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归心神不宁,抬起头看着小镇出口处,果然,那边被吸引了许多百姓,以及许多同龄少年,那般壮景只有秋收时节方能得见。
只是那道歌如同剑鸣,似一道干雷响了一声便消失无踪,街坊邻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有些胆子稍微大一点的青壮年淌过溪水走进山神庙,大抵是觉得山神显灵,各自烧了一炷高香,同龄少年十有仈jiu都是泥腿子出身,哪怕刘先生修建了学塾免费教书,但是他们也很少有机会读书认字,少年们心中只有‘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所以当那道剑鸣响起的时候,没有人怀疑酒楼那个大剑仙,少年们第一个来到山神庙祭拜。不过罪魁祸首十二岁显然泰然自若,她头也不抬,目不转睛盯着石碑上的字符,偶尔会念叨几句。
十二岁眉开眼笑,“你别急,它害羞舍不得出来。”
李当归站立原地,没有理睬小丫头的自言自语,若是没有见识到玄妙道法之前,少女这般言语又要被误认为是脑袋有病。
他转身看着烧一炷高香祭拜过山神后淌水回到小镇的人们,这么一座廊桥被他们视若无睹,便是岸边来自武仙城的锦衣少年亦是如此,看着进进出出的青壮,李当归来到十二岁身旁,慢慢蹲下伸手触摸着石碑,摸着从未见过的道家字符。
不知为何,那一个个字符似乎已经烙入心底。
那剑鸣声,又一次响起,不过这一次,只有少年一人听见。
看着生涩难懂的字眼,大抵有五千多个字,摸上去没有却凹凸感觉,恰恰相反,几千个字就好像浑然天然,然后被人以奇特的手法加持,让外人们一眼看去会误认为是哪个奇工巧匠雕刻而来,以刘先生的言语就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有一次提及奇工巧匠,便是有‘雕工’,洋洋洒洒的讲了半个时辰,最后是高良姜这位先生得意弟子用贤人一句诗总结,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但是石碑上雕刻的痕迹抹不去,显而易见,这样一个工匠,绝对不是普通人。
如今关于这块镇龙碑的来历也逐渐浮现出水面,它既不是前陈遗族为了报复大隋,又不是北唐皇族截断龙脉。
只不过李当归腹中有些疑惑,他不太明白这么一座廊桥搭配徒步就能淌过的溪水是为何,就只是为了压一把剑?
李当归转头看着少女一脸认真的模样,咧嘴一笑,这丫头嘴巴不骂人的时候其实很美。
少女食指会轻轻敲击石碑,石碑传出金石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熟悉这座镇子很多秘辛的少女,昔日妖土大妖,早在几百年前这座廊桥便被她当中囊中之物。
对于石碑底下是不是仙人遗留的宝库,李当归更好奇还有多久能离开,要是晚了朝大夫可就会关门,他答应了颜姑娘要抓药,顺便把以前的账还清,回去还要煎药,颜姑娘是富贵人家,她不会煎药这种细腻活。期间还可以去署衙一次,当时颜宝钗一张脸低沉如水,静的可怕,她只说有时间就去署衙问张大人有关文庙的事情,具体的没说,看着那副表情,少年也没敢多问。
不过,李当归一想起颜姑娘那副神情,不知为何,总忍不住偷笑。
李当归心中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如今他像极了一个大人物身后的小弟,抓药、煎药、买东西、卖东西、打探消息,他想,有朝一日也让颜宝钗跑一次腿。
其实少年心中,家里那位天潢贵胄是除了娘亲以为,第二个如此待他的女子,因此很多事情他都会果断点头。
他记得,山河中唯有娘亲最美,颜姑娘次之。
所以,对于那些待人和善、讲道理的人,李当归都会露出笑容,这大抵就是先生所说‘礼尚往来’的真谛,但是有一些事情,他不说并不代表‘傻’,相反,那些事情他铭记于心,清清楚楚。
明于心,却不言于口。
…………
十二岁很快就把镇龙石底下的泥土挖出一堆,李当归半蹲地上触摸着石碑陷入沉思,一肚子气的小丫头对准李当归就是一巴掌,打的清白少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摆出个狗吃屎的姿势,然后抬起头看着少女,看到她脚下一堆泥土,到了嘴边的怨气重新咽回肚子里。
少女又像骂街泼妇,大大咧咧,丝毫没有女子应该有的矜持,“我这么费劲的挖,你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亏我还想把它送给你,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你这样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我看今天也挖不出来什么,反正要替你家颜姑娘抓药,你有时间就来这边瞧瞧,千万把位置记下来,省的忘了位置被别人捡现成,我可不想白忙活这一趟,还有,把石碑长得字符记下来,不懂的拆开去问别人。”
小丫头边说边填土,也不知道埋了什么宝贝,刻意用身子挡住,背对着李当归又是一顿教训,既有些爹娘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又有先生对学生的谆谆教诲,“酒楼那个剑仙说镇子上很多东西都没有主子,署衙那边有着莫名其妙的规矩,别看那些外乡人一个个抬头挺胸神气的很,他们去了署衙一样得低着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尽量少与他们交流,要是缺钱就向你家里那位讨要,省的被别人骗了断了大道,而且,那年轻道士神神叨叨,嚷嚷着举头三尺有神明,抬头三寸是青天,
还有,记得你给我说的,镇子上有只妖精,小心一点。”
李当归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开口打扰她,他对于这丫头的脾性十分了解,要是就这么闷着不回答铁定又要被骂,而且她说的这些事情,李当归有自己的分寸。
十二岁似记起什么,突然转移话题,说道:“李当归,我听人说赤芍那死丫头把辛辛苦苦养这么多年的海棠树推了,真是个败家娘们,你有时间帮我去她家要几朵。”
李当归换了个位置,帮她把那些泥土重新填回去,填满之后,少女站起身拍了怕衣袍,跑到溪水边洗了手,看着李当归走下廊桥后,骂道:“你别误会,姑奶奶拿那些海棠花一点用处都没有,反正只要那死丫头不喜欢的东西,我就很喜欢,那臭丫头小不大点也敢算计姑奶奶,死了也活该。”
李当归扯了扯嘴角,无语的无以复加,心想你看起来也小不大点。
十二岁看破了少年的心思,又是一巴掌,拍的少年敢怒不敢言,斜眼道:“你在心里边骂我是不是?”
廊桥的出现、消失都极其平静,来来往往的青壮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甚至都没有发现溪水边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
洗手之后,李当归坐到水边,换了个话题说道:“你今天不去酒楼帮忙不怕被扣工钱吗?”
少女又是一个白眼,然后淌过水去了山神庙那边,李当归以为她又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就跟着过去,水中弯腰把那些宛如刀刃锋利的石子捡起来丢到岸上。少女转身看见只说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谁踩到谁活该,下游溪水湍急,哪怕是少年这般体魄也要小心翼翼,她却一溜烟跑上岸,整个过程似蜻蜓点水,身姿如同鱼儿,在水中来去自如,李当归清楚,按照十二岁那种猴急的性子,天色不早,要是耽搁了半刻钟她又要骂个不停。大大咧咧,对鬼神向来没有敬畏的少女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也乖乖排着队,说是要烧一炷高香给山神,李当归也没说什么,生怕被少女大庭广众之下骂作是‘难道只能你李当归烧香拜佛,不许姑奶奶拉屎撒尿’,倒不是脸薄,实在是当着山神的面吵闹有些不尊重。
祭拜山神繁琐,每个人心中各有一套,山神庙修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来烧过一炷香,哪怕竣工的时候也只是象征性的走了个过程,所以当排到少女的时候已经黄昏,奇怪的是今日的青壮少年们耐心很好,想来是心中被自家爹娘千叮咛万嘱咐‘山神像前不得吵闹’的原因,十二岁烧香拜神的过程却极其简单,过场都不走一下,烧一炷香就完成了,给李当归的感觉就是好像那山神经不起她一拜似的,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嘴里嘟囔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李当归注意力都集中在山神像身上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轮到他的时候也只是烧了一炷香,行过简单的礼。
祭拜山神之后就原路返回,原本十二岁还想上山一趟,后来看着李当归一脸焦急生怕遇到朝大夫关门的模样,她也就‘大发慈悲’的弃掉了上山的想法,只是那慈眉老人仍旧绕着山神庙走,左顾右盼,似乎有什么东西丢在了庙宇附近,锦衣少年一直盯着廊桥的方向,以为被发现什么的李当归把目光移过去,看见锦衣少年一脸茫然的模样就释然,看起来也跟镇子上的青壮们一样,单纯的听到了那道剑鸣。
想来只要不是瞎子,这么大一座廊桥都能发现。
淌过小溪,抬目望去,正好看见小镇出口处的少女转身离开,十二岁坐在廊桥镇龙碑消失的位置,双手轻轻拍打着腿,看着湍急溪水问道:李当归,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李当归摇了摇头道:“我知道问了你也不会说,而且我相信你,年轻道士告诉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哪怕廊桥上真的有仙人留下来的宝剑,我也只是好奇,很想看看仙人的剑与普通人的有什么不同。”
十二岁无奈道:“你真像个超级烂好人,真不知道你这样是怎么从西蜀活着逃到江南来的,难怪颜宝钗要借宿你家,你这种脾气,她一句话就能把你迷的晕头转向。”
李当归看着山神庙那方,夕阳西下,真像是一座神迹,“我看得出来,颜姑娘她心地善良,就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