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寿还想替自家主子挣扎一番,但迫于守丞的威严,他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脚底抹油跑去喊人。
瞿无祸依旧没有起身,他的脸贴在地面上,没有人能看清是个什么情形。
很快,随着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他等待许久的人,总算出现了。
“父亲,我回去了。”
瞿无祸立刻触电一般的抬起头。
许久未见的那人裹着雪白的鹤氅裘,身形恰如临风玉树,乖顺地站在门边,垂首向父亲问安。
看都没看他一眼。
柳浪看着瞿无祸的脸,只见他被打的鼻青脸肿,额头中心一片已然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在冰天雪地里冒着热气,顺着额角一路流淌到地上,很快结成了血色的冰。
柳浪轻轻叹了口气。
守丞指着瞿无祸,看的方向却是姜却邪,冷声笑道:“早说让你处理,你便是这么个处理法?年关底下让全城的百姓都来瞧我们姜家的笑话?”
姜却邪垂首,半躬着身子,低声道:“儿子无错,父亲苛责。”
一旁跪着的阿寿立刻在地上磕了个头,训练有素地替他主子译道:“儿子知错,父亲责怪的是。”
守丞道:“你自然知错,你哪次不知?当不成道士倒也罢了,试也不好好考,如今还给净给我找麻烦,这年,我看你是不想过了。”
众人皆跪伏于地,静悄悄地听他训话,大气都不敢乱出。
姜却邪道:“儿子偏要如此。”
阿寿又敦实地扣了个头,译道:“儿子不敢。”
守丞本就心中不快,且姜却邪的话总让他越听越火,即便当初领养时便知道这他个治不好的毛病,但日子久了,一直听着这些带有些挑衅意味的反话,越来越让人反胃。
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罢了罢了。赶紧把这人弄走,他要什么都给他,别让我再瞧见他。”
姜却邪顿首,毕恭毕敬道:“就不。”
阿寿道:“遵命。”
姜守丞不再搭理外头众人,用力一振衣袖,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踏回了府内。
外头的小厮仆役都知趣地退下了,唯独姜却邪和阿寿留在原处。
见人都走光了,阿寿便再次小人得势,暴跳起来恶狠狠指着瞿无祸骂道:“没心没肺的王八羔子,都是因为你这个灾星祸害,公子被老爷数落,这下你得意了?”
“阿寿!”姜却邪高声呵道,他立即换了一副温驯面孔,闭紧了嘴巴,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立在主子身后。
姜却邪清俊秀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冷若冰霜,越过瞿无祸的脸看向远处,沉声道:“快滚。”
阿寿不情不愿道:“我家公子让你进来。”
瞿无祸哪里需要他来翻译,一听姜却邪的话便要爬起来,但他跪的太久,腿早已冻麻了,但他怕姜却邪转意,便赶忙用同样冻僵的手去用力地搬自己的腿,好不容易才勉强站起身来。
他一瘸一拐地往姜却邪身边走了两步,也不敢靠近,在与那锦绣辉煌的鹤裘隔了一二丈远的地方便颤颤巍巍地停住了步子,迟疑道:“不必进去脏了地方,在这里说就好了……兄长你能不能……”
许是在吹了太久的冷风,他嗓子也哑了。
阿寿杀猪似的鬼嚎道:“又来!兄长个鬼啊混账东西!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知道改!???”
姜却邪皱眉:“阿寿。”
阿寿吃了瘪,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在这里怎么行,你看那人来人往的,难不成要满大街都瞧见公子跟你这叫花子来往啊。”
瞿无祸低着头,道:“是。”
姜却邪转身便走,阿寿陪着笑脸紧跟其后,而瞿无祸则走在最后,跟他们保持了数步的距离。
他们绕过重重廊阁,最终来到了上次姜却邪接见金风柳浪和孟迢的小书房。
屋内灯火通明,两名小婢上前替姜却邪脱下了鹤裘,并奉上了一盏热汤,便垂首悄然退去了。
姜却邪站在桌前,头也不抬,随手翻动着桌上的书籍字帖,道;“你不要钱?”
“我家公子问你这次又要多少钱。”阿寿转头,向姜却邪道:“公子,这叫花子之前说了,他不是来要钱的。”
姜却邪翻着字帖的手停住了,却依旧没有抬头。
阿寿:“他说他想让公子去他那茅草屋里看看他老娘!公子可千千万万不能去啊,这要是被守丞大人晓得了,还不知要怎么数落呢!那鬼地方前些时日发了瘟病,死了不少人,公子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去沾那个晦气?”
他仗着自己得宠,不等姜却邪回应,便对着瞿无祸的脸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道:“要钱倒还是小事,你如今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要公子的命不是?好歹毒的心肠,当时就该乱棍打死你!”
瞿无祸结结巴巴解释道:“不不不是的,是我娘快不行了,哥哥,是我们的娘啊!”
阿寿骂道:“放你娘的屁!夫人在里屋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你这叫花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咒夫人?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阿寿。”姜却邪终于抬起头,但他的神情与府外时并无区别,依旧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一点儿情绪波动,让人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瞥了瞿无祸一眼,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甫一相触,他便立刻迅速移开。
“你要我离开,再也不见她?”
瞿无祸自然知道他兄长的意思是,你要我回去见她?他哆嗦着连连点头,目光中含了几分哀求,但姜却邪根本不看他。
阿寿骂骂咧咧:“做你的春秋大梦!”
姜却邪放下手里的书册,沉默了半晌,这才开口道:“我今日风寒渐愈,身体康健,最适宜去那种地方。”
意思是,不去。
然柳浪虽置身事外,凭他的细心观察,这位公子方才言谈举止康健的很,连个咳嗽都没咳一下,这所谓风寒多半是扯谎。
瞿无祸仍在垂死挣扎:“只见一面不会耽误兄长多少功夫的……娘真的快不行了,若不是她一心想见兄长最后一面,我不会这般厚颜无耻来求你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信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给你添麻烦了。”
阿寿嗤了一声,不屑一顾道:“你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了。走走走,公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再敢在这胡搅蛮缠的,我可真不客气了!”
瞿无祸紧紧盯着姜却邪,试图从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回应,可惜,并没有。
“哥,”他嘶声道:“我求你。”
姜却邪静默许久,终于抬眼,与他对视。
“明日繁忙,我不会回去的。”姜却邪道。
瞿无祸眼里立即迸出了希望的火光,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受这份突如其来且意料之外的惊喜,在那里呆愣了半天,抖着嗓子难以置信道:“果果果果真吗?!兄长明日真的会回去吗!?”
姜却邪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阿寿叹气道:“公子就是心软……”
瞿无祸难掩欢欣雀跃,振着破破烂烂的衣袖就要冲上来,口中急切道:“明日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都在的,哥哥告诉我,我好提前预备着。娘要是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阿寿赶紧挺身挡在了姜却邪前头,向瞿无祸骂道:“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放肆!”
姜却邪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向阿寿道:“不用你管。”
阿寿立即答道:“是,奴才一定好生安排。”他依旧是心有不甘,唉声叹气向姜却邪抱怨道:“公子真的要去么……那里可是乱葬岗啊,之前瘟病死的人不都是那地方的么……”
姜却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这眼神让阿寿一怔,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偷偷咧开一丝笑意来。
但转过身后,那笑意转瞬即逝,他仍是作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向高兴地不知所措的瞿无祸道:“差不多得了,别跟个哈巴狗似的上蹿下跳。夜深了,公子也要歇息了。你家里头不是只有你和你那个病鬼老娘么,出来这么久了,她一个人怎么办?你还不快回去?”
瞿无祸怕他们反悔,忙不迭地说了一串“是是是。”给姜却邪和阿寿各深深行了一揖,踮着脚尖兔子似的就要往外冲。
阿寿急忙呵道:“站住!谁准你乱跑的?我们府这么大,你要是跑错房惊动了旁人怎么办,是不是又想给公子添麻烦?”
瞿无祸慌慌张张刹住脚,解释道:“不是不是,我认得路的,不会跑错的。”
阿寿翻了个白眼,假惺惺道:“算了算了,看你可怜,我送你出去罢。”
瞿无祸生怕给他们添麻烦,连连摆手道:“先生这么忙,不必了,真的不必……”
掰扯久了,阿寿烦躁起来,脱口骂道:“给你脸你还不要了?我说了送你你就乖乖受着,要是把你这叫花子放到府里乱跑,倘若明个丢了什么物件,你承担的起么?!”
以为他们担心的原来是这个,瞿无祸赶紧低头,小声道:“是,我全听先生安排。”
阿寿满意了,他回头给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姜却邪做了个揖,意味深长道:“公子,那我带他下去了?”
姜却邪头也不抬,随手一挥算是允准。
阿寿会意,便恭谨地弓着身子,足不沾地,快步倒退着出了小书房。
往外头走时,需得顺着回廊穿过三五间大院,但阿寿说,不想让别人发现瞿无祸从他们府里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要带他从侧门出去。
瞿无祸自然是从善如流,不敢说半句怨言,全凭阿寿带着他来来回回穿堂过院。
然而,旁观的柳浪逐渐发觉,他们走的,并不是从侧门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