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柳浪果然是不负金风所望,没有起迟——他踏着五更天的门槛跌跌撞撞从楼上蹿下来,发现除他以外的人都已在门口等候,几十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一路霹雳乓啷飞奔而下。
柳浪尴尬地挠了挠头,刚要说话,金风却完全不想浪费时间给他废话几句,直截了当道:“走罢。”
众人鱼贯而出,起初一段路上都寂静无言,偶有傅流英等小道士的哈欠声传来。
此时已是季秋,天亮的晚,他们出门的时候,明月尚未落下,方有一点点微朦的日光从远处山头轮廓处透过来。
柳浪走在最后头,他前面就是金风,柳浪觉得这事倒也没必要倾巢出动,若是人多了还会显得刻意,他想问金风为何要将他们全部喊上,明明只需他们二人即可,一如那夜的梁上君子。
可若明说了,只怕会弗了那些走在前头满腔热血的小道长们的心意,尤其是傅流英,他都跟着出来了,必不肯轻易打道回府。
金风走得飞快,一直与柳浪隔了一个身位,不多不少,不远不近。
柳浪踌躇片刻,总算在拐过第三个岔路口的时候,趁着前面小道们相谈甚欢、无心顾后,他组织好了语言,张口道:“金兄,其实可不必让他们一同去,最多二三人跟着就行,如此兴师动众,我怕引起——”
“有别的事让他们去做。与孟迢入府,只有你我二人。”
柳浪道:“原来如此!额,那金兄有何事吩咐他们去做?”他心里腹诽着,有安排怎么也不先告诉他一声。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还在屋内呼呼大睡的时候,金风已经在楼下把各项事宜全部安排好了。
金风没有明说,只是模糊地说道:“我遣他们去寻一些知晓姜府旧事的老家人。”
柳浪点头,想再问问是什么旧事,金风已岔开话题:“你起迟了。”
柳浪老脸一红:“这不是刚好么。”
金风道:“你昨夜又锁听识?为何?”
柳浪不想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含混解释道:“习惯了习惯了,锁了听识好做梦,不锁么……老做噩梦。”
金风默了片刻,在柳浪以为他根本不会对自己睡眠质量感兴趣因此不会多管闲事的时候,他竟反常地追问了一句:“什么噩梦?”
柳浪心道,这家伙是不是没话找话?不对啊,平日里他就算有话也懒得跟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婆婆妈妈。
他少不得继续顺嘴糊弄:“哎呀,妖精能做什么噩梦?被道士追着打、元神被毁了、灰飞烟灭了,差不多就是这些吧。”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敷衍,金风没再问下去。
柳浪觉得他这几日似乎心事重重,但似乎又不像是在想查案相关的事。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走了一路。在临近云水街的岔道口处,一众小道士便与他们分道而行,只剩下将要留在姜府外与他们做接应的阿越阿恕还跟着他们。
天虽还没亮,但柳浪凭着他极佳的夜视力,已远远地瞧见了站在姜府门口、左右踱步却迟迟不敢进去的孟迢。
孟迢见他们来了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喜不自胜,扑上来便是一通感恩戴德,涕泪横流。
金风道:“他与你约见的是几时?”
孟迢忧心忡忡:“他的小厮阿寿来传话的时候只说今早,并未说几时,我猜还是越早越好,若是早去还有的说,要是迟了只怕要倒大霉……”
柳浪替他担忧:“想是那天晚上被我们截了胡,他没整成你,吃了个哑巴亏,所以今天要连本带利一起算呢!”
孟迢脸都绿了,口里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从前跟在林氏兄弟身旁耀武扬威的孟江远如今竟念起佛来,柳浪不由得心里发笑。
金风转身向阿越阿恕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先在街角候着,若有什么变故,看见金风的信号之后,他们再进来。
其实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故,柳浪心想,这姜却邪再怎么憎恶修道之人、再怎么迁怒孟迢,也不会敢明着跟道士们过不去,面子上必定会端出一副假意客气来应酬,最多也就暗地里整人罢了。
金风为首,上前数步,叩响了铜门。
随即有一名守卫将门开启,这人柳浪也见过,那天夜里他做梁上君子的时候,就是托了这人的福才能听到那么多姜却邪的闲话。
守卫早知孟迢今日要送上门来遭罪,因此早早地守在门边等他自投罗网,可没成想,孟迢来是来了,还顺道带了两名多管闲事的道士一起来。
守卫犹豫片刻,不敢轻易拿主意,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己先去禀报姜却邪。
三人百无聊赖地等在外头,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柳浪便向孟迢问起昨日小石榴偷跑出来的事。
孟迢知道自己的宝贝闺女从家里不顾危险跑出来,就是为了问一句关于姜却邪这小子的破事,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表示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柳浪劝慰道:“你若只让她不要迷恋这个人,她一定是不依的,反倒会激起她的叛逆心来,这样就更不听话了。倒不如把你在姜府的事小心灌输给她,也不要多说,就朦胧地提点几句,其余的让她自己去猜。你说的模糊,她自然好奇,一旦好奇就会百般想法子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喜欢偷听你们夫妻俩聊天么?你就找个时机,着意让她听见……
“若她还是执迷不悟,你就把姜却邪的坏话先说给照料她的丫鬟,我记得是那个叫青琐的姑娘?小石榴若是不相信你,十有八九会去找她商议。她们关系亲密,你说的话她不听,青琐的话说不定她就听得进去了。”
孟迢听得懵懵懂懂,听完后愣了大半天,看向柳浪的目光中又增添了一分敬意,连连拱手道:“先生妙啊!真瞧不出来,先生除了查案子,还有这样的本事呢!”
柳浪心想,这些本事可不就是从前哄念念的时候,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么。
心里蓦的狠狠一抽,他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金风默不作声地瞧他说的头头是道,忽而道:“这种事,你倒是熟练得很。”
柳浪嘿嘿干笑了两声,表示不敢当不敢当。
孟迢这边却又愁眉苦脸起来:“当时应该早早儿告诉她才好。唉,我觉得这丫头真是一日日地走火入魔了似的,简直没完没了了。昨日又跟她娘胡言乱语,说什么遇上了姜公子,人家还送了她一只玉镯子,这还了得!?可把我吓了个半死,趁这丫头不在,溜进她房里一看,嘿,哪里是什么玉镯子,分明就是个草环,这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柳浪继续劝慰道:“十来岁的小姑娘,有些虚荣心也是合情合理,你看这满街的出阁的未出阁甚至是嫁过人的年轻寡妇,有几个心里不想着守丞家的姜公子?但你又听说过有哪个姑娘得到了他的眷顾?如此说来,你家小石榴扯几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总比她真遇到了姜却邪、真要跟他比翼双飞来得强吧?”
孟迢听见“比翼双飞”四个字险些当场气晕,他拍着胸口气喘吁吁道:“要是这丫头片子真的敢跟那浑小子私定终身,她还未过门,她老爹已经先拿根上吊绳吊死了!”
柳浪道:“所以说嘛,假的要比真的强,你就听她扯扯谎,略满足下她的虚荣心,再找些机会把事实跟她挑明了,小石榴那么聪明,一定不会继续执迷不悟的。”
孟迢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声“在理”,又话中带着愤愤道:“哎啊,只盼着这家伙赶紧娶一个厉害婆娘,把我家丫头的胡思乱想给堵死,这才是一了百了!你说说他都多大人了,都十九了,守丞怎么还不给他安排一门——”
话音未落,铜门再度开启,孟迢立刻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儿吞进了肚子,凑上前,向走出来的先前那个守卫谄媚假笑道:“不知公子是否在……”
守卫面无表情,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过一圈,冷冷道:“进去吧。公子在小书房等你们。”
三人依言前后进入府内,守卫领着他们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那夜柳浪曾躲在窗下偷听的小书房外。
阿寿早已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门边,脖子昂得像个公鸡,一双势利吊梢眼高傲地挨个瞥了他们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已经手足不安的孟迢身上,讥讽他道:“还真是没有看错你,连搬救兵都搬得这么及时啊!”
说罢,他伸手一推,轻轻将书房门打开。
见孟迢缩头缩脑地只管往里看,却不敢踏出步子进去,阿寿翻了个白眼,吆五喝六道:“干什么呢这是?我家公子又不是老虎,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孟迢赶忙赔笑了两声,咽了口唾沫,便往里走去。
金风与柳浪跟在他身后,刚想一起进去,却被阿寿拦了下来。
柳浪:“咱们跟孟老板是一起的!”
阿寿又翻了个白眼:“什么一起不一起,我家公子目前只想跟孟‘道长’单独聊聊,你们二位先候在这里,等什么时候传唤你们了,才准进去。懂不懂规矩?上来就往里闯?还是乐康来的呢……”
孟迢只能无助地挥泪别了他们,房门关上前,他一脸的视死如归。
柳浪虽被强行拘在外头,眼睛却不闲着,他起初还试图听一听屋内的响声,但时间久了什么也听不见,闲着无聊就开始东张西望,一会儿在石柱上靠一靠,一会儿去廊前小花园看看风景,好像他不是来办事的,而是来姜府观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