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瞿 4(1 / 2)

千岁千千岁 盐津鱼糍 3375 字 2021-03-27

这一次,玄玑并没有立刻拨响下一根琴弦,而是静静地,等着这段画面如水雾升腾散去。

忽然,虚空之中传来了嘈杂人声,有些耳熟,有些陌生:

“都是你这混账崽子干的好事,你说,是不是偷偷跑来搅乱公子的运道??!”

“阿寿哥,不必说了,一定是他知道了公子要去考功名,未来前途无量,自己却是块烂木头,于是心生嫉妒,暗中使计把灾祸腾挪到公子身上,公子才会因为风寒没赶上乡试的!”

“这灾星克完他爹克他娘,还不罢手,现下又要来祸害他亲哥了么?”

“这灾星活一日,公子就没舒心过一日,几年前害得公子被妙光的道士们嫌弃,如今又害得公子考不上功名。喂,你说,你是不是非得把公子也害死才满意!?”

“阿寿哥,只管揍,就算打死了人也有哥几个一起担着。咱们在老爷那头吃的板子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冤有头债有主,既是这灾星搅的局,就该打死他才爽快,省的再去祸害别人!说不定老爷不旦不会治罪,反倒会嘉奖咱们为民除害呢!”

“叫你跑来闹事,叫你来害我家公子,看我踢不死你……还敢不敢了,说!”

“装什么死啊,臭要饭的,给我打!”

叫骂声吵的柳浪耳中嗡嗡响,却在转瞬之间全部平息,一点人声都不闻了。

“噔”一声弦响,比上一个音更加沉重艰涩。

雾气散去,二人发现身处一间陋室内,屋内摆设有些眼熟,这才想起便是之前他们去过的,瞿无祸的家。

但这时候屋顶上的破洞还是用茅草勉强堵住的,灶台上的灰尘污垢也不似那时顽固,屋子里也还有些许生气。

瞿无祸蹲在地上,旁边用稻草铺了个床位,盖着一床单薄棉被,被子和他的衣裳一样满是补丁。

他面前的榻上歪歪斜斜躺着一名老妇,面色枯槁憔悴,如同死灰。

她半闭着眼,死气沉沉,时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像在证明她还有一口气在。

瞿无祸将抱在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床上的老妇,那是一只碎了半边的瓷瓶,半新不旧,不知是他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瓷瓶里,插着六七枝含苞待放的红梅花。

这一瓶生机勃勃的红梅,和这屋里任何陈设或是人,都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老妇缓缓睁开眼,看见红梅时,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在鲜艳夺目的花苞上轻轻捋了捋,沙哑道:“真好看。”

瞿无祸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妇抬起眼看向他,轻声说道:“二宝,你把头抬起来,让娘看看你。”

瞿无祸的身子颤了颤,僵持片刻,终是一点一点将头抬了起来——他的右边脸颊又青又紫,骇人的胎记下皮开肉绽,血迹斑驳。

老妇吃力地伸出手,在瞿无祸肿得老高的脸颊上小心地揉了揉,声音有些发颤:“你哥……他让人打你了?”

“不!”瞿无祸急忙开口:“不是哥,是他手下的人!我哥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妇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缓缓道:“罢了……我总归就是这三五日的光景了……死了就好了,再也不会拖累我儿了……”

“……娘!”瞿无祸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

老妇的嘴角露出疲惫的笑,忽然惊天动地得咳了几声,似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瞿无祸赶紧替她拍背,并将放在榻边的半碗水递到她嘴边,道:“娘,你别多想,等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妇就着他手里的碗喝了几口水,勉强平息下来不再咳了,哑着嗓子轻声道:“二宝,别伤心。娘啊,很快就能见到你爹了,娘很高兴,你也该高兴才是。”

瞿无祸眼圈通红,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忍了许久,终是忍受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淌了出来。

“娘……我舍不得你……”他的声音和呜咽纠缠着,话说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我不想一个人……”

老妇伸出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瞿无祸的蓬乱的头发,温声道:“等见到了你爹,娘要告诉他,你是个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十九年前把你留下来,我和你爹没有做错……娘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这事后悔过,一次也没有。”

她忽然叹了口气,微合上眼,喃喃道:“大宝啊……我好想见他一面……最后一面也好啊……”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滚下,不偏不倚地落在瞿无祸的手背上。

沉默片刻,瞿无祸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娘,你放心,我一定把哥哥找来,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让他来见你!!!”

见此情形,柳浪心中不忍,暗想:去找姜却邪?……他肯来么?

但不等他细想,又是“嘣”的一声低沉闷响。

眼前景象与方才所见并未时隔太远。暮色四合,鹅毛大雪从空中纷扬落下,恰似柳絮经风起。

阿寿提着灯笼站在姜府的石狮子前,他戴着厚实的棉帽子,缩着脖子,半个脑袋都埋在领子里,生怕一两片雪花随风灌进他的衣领。

他面前站着瞿无祸。

瞿无祸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比之前仅仅多了一件看不清颜色的小褂,他手腕和脚脖子都露在外面,冻得青紫。

“滚滚滚!”阿寿挥着灯笼骂骂咧咧道,“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你的皮又痒了?”

瞿无祸上下牙磕磕碰碰,结结巴巴道:“求求您了,让让我见兄长一一一面吧。这这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我发誓!”

阿寿本在暖阁里陪着姜却邪,舒舒服服暖暖和和的,被叫出来吹西北风已经是心里窝火了,谁成想这不长记性的灾星还在这跟他胡搅蛮缠。

他越想越气,眼见这灾星一时半会还不肯走,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抬起脚就着瞿无祸的胸口就是一踹,直把他踹飞出去三五步,面朝上倒在雪地里。

阿寿以为完事了,翻着白眼啐了一声,转身就要走,不料却迈不开步子。

他一低头,瞿无祸趴在地上,抓住了他的脚踝,苦苦哀求道:“我我不是来要钱的,是真的有急事……阿娘她快不行了,求求您大发慈悲,让兄长见她一面罢!”

阿寿气急败坏,用另一只脚去蹬,不料他刚踹下去,瞿无祸手一缩,这脚反倒揣在他自己脚背上,痛得嗷嗷叫不算,还失去重心也摔倒在了雪地里。

“反了你了!”阿寿又气又恼,跳将起来,顾不得去拍身上的雪,抬脚又要去踹。

瞿无祸任他踹了七八脚,一下也不曾还手,一句痛声也不喊,只默默受着。待阿寿踢得累了,他如死尸一般蜷缩在地上。

阿寿以为他死了心,自己也没力气了,便指着他威胁道:“还不快滚,过年的时候还来捣乱,小心我喊上兄弟几个把你锤死了扔到山里喂狗!”

瞿无祸睁开眼睛,片片雪花落到他脸上,遮住了他丑陋的胎记。

他慢慢地、慢慢地爬了起来,就在阿寿一脸戒备地盯着他时,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守丞府的匾额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阿寿道:“干什么你!”

瞿无祸没有答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或许是冻的。

只见他跪在那里,然后在阿寿凶狠的注视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向着姜府紧闭的朱门磕头。

“咚、咚、咚、咚、咚——”

一声声闷响,是血肉撞击在石阶上的声音。

听得柳浪心里发毛。

“你你你干什么!???”阿寿慌了神,他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发现已经有不少百姓停下脚步,对他们指指点点。

他急了,先上去踹了瞿无祸两脚,见他没反应,又伸手去拉,岂料这人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一般,竟然一丝都拉不动。

“不许看!都散开,散开!”人越聚越多,阿寿跳脚怒骂。

姜府中也有仆从守卫发觉了异常,陆陆续续跑到门边一探究竟,却见到门口赫然跪着一个人在给他们咚咚磕头,个个都吓的个半死。待他们从阿寿口中得知了原委,不由得义愤填膺,吵嚷起来。

这个骂道:“这混账崽子,一天不给公子找事就浑身不自在,照我说,直接堵起嘴来照死里打,看他还敢不敢来了!”

那个摇头道:“没用的,除非是真的打死了,这种人就算只有一口气在,都想着要去妨害别人呢!公子真是倒了血霉,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灾星,哎呦……”

这个向瞿无祸啐了一口痰,鄙夷道:“咱们谁都别管,由他冻死在外头,这种没心肝的东西,死了倒好,就怕阎王老子都不肯收!”

那个撇嘴道:“可不是么,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啊……”

这个皱眉道:“咱们就这么由着他跪?那么多人瞧着呢,大过年的,传出去多晦气。还是拉他起来,给他些钱让他走得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那个嘘声道:“小点声小点声,要是被老爷听见,你们还要不要命……”

大家这才噤声不语,面面相觑。

瞿无祸充耳不闻,仿佛世间一切事务与他并无半点瓜葛,他只是一心一意地跪在那里,不停地磕着头。

阿寿才不管这么多,他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急败坏,眼里冒火,在墙角摸到一柄结实竹竿,抄起来就要向瞿无祸身上打过去。

“老爷来了!”

不知院内谁一声高喊,吓得一众奴才乌泱泱跪了一地,阿寿赶紧丢了竹竿,也跪在地上。

围观百姓冒着大雪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姜守丞穿着常服,披着红狐锦裘,从院内快步走了出来,身后有仆役撑着竹伞遮挡风雪。

他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瞿无祸,又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围观的百姓,给身边的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即刻会意,带上三五个人去驱赶那些看戏看得流连忘返的百姓们。

待到围观百姓都散的差不多了,守丞清了清嗓子,向地上的少年说道:“你先起来。”

瞿无祸倏然停住,但并未立即站起身,而是还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脑袋紧紧贴在地面上,闷声道:“求求大人,我想见见哥哥。”

闻言,姜守丞目光冷峻地扫过阿寿,吓得阿寿浑身抖如筛糠。

姜鸿冷笑道:“去把你主子叫出来,让他看看他的好弟弟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