唐阳景只是大阉从民间搜来扶立的傀儡天子,说到底,此人不过是一介市井无赖。这等小人物,虽然不能不除,却算不上我的生死大敌。”
郑怀再问:“那么,殿下可是把宫中大阉当成了敌人?”
瑞羽双眉一锁,沉吟片刻,还是摇头,“自我朝元贞之后,军权归于阉宦,因此内宦威势日盛。在朝堂上他们参议军国财政大事,在外道上他们则占据一方藩镇,连天子的废立也全凭他们的喜怒。他们看上去权势煊赫,气焰滔天,可实际上他们所有的权力,都是由信任他们的君王或者他们控制的傀儡天子给予他们的,他们没有自身的根基,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我虽是女子,但也不至于目光短浅,把这样一群可怜的阉宦视为大敌。”
将什么人视为敌人,直接体现了有志者的胸襟与眼光。郑怀连续两问得不到答案,停顿了一下,又问:“殿下不以唐阳景为大敌,亦不屑阉宦,那殿下可是将朝中的权臣世家视为大敌?”
瑞羽仍觉茫然,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隐约觉得郑怀这一问,仍不能道出她胸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