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药赶回来的李当归低头思绪万千,甚至没有注意到离开南田巷的时间那位来自洞阳山的女子,回到小庭院之后就把药交给了颜宝钗,李当归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颜姑娘低眉清点过药材,他就顺势坐在一旁,想了想,想要把今天遇见的事情告诉她,抬起头便看见颜宝钗最差微动,双目凝视着李当归。
片刻之后不见有言语,李当归便率先开口说道:“我今天遇见了一些人,我看他们目的应该和你一样。”
颜宝钗眉头微蹙,很快就恢复如常,眯着眼睛看着他,静候下文。
李当归视线偏移到外边,若有所思道:“我去朝大夫家抓药的时候遇见他们,一男一女,男的是仙家修士,女的来自洞阳山,不是来捉妖,说是去李家杜家有急事。”
颜宝钗看着李当归,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看见颜宝钗脸色低沉如水,李当归端正衣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少年神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猜他们肯定还要来。”
说起那位洞阳山的仙子的时候,李当归很认真,尤其是朝大夫叮嘱让他早些离开之后。
朝冬夏与署衙镇官关系极好,哪怕是学塾的刘先生也与他关系匪浅,因此镇子上很多事情都有他一句话,街坊邻居们也肯听他的意见。
颜宝钗食指如同敲击桌面一般敲打大腿,看着少年如同打翻调味瓶的脸忽然笑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不定就是你自作多情罢了,你既不是天资聪颖之辈,又没有道种佛骨,更不是口某位真人、天君的后裔,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种泥腿子。”
李当归默然不语,颜宝钗说的极对,他只是一个泥腿子少年,谈不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也没有遇见什么圣贤、真人的奇遇,尚未踏上修行,甚至都不知道何为修行,因此当他遇见褚如良这样一个不知道目的如何、看起来性子如同翩翩君子的修士,他只是微笑着回答,害人之心不可有,所以他没有告诉那年轻修士任何消息,关于以后会不会出现说书人嘴里杀人越货的事情,那就不得而知,并不是谁都如刘先生一样肯静下心来讲道理,现在他就是按照着朝大夫所说,早些走还是留下来。
他看着印象不错的颜宝钗,有些事情明于心,难言于口。
李当归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幼生长于深宫高,颜宝钗一眼就能够看出少年焦虑,一笑置之,“我待会就离开。”
李当归仍然低头不语,相处了这么久他清楚颜姑娘心地善良,并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性子也很好,长得好看,说实话,他不太愿意颜姑娘离开。
李当归抬头看着她,犹豫很久,“你别误会,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那两人看样子来者不善,我只能拖你后腿。”
颜宝钗拍了拍衣袍,瞥了少年一眼,脸上逐渐浮出笑意,这家伙还不是榆木脑。
走留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皇庭内什么事情都遇到过,因此她不会去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当归忽然想起来桃子坞还住着一个大剑仙,来自背剑山,能捉妖的剑士,应该不会太坏。
他抬起头,突然说道:“要不要晚一点走。”
颜宝钗点了点头,于是两人就坐在庭院了一下午,少年想着桃子坞的剑仙,又担忧真的如同心中所想,那两人来者不善,不过颜宝钗则是平静许多,她不清楚这座镇子有什么禁忌,若是有人愿意得罪一位春秋圣贤,那她运气真不好。
………………
酒楼那边有一位中年儒士,身后领着一个儒袍年轻人,走出署衙,径直来到学塾,这位镇子上威望高过镇官不少的夫子,想起一些有关镇子不太好的事情,眉头微蹙。那个镇子上除了夫子之外学问最高的年轻人,抬起头看着顶上牌匾,空无一字,伸手指着那块牌匾,看向教书先生。
关于这么一个地方,坊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言,那些千奇百怪的话语也把这座学塾说的淋漓尽致,可就是这么个地方,却是让皇上答应替镇子修文庙一座,李当归经过也时常会看见毗邻少年和夫子对弈,那位先生看起来只是不惑,其实他来到初来小镇的时候就是这幅模样,教书半甲子仍是如此,清白少年耳畔经常响起的一句话就是“以和为贵”。
自从镇子上来了些莫名其妙的人之后,桃子坞的生意异常热闹,许多年轻人几日不去署衙那边报道,若是以往,署衙肯定会差遣护卫们挨家挨户的请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好奇。
先生走进学塾,正好瞧见红袍少女领着黝黑少年出门,年轻人高良姜,既是江南名士,也是教书先生下山之后的第一位弟子,与红袍少女擦肩而过,转头望去,轻声说道:“先生常说凡事‘以和为贵’,学塾匾额空无一字,学堂高挂‘万事和为贵’五个字,便有替代外面匾额的意思,以和为贵又取自先贤‘礼之用,和为贵’,想来先生是想告诉我们按照礼来处理一切事情,就是要人和人之间的各种关系都能够恰到好处,都能够调解适当,使彼此都能融洽。”
刘言尽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问非所答,“你觉得我们这座镇子怎样?”
年轻人相貌俊逸,相较于镇子的同龄人多出一分书卷气息,谈吐也正如同先生常说的‘以和为贵’那般,当刘先生看似随意间问起的一个问题,年轻人却不敢掉以轻心,细细琢磨咀嚼一番,先生来自山上学宫,行事风格自然不同于江南,觉得会是私底下空青师姐所说那样考究门中弟子学问,然后细细斟酌,打起精神。待在小镇半甲子的儒士看着不管山上还是山下,每个学生都一模一样如同兵临城下的反应,摇了摇头,拍了拍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换了个话题道:“张大人要替青田镇立文庙一座,半个月前来问过我规模应当如何,我大致讲了一些,其中细节需要你亲自去。”
高良姜一脸疑惑,他被先生的话绕的头晕,只是当他想要开口细问的时候,发现先生正满脸微笑,不知怎么,今日的刘先生与往常大不一样,顺着近日里镇子扩建的事情对得意弟子娓娓道来:“之前署衙就要赠送一块匾额,替学塾题字的人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如今江南狂士,自称横断古今,自然引起很多争辩,你若是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署衙的匾额,格局,神意带有乘风扶摇九万里的韵味,与学堂‘万事和为贵’大相径庭,朝天阙弟子游历山河讲求‘以和为贵’、‘清风明月’,当时我就拒绝了署衙的意思。”
中年儒士很少主动对弟子提起朝天阙的事情,如今偶然说起,年轻人端正衣襟,竖起耳朵听的认真,刘言尽看着窗外,薄雾浓云,他视线清明,“我初来的时候镇子上的百姓寥寥无几,学塾前身也只是一间破旧
的道观,有一个黄袍道士也很快被百姓们赶走,原本百姓们打算把道观推倒,江南文气极重,因此他们就想修一间文庙,只不过世事无常,大隋皇朝变得摇摇欲坠,自身难保的隋皇帝没有闲心顾忌这些琐事,朝廷没有下令,所以文庙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道观因此保留了下来,我游历江南回来之后,那会大隋已是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所以自己掏钱把道观改为学塾,以免百姓们心生疑惑还特意向署衙打过招呼,其实也不过是世俗皇朝走过场的障眼法门……再后来那道士又回来过一次,不过换了一个身份,时隔多年,百姓们也记不起这么一个人,他拿些东西就走了。”
先生说起很多事情,从初来乍到小镇开始,然后说起楚江大战争之后蜂拥而至的流民们,后来大抵是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先生声音变了许多,哪怕高良姜有心,也微闭双眼尽量不去听。
高良姜印象之中,先生就像是说书先生嘴里醉卧云海的仙人,这位先生破天荒的叹了一口气,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年轻人有过一次体验,“我来到镇子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避世就能够善其身,有些天机,不可泄,但是凡事都要讲道理,有先来后到。修学塾的时候我就答应过署衙一心只教圣贤书,所以我希望你叮嘱好学塾其他师兄弟们,不要惹是生非。”
高良姜既不是北唐人,也不属于大隋人,来自另外一座天下的年轻儒生见识很广,他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疑惑,“我知道镇子上有着许多手法通天的人,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冲着李当归的,我想知道先生是不是也是这类人?”
刘言尽轻声道:“不是。”
高良姜顺着儒士的目光望向外边,“其实从颜姑娘开始我就发现了,我特意去翻过县志,青田镇,署衙那边以前好像是叫‘王屋’,起初有块石碑倒挂着一柄剑,还有传言说那是快镇龙石,说石碑下边有暗溪,水势走向正符合大隋龙脉,朝廷请山上仙人以神通道法镇压,后来水流干涸也就代表龙脉断绝,大隋再没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来到江南十年,偶然间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奇怪的是这座镇子对于外边来说也就巴掌大小,偏偏没有人知道那块石碑去了什么地方,很奇怪。”
中年儒士静静的等待着年轻人一字一句说完,他才慢慢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也不过弱冠之年,哪怕从一座天下走到另外一座天下,可又何曾停下脚步认真看过沿途风景?既然没人知道,那便当不得真。”
高良姜第一次反驳刘先生,因此显得底气不足,声音轻微,“学塾那些书籍我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先生讲的道理我也融会贯通,只是镇子上有些事物和县志上大相径庭,譬如先生所说的道观,再有就是南田巷那边的几位大家,我从来没有听谁说起江南除了王姓之外还有其他李姓大族……”
刘言尽打断年轻人,“如果你非要刨根问底,那就去吧,记得有不懂地方要及时问我。”
高良姜不再言语,他并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单纯的好奇,就好像胸中有一口气抒之不去,难受。
小镇上德高望重的先生叮嘱道:“高良姜,切记我与你说过的道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天我与你说这么多,并不奢求你明参悟一二,只希望你记住我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一字一句铭记于心,希望有朝一日镇子文庙建立,庙内神像能有属于你的一亩三分地,要知道儒家香火传承,可千年不朽,香火浓郁,可与天地齐寿。”
高良姜郑重点头,哪怕空青师姐有说起过先生于朝天阙学宫内教导弟子的方式,可如今亲身体验一番,那种滋味还是相差极大。
先生如同一尊神邸,一字一句压的他喘不过气。
刘言尽提醒道:“高良姜,记得随身携带那块玉佩。”
高良姜拍了拍腰间,那块青玉佩摇晃不止,年轻儒生点头道:“先生所赠,日夜贴身佩戴。”
名叫刘言尽的教书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天底下没有常青树,正如同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镇子上一千户人家,几百个少年,能被点中的只有一位,福缘深浅皆有他人说定,不过天下三千大道,时刻以礼相待说不准会天开一线。”
不知何时,高良姜听见推门的声音,片刻之后,红袍少女悠悠然的回来,眉宇间有些笑意。
中年儒士慢悠悠的起身,凝视着黝黑少年,少年抬头与之对视,半盏茶功夫,黝黑少年如鼠见猫一般眼神闪躲不止,最后低着头。
红袍少女看不出任何异样,只知道满怀春风得意。
高良姜也看不出自己这位年龄不大,辈分却极高的师姐遇见了什么事情能够如此得意,只是发现先生的目光由少年身上转移到门外,拧着眉头。
年轻人欲言又止,想起先生才教导的话语便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然后就听见先生轻轻叹息,“树欲静而风不止,来者是客,主以礼相待,可以恶相报,难免有些不讲道义,当真以为那座剑山不来人,便能够为所欲为了吗?”
高良姜知道先生不太平凡,只是轻轻喊了一声,有些忧心忡忡。
不见先生有何反应,倒是红袍少女摇了摇头,示意此事只是鸡毛蒜皮,带着他来到庭院,猛然间响起一阵洪声,如同春雷响于耳畔,年轻人眼神呆滞的朝着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一座屋檐底下站着一位年轻女子,身处匀称,一袭白衣像极了来自天上宫阙的仙子,唯一可惜的就是腰间既不带刀,也不佩剑,如同武夫一般一双拳头便能行走天下,她正视着学塾,目不转睛。
刘言尽觉得近日琐事不断,先行离去。
红袍少女轻轻咳嗽一声,看向女子,一脸微笑,原来那名女子正是来自洞阳山的凌烨。
高良姜正视着她,如同她正视学塾一样,眼神中把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达的淋漓尽致。
白衣女子把他的目光置若罔闻,她似乎对学塾的格局很喜欢,一路走来,相较于署衙、李家宅子,这座不起眼的学塾简直像极了烽火狼烟中的世外桃源。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喜欢。
女子很讨厌被人这么看着,更何况还是一位山上来的女子,哪怕后者是个翩翩君子,空青拍了拍高良姜,后者瞬间恍然,略带歉意的点了点头,嘴里轻轻念叨着“非礼勿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