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安心中触动,他最怕韩焰不计后果一味拼杀。
记得有次他被何澄俘获,韩焰带百骑追杀,结果却被团团包围,那次真的是九死一生。韩焰的左胳膊上足足被砍了六刀,皮肉裂开只显露森森白骨,差一点就被断了手筋,浑身是血的带着他回来。
集安替她包扎的时候忍者心疼责备她:“旁人都不去,单你这个大将军去,你若折了我怎么有颜面面对赤獠二十万将士,如何还能活得下去。”
那时韩焰也如现在这般心虚的像个小孩子,讨好的笑着:“我本就活不了几年,自然比旁人更能豁得出去。我若死了,只不过是少了几年光阴,但你却能替我长命百岁的好好活着呀。”
她明媚的像个不受生死束缚,耀比青天的九天焰火,早就料到灰飞成烬的结局,开解般的宽慰不愿接受焰火陨灭的他:“所以集安,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替我活下去,把我没曾过过的日子都过一遍,体会什么叫生儿育女,天伦之乐,还有老的走不动路需要拄拐杖,最后寿终正寝是什么感觉。”
韩焰笑不知愁的描绘这辈子没有机会体验的生活,眼神里有期望有不舍。
一室血腥中,他哭的昏天黑地,几乎喘不过气,这就是他的大将军,他愿意追随一世的将军。
分明比谁都心软,却总是装作杀人不眨眼的阎罗。
“集安,这次确实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也别告诉白叔行不行。”韩焰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集安心都要化了,冷着脸继续包扎:
“下不为例”
只有这种时候,她会像一个真正的十九岁的小姑娘,害怕被他训斥,被长辈责难。
白钟卢和张石林带着剩余的赤獠军回到大营,安贺旬毒虽已解,却仍是血脉受影响,还在昏迷。韩焰不好丢他在这里,于是集安也叫嚷着要留在此处。
黄沙漫天,西风冷冽,这里便是大齐最边界。
是夜,韩焰站在被北梁侵吞数年的城墙上,迎风看尽大齐最北的风光。
今日大战夺回最先承受北梁战火的北境城墙,一切都结束了。五年的长战,十万将士终于可以魂归故里。
集安将披风为立在风口的韩焰披上束紧,嘱咐道:
“将军站会儿便回帐歇息吧,小心染上风寒,回京路上受折腾。”
韩焰点头,宛若石化般凝视远处。
“集安,我记得第一见你时,便是在这里。”韩焰如感慨般回想。
集安瑟缩被凉风舔舐的脖子,顺着韩焰的目光回想起十一年前。
“是啊,那时齐梁还未开战,我遇到小将军时也不过十一岁,将军你也不过八岁。”
“那时都已经八岁了啊…,可我怎么觉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呢。”
韩焰仰天莞尔,迷人眼的烈风吹干眼眶里的湿气。
都十一年了,宛如上辈子的事情,为何每每想起还是这般心中郁瑟。
八岁那年,永王携乾京明家谋逆,一朝攻进京城。
曾张灯结彩人满为患的朱雀大街如血海一般骇人,蛮横残虐的永王军见人砍人,烧杀抢掠,甚至轮番不幸被俘的女子。
永王兵闯入韩国公府,韩夫人因缠绵病榻,早已没有当年驰骋疆场的雷霆手段,分明已脆如薄纸却还是拼死拦住密室外的士兵,为他们姐弟赢得一线生机。
韩焰被母亲的陪嫁嬷嬷——兰嬷嬷推搡着进入密道,泪眼朦胧的最后一眼,只瞧见曾被誉为大齐第一女将的母亲身上被插了三枪,蒙蒙雨丝下鲜血淋漓却仍如不动泰山般,阻挡想要闯入密室的三个着戎装的士兵。
母亲终年缠病,背形消瘦单薄,青丝散落、随乾京的烟雨纷飞,高大的宛若擎天之柱。
这便韩焰印象中母亲最后的样子,兰嬷嬷将韩焰与韩谖推入密道便转身出去阖上暗门,任她如何哭喊拍打也无济于事,最后被同样泪眼婆娑却相对镇静的阿谖扯着跑出暗道。
她和阿弟从暗道逃出京城,跑去江州找韩客山,半路遇到五六个刺客追杀,拼死一搏滚落到一个山谷中。
在山洞中休息时,韩焰踩到一片沼泽地,湿地中蛰伏的蛊虫被惊扰,幻化红藤齐齐往韩焰刺去,她凝滞不动,不知所措间却被阿谖一把推倒,最终小小得肉团替自己挡了这一场劫难。
韩谖为了不连累自己掉落山崖,她忍住眼泪拼命地往上爬,直到进入韩客山驻扎的军营。
韩客山派人去山崖下寻人一无所获,韩焰也大病一场,待京城局势平稳,圣上登基,将韩客山及赤獠军调离永州驻守北境。
韩焰便也随着韩客山来到北境。
北境的风沙打的脸疼,日头晒得人头晕。
这便是韩焰对北境的所有印象,那年冬天北境的雪好大。
韩焰从未见过雪,乾京从不下雪。
她在城墙上跑来跑去,用舌头接从天而降的雪绒,冰冰的到口中立马就化了,十分奇怪。忽然,立在城墙上眺望无边无际的雪地的韩焰,瞧见苍苍白雪中一抹黑色。
十一岁的集安孤身一人逃亡至此,躺在铺的厚实的雪绒中等待临近的死亡。
他累极了,也冷极了。
甚至冷到出现错觉,恍惚自己还在林中木屋里,母亲把木炭炉子烧的旺旺的,她的笑暖暖的,自己则在被窝里缩着,就看着炉子里头烫的发红的红木炭,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躺着该多好啊。
可为什么炭火烧的越旺,自己的身体反而越冷。
一个小巴掌拍醒了他的美梦。
“小豆丁,还活着没!”
他艰难的抬眼,入目是比雪还要耀眼的白。
“是索命的阎罗吧。”他想。
小姑娘披着雪白大氅,透过手里端着的小炉子可以看见她的着装:一身素白孝衣。女孩子眉目柔和,眸若星海。鹅蛋脸盘冻得通红,如玉瓷无暇精致的面庞上最美的是那一双细眉,细绒绒,还带些许微黄。像初秋里刚泛黄的柳叶子,让人瞧了也觉得心里头泛柔。
“还活着?那成,起来,我背你回军营。”
他犹豫羞臊,毕竟要女孩子背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可挣扎片刻,还是屈服于现实情况,他已经饿了三天,风雪也打了三天,实在是提不起劲。
小姑娘身子娇小,劲儿却大,稳稳当当愣是背了他一路。
“你是齐国人?”
“不是。”
“那就是梁国的。”
“以后……也不是了。”
“可你长得就像是齐国人。”小姑娘十分真诚的评价道。
集安想起母亲描绘的偏南靠水,多柳多河的南齐,她说那里没有雪也不会冷,一年四季的烟雾雨。
都城乾京是天底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夜里到处都是灯笼,比白日里还要亮。
母亲还说,那里的女孩子大多数都长得娇小温和,这小姑娘不开口时,就是典型的齐国人,像是不谙世事、柔美过分。
那一日白昼不分,雪映亮了天,走了多久呢?他不记得了,好像很长很长,长到天地没了颜色,繁星失了色彩。
可又仿佛很短,恍惚觉得只是一瞬。
但只那一瞬他便认定了这个明眸皓齿的小丫头。
“你叫什么啊?”小丫头问,她中气十足,丝毫不像背着比她还大个的孩子走了一路。
“我…没有名字。”他嚅嗫,有些心虚。
“是吗?”女孩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那我便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什么呢?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实现的愿望?大富大贵,升官发财什么的!”
“平安一世,事事顺遂。”
这是母亲临终的遗愿。
“你这愿望倒是贪心。”小姑娘轻笑,似是嘲笑他的无知。虽是背着他,可仿佛能瞧见那生动鲜活的表情,定是细眉高挑,嘴角轻扬。
“何解?”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事事顺遂未免太过贪心,神明不会应允,或许还会降罚。不如…就叫你集安吧!不求事事遂心,集一生之安宁,如何?”
“集一生之安宁…”他默念,一生安宁,何尝不是贪心啊。
“是个好名字。”他淡然笑道。
“是吧!我堂堂赤獠小将军,取得名字自然是顶好的。哪像韩客山那个老家伙,没读过几本书就给人取名字,花花?亏他想的出来!”女孩的声音远去,仿若水中聆听,不大清晰,他晓得女孩是怕他昏倒才找话头喋喋不休。
可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就让他在世间最后的温暖中休息一会吧。
“对了集安,我现在有两个兵,一个叫许千宁,另一个是冰疙瘩许万卿,以后你就是我第三个兵,怎么样!”
集安微微抬起嘴角,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雪绒中找到归宿,缓缓道:
“好,我就是小将军一辈子的兵。”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这辈子你敢背叛我,我一定叫大狼咬死你……”小姑娘欣喜若狂,大概是第一次听人表忠心。
北境的雪,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
“将军,如今城墙收回万事已定,只待乾京派来使臣宣读圣旨,我们就能回家了。”
集安憧憬的说着,他已经把大齐当成了自己的家。
“是啊,终于可以回家了。”韩焰敛眸,细绒长睫微微翕动,淡淡言语仿佛是对着看不见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