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一段往事开启之前,柳浪扬声打断,道:“玄玑姑娘,你将我们拘在此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打就打,要杀便杀,这样拖时间,等到三两个时辰后天亮了,来的人更多,姑娘恐怕更难脱身了吧。”
不见其人,玄玑的声音与他们隔着数丈之外,犹如被一团迷雾包裹,虚幻而缥缈,她轻笑道:“先生自身尚且难保了,竟还有闲心来担忧我能不能脱身么?”
笑声银铃般清脆悦耳,道:“先生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很好奇,待到那些道士们赶来,知道了先生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究竟是先杀我,还是先杀先生?”
金风抬起脸来,冷冷地看向迷雾的彼端,道:“与你无关。”
玄玑一怔,复又笑了:“与我无关?这位道长还真是爱说笑,这么看来,你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既然如此,竟然还能与之同道,天下竟还有你这样的道士?”
金风:“我这样的道士,杀的便是你这样的妖邪。”
玄玑:“且先不必如此自信吧阁下,你怕不是忘了,此刻二位跟案上鱼肉没有什么区别,任由我摆布呢。。”
金风一言不发,柳浪也不气,他两手一摊,向玄玑的方向无奈道:“姑娘执意要我们看,我们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只是好奇,姑娘将我们拘在这里,又不杀我们,只教我们乖乖看姜瞿二人的过往,于姑娘而言,有什么用呢?”
玄玑沉默了片刻,声音再度响起时,已不似方才轻松欢愉,平静道:“没什么用,我只希望二位看完之后,便能将先生背后的小姑娘拱手交与我。我不难为二位,二位也明白我意,相互理解,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柳浪:“那必不可能。”
玄玑:“先生现在如此说,没关系。”
又是“嗡”的一声闷响,是她拨动了另一根琴弦。
与此同时,地上的无遗也发出了一声铮然钝响,似是在暗示它主人内心的焦躁。
柳浪看了金风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受制于人,只能先步步为营。
云雾悠悠散去,映入二人眼帘的,又是另一番全新的景象。
一名少年穿过他们,云雾般自散自合,在他们身后站定。
柳浪二人转过身,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身形与从前相比长高了不少,此人的相貌却并没有什么分别,衣着还更破旧了些。
面貌丑陋的少年怀里抱着个布袋,周身空无一物,画面中静谧的夜与此时此刻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看上去很冷,脸冻得通红,暴露在外头的胳膊肘和膝盖都在不自觉地哆嗦着。
瞿无祸向周围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后,径直往地上一坐。他解开布袋,取出一把玄素,置于两膝之上。
这把琴柳浪虽然没有见过,但凭那熟悉的布袋,和上釉的颜色,他知道这是姜却邪送给瞿无祸当作贺礼的那把玄素。
这场景,柳浪也认出来了,是他们曾经造访过、试图掘坟开棺的那片乱葬岗,这少年背后倚着的,便是一块荒弃的无字墓碑。
这里素日无人来往,夜半时分更是空无一人,唯有鸟鸣戚戚,风声飒飒。
少年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接着,他抬起手,拨响了膝上的琴。
琴声似山间淙淙的泉水一般流泻而出,或轻慢温和,或紧迫如鼓,时而明快时而沉缓。时如山岚拂面,春水无波,时如惊雷乍响,秋风穿堂。
旷野中再无其他半点声息,唯有这琴声幽幽回荡。
即便是不识五音的柳浪,也知他弹的极好。
弹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柳浪金风便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听他弹了这一盏茶的功夫,一言不发。
忽然琴声断了,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乐谱来,借着月光看了半晌,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不对啊,这里不该是这个音……难道宋先生写的谱子不对……”
少年仍在思索,画面却倏而转变了。
仍是这一身破衣烂衫,只是这一次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面前是一个破旧的小店,墙上用斗大的字歪歪斜斜地写着“蕉叶书局”四个字。
瞿无祸在门前左右瞧瞧,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绕过了这条街市,走到了这家店的后门,在一条空无一人的深巷之中。
他掀开脏污不堪的门帘,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静悄悄地走到柜台前。只见柜台上趴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睡的正香,鼾声大作。
瞿无祸不敢惊醒他,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许久,那老头总算从黄粱美梦中清醒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发现一直站在面前的瞿无祸,被吓得一咕咚从柜台上摔了下去。
瞿无祸赶紧把他扶起来,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后,埋怨道:“你怎么来了都不说一声?”
瞿无祸小声说了句抱歉。
老头从柜台后拿出一串铜板,递到他手里,道:“就这些了。赶紧拿去给你娘买药吧。”
瞿无祸赶紧两手接了过来,感激地向老头鞠了一躬,刚要走,却听到对方说道:“以后……你不必再来了。”
瞿无祸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为为什么?是我上次抄的书里有什么错漏么?还是谱子哪里抄错了?”
老头摇头道:“都不是,你抄的很好,字就跟学堂里出来的正经学生一个样,甚至比他们的还要好。”
瞿无祸:“那是为什么……”
老头叹气道:“有几个主顾近来家里出了些事,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是哪个爱嚼舌根的,告诉他们你在我这里办事,抄的书……可能送到他们家里去了。他们立马不干了,吵着闹着要退钱,我哪能让他们退啊……这些混账小子便带了人来闹事,你瞧瞧那边的一堆破铜烂铁,可不就是他们昨日来砸坏的,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瞿无祸低着头,旁人看不见他的神情,但知道他此刻心中一定不是滋味。
见他一言不发,老头似乎有些畏惧这沉默的氛围,便试探着劝慰道:“你要不再去找找你哥哥帮帮忙?”
瞿无祸依然垂着头,手里紧紧攥着刚刚拿到的铜板,小声道:“我见不到他……守丞大人讨厌我。”
老头忍不住看了眼瞿无祸的脸,只看一眼便觉得惊心动魄,赶紧将视线扭开,心道:要是姜守丞能爱屋及乌那才是奇闻呢。
心里如此想,嘴里却说尽好话:“守丞大人如此,姜公子又不是如此。他是你兄长,就算此时身份不同了,到底还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更何况姜公子那般为人,断不会抛下骨肉至亲不管的。”
瞿无祸默了默,大约是听进去了,向老头鞠了一躬,道别:“无论如何,多谢陈掌柜这些年的照顾,我……我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