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雁丘城南的乱葬岗附近,住了一户瞿姓人家。
这户人家虽然一贫如洗,却育有一对孪生子。
长子曰却邪,次子唤无祸。”
玄玑话音刚落,只见她素手一扬,像是完全随意地,轻轻扣动了这挟持住金风柳浪的万千琴弦中的一根。
“叮”的一声,玄素哀鸣,虚空之中忽然犹如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街市、房舍,和人影,将原本荒芜的夜色与破旧的雁仙祠一同遮住。
他们二人出现在这团幻影之中,仿佛也是其中一员,却依然受制于弦阵,动弹不得。
玄玑的声音悠远而缥缈,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数丈之远,她说道:“二位,请吧。”
请什么?柳浪心生疑窦,却丝毫不敢乱动。
这时,海市蜃楼的幻影之中,传来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哥哥哥哥,不要跑了哥哥!他们都被我甩掉了!”
一名稚童从他们跟前跑过,听到了这个声音,便停了下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回头张望。
就在他转头回去的时候,柳浪看见了他的脸。
虽年轻许多,却依然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那人的影子。
此时还是瞿却邪的姜公子就地半蹲了下来,许是因为刚才跑的太快,此刻他扶着路边的树干喘得满面通红。
这个是他,那后面那个喊他哥哥的人,自然就是……
柳浪抬头看去,果然,一张脸映入眼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见了,也少不得心中微微一震。
一如传闻所言。
年幼的瞿无祸努力睁着他那唯一一只勉强算得上是完好的眼睛,眼白比眼黑还要多上几分,触目惊心的赤色胎记下,他歪着嘴笑得高兴:“哥哥别怕,下次他们再来找麻烦,我就咬他们!嘿,这招真管用,他们都以为我有病,怕被我咬了就会倒大霉,看到我张嘴个个都跑得老远不敢过来了!”
说罢,他将瞿却邪扶了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明个儿爹爹要去江都办事,哥哥是不是也会一起去?”
瞿却邪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瞿无祸道:“我就说爹爹偏心嘛,果然是这样,背着我只带哥哥去玩,真过分!”
他嘴里埋怨着,神情却瞧不出半点不悦,道:“我不去就不去了,省的吓到人,但哥哥既然去了江都,一定要代我好好看眼江都是个什么模样,我长着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雁丘呢。”
瞿却邪又点点头。
瞿无祸扬起脸,奇丑无比的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神色,叹息道:“江都哇……对了,我听宋先生说,江都有个特别大的道观,里头有个姓虞的道长,先生说他弹的一手好琴,说是什么,什么……天籁之音?唉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就是说他弹琴弹的特别好听吧大概。哥哥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去帮我听一听,看看到底是宋先生的玄素弹得好,还是这位虞道长弹得好?”
瞿却邪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了句话,但柳浪并未听清。
瞿无祸却立刻回应道:“当然是偷听的,先生又不准我进去……看见我就要赶我走,哪次不是这样嘛……”
他抓起瞿却邪的胳膊,欢欣雀跃道:“但是上次他骂完我说了,倘若以后我能有一把玄素,是真的玄素,不是泥捏的,他就让我进去跟其他人一起坐着听课。”
说着,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失落了起来,垂下脑袋叹气道:“但玄素那么贵,琴坊里最普通的都得三两六钱银子,爹娘肯定不会给我买的……”
瞿却邪低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等我以后名落孙山,穷困潦倒,也不给你买。”
作为他弟弟,自然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等我以后功成名就,挣了大钱,就给你买。
瞿无祸一蹦三尺高,欢欣道:“真的么真的么?哥哥不要哄我啊!”
瞿却邪垂下眼,憔悴枯瘦的俊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小声道:“假的,就是骗你的。”
是真的,不骗你。
这时,忽又传来“铛”的一声弦响,紧接着疾风平地而起,将这段画面生生搅散。随着周遭景象不断飞速变化着,隐约之间柳浪听见了些许不连贯的字句——
“什么?爹爹他……哥哥呢,哥哥还活着么!?”
“都是那些山贼该死……”
“哥哥不要伤心,爹爹若是活着也不想看见哥哥伤心……”
“哥哥你看,琴室里我捡来的断弦绷紧了也能弹出调子来,我给你弹一首宋先生常弹的曲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
景象逐渐平息下来,与之前他们见的有所不同。
眉眼比方才略长开些的瞿却邪坐在一座小土坡前,一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我不想去。”他小声说道。
瞿无祸坐在他旁边,神情有些不安,虽然长大了几岁,但容貌却不似他哥哥越长越俊朗,而是越长却丑陋可怖。
他紧张地看着瞿却邪道:“哥哥真的想去么……可是,守丞大人不是哥哥的生父,真的能对哥哥像亲生儿子一样好么?”
瞿却邪拿着树枝画的胡乱,声音依旧很低:“如果我去的话,娘的病就好不了了……我们家钱多得是呢,他答应我了,不会给你们一分钱。”
瞿无祸道:“娘的病,我们一起努力总能想到办法的,但要是哥哥走了,娘怎么受得了啊?”
瞿却邪不言语了。
瞿无祸看上去十分激动,他向兄长靠近了几分,急切劝阻道:“蕉叶巷的陈老板答应让我们在他那里抄书赚钱了,还包一顿饭呢,我能挣到钱的,娘的病也能好的。哥哥你别走行吗,我不——”
话音未落,只听“啪嚓”一声,竟是瞿却邪生生将那截树枝折断了,他扔掉断枝,站起身来,面色恹恹不快,像是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抬高了音调,道:“去?我有的选吗?我若是去了,靠你挣得万贯家财,我就能在家里躺着不用读书了。”
我若是不去,就靠你挣得那几个铜板,够我读书识字吗?够我出人头地吗?
瞿无祸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还呆呆地蹲坐在地上,抬头愣愣地看着他的兄长。
瞿却邪发完了脾气,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许是生了些歉意,便弯腰伸出手,将他也从灰扑扑的土堆上拉了起来,并替他拍拍裤子上的尘土。
虽然这裤子已经破旧的看不出有什么拍的必要了。瞿却邪安慰道:“你别痴心妄想,我肯定不会回来了。”
你放心,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柳浪看着这二人站在土坡上,心道瞿却邪这一句,似乎没有说反。
瞿却邪又想出一条能够说服弟弟的理由来,道:“等我山穷水尽,就买不起你的琴了,你一辈子都别想去学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