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总这般幼稚若三岁孩童。”韩焰脑中忽的浮现出这句话。
那是乾京的桃树下,粉艳花瓣坠落如乾京的朦胧烟雨,迷离诱人。
有人就曾斜斜靠在桃树下,风流飘逸,笑眼弯弯里满是戏谑。
怎么可能是他。
韩焰自顾摇头,想起那人的风姿,再想想半死不活的这人,断不会是身后这个浪子。
“你又凭的什么说我以前幼稚?”
韩焰没好气的反问,烈马驰骋,一路颠沛叫安贺旬有些恍惚,只能哼出一声来回应她,但只要没有昏死就行。
日头已落下一半,只余剩下半边红彤彤的像乾京的馨芳斋的柿饼。韩黑牛乃是千里良驹,加之韩焰不住策马,早已超出身后十骑许多。平岭上,一红一白孤渺若北境的两粒黄沙,随风纠葛交缠,最终风止沙落。
韩焰一路自话自说,从北境的烈酒说到乾京的楼宇,从韩客山以前的混账事说到自己外祖父祁老侯爷十分惧内,怕极了传言中书香世家嫡出大小姐的外祖母。每说一句,她便会停下来问安贺旬好不好笑,耐心的听得对方的无力的轻哼才继续说下一件趣事。
终于在说到韩焰打碎过皇帝陛下的砚台时,骏马到达赤獠设防的营帐。
岭下的战事已经平息,集安正领着众人打扫战场清点俘兵,忧心不见踪迹的将军,愁眉苦脸。要不是白钟卢老将军不让声张,集安能泼妇哭丧的喊天叫地。待见到翻身下马扶着一个男子的韩焰,集安眸光一亮,比千里驹还快的跑去接应。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生息的安贺旬面白如鬼魅,箭头刺穿背后的银甲,流出来的血迹泛着黑色,而韩焰更是披头散发冠钗皆丢,十分狼狈。
“我的错,中了何澄那奸贼的埋伏。”
韩焰简明解释,边扶着安贺旬走向帐篷边朝周围喊道:
“范军医!人呢!”
一个身材瘦小,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大木箱子,步履轻盈宛如成精的兔子,跑过来招呼着将安贺旬抬到一顶干净的帐篷中。
范卓着手利落的拔掉安贺旬背后的箭头,鲜血如注喷洒。身侧小药童早已准备好纱布棉花,眼疾手快狠狠摁压止住鲜血。
一旁的范卓则不疾不徐的抬起皱皱巴巴的左手,两只手指倒惬意的捻着下巴下一绺胡子,闭目把脉。这般神游虚空的样子总叫韩焰想起国子监教书摇头晃脑吟诗文的老先生。
“范老头,他到底怎么样了。”韩焰着急询问,她可不想再有人为她有什么闪失。
不省人事的安贺旬趴在床榻上,伤口已经止住血,小药童褪去安贺旬盔甲,剪碎湿黏在皮肉上的月白底衣,只留精瘦修长专属于男性的上身。小手利落的精心擦拭血迹,涂抹药膏,悉心用绷带包扎,一气呵成熟练至极。
“伤口并无大碍,只是这毒……”范卓慢悠悠的回答,话说一半长嗟短叹,叫韩焰急的想喷火。
“这毒怎么了,别告诉我还有你范老头解不了的毒。”
“将军。”集安拉住韩焰捏紧的拳头,摇头制止。
范卓拧眉摇头,叹气不已,颇为惋惜的缓缓道:“哎,这毒已经解了。真是白高兴老夫一场,这可是用百年箭毒木汁液淬成的剧毒,可惜了可惜了啊。”
范老头还在那里哀天痛地,集安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拦住拔刀要砍人的将军。
“将,将军。毒解了就是好的,别动气,气大伤身啊。”
集安被拖得面红耳赤,一侧的范卓早已见怪不怪,淡定自若的开始收拾家当。
韩焰这才反应过来,略有些惊愕。毒已经解了?她不可思议的拧紧眉头,又将双刀塞回腰后。集安松了气,还没缓过神,却看见安贺旬衣衫里冒出来的翠色小脑袋。
“将,将军,是蛇!是蛇!”
黑墨般剔透的眼睛,粉红信子一摇一晃,翠色身躯碧莹华润。
这次轮到集安哀天痛地,上蹿下跳搂住韩焰的腰不放。
“起开!”
韩焰一脚踹开化成人的“猴精”,往沾满血迹的衣服靠近,半步还未迈出,却被集安拖住一只脚。
“将军,别,这么艳的绿皮,一定有毒!”
待韩焰想踹第二脚时,集安已经一把将韩焰的双脚搂住,宛若冒死劝谏的“千古忠臣”。只是韩焰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昏君”,冷冷的瞥了集安一眼,手指已经探到腰后。
集安委屈万分,不得已放开黏胶似的手。
“我替将军去。”
涕泗横流,悲壮宛如替君赴死。
至于吗?韩焰心想,不就是一条小青蛇嘛。
集安紧紧闭住双眼,指尖抖得都能去捣蒜,好容易伸到血污的衣服旁,小蛇怔愣片刻,乖巧的顺着他的指尖环上他的手腕,冰凉滑腻的触感叫集安的汗毛不禁竖起。
“啊——,别咬我别咬我,将,将军救我!”
“傻瓜。”
韩焰被集安恨不得撇开三百里的脑袋逗得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脑上,从集安手腕处捏起小指粗细的小青蛇。
被拎起来腾空的滋味估计不好受,小青蛇十八弯的身子在空中扭来扭去,韩焰徐徐将小蛇放在手腕处,被惊吓到的小东西猛地环住得来不易的支撑物。
范卓:“这,这可是解百毒的竹玉环?奇哉!奇哉!”
一切迎刃而解。
范老头眼冒绿光对着韩焰的手腕看来看去,想要伸手抚摸翠色小蛇时,被捏过一次的小家伙竖起身子做攻击态势,粉红信子摇摆威慑。范老头堪堪收回激动地爪子作罢,瘪嘴嘟囔:
“哼,这年头连蛇也学得欺软怕硬。”
韩焰伸手抚摸小蛇的椭圆脑袋,翠玉环便重新环上她的皓腕,韩焰对这般“不公平待遇”十分受用,眉开眼笑的冲着想看又不敢靠近的范卓炫耀。
“没办法,这年头连小蛇都知道谁厉害。是吧?”韩焰摸摸翠玉环的小脑袋状似询问,小青蛇血红眼珠直愣愣盯着韩焰,乖巧的吐吐信子。
“将军快放下吧,被咬了可就不厉害了。”
集安瞧着那扭来扭去的细条,不自觉的摆出苦瓜脸,想起安贺旬与他共乘一马时,放在自己衣服里的不明物体,瞬间又气恼又庆幸。
幸好当初没糊里糊涂的用手捏,不然非得被狠狠咬上一口。
“胆小鬼。”
韩焰起了小孩子心性,抬起环着青蛇的手臂怼到集安脸前,堂堂七尺男儿被吓得弹出三丈远,抱住桌子角不放。
“也不知督军大人从何处得来此神物”范卓远懒怠稀松的神态见到这只闻其名,未曾见其影的“竹玉环”也精神了几分。
竹玉环稀罕,孵化一枚竹玉环更是难如登天,安贺旬的这条小青蛇显然是才孵化不久。韩焰也只是年少时在乾京见过一人有一条两指粗的竹玉环。
“说不准这小子就是有万里挑一的福气呢。”韩焰凝视有些疲累、伏在她手腕上乖巧安顺的小青蛇,自言自语般说道。
“既然督军大人已经无碍,老夫就先退下了。”
范卓见摸一把难得一见的神物是没有戏了,留下小药童照料不省人事的安贺旬,提起木箱子要走,一步三回头直溜溜的盯着韩焰手腕上的小青蛇。
“什么世道!”
帐外传来范卓的愤世嫉俗的心声。
回到安排好的军帐中,集安替韩焰疏通散乱半晌的发丝,惊弓之鸟般小心翼翼躲着韩焰手腕上的小东西。
“将军今天实在是太冒险了。”
暗淡铜盆盛满清水,在烛火中微漾。净白素布在其中摆布片刻,浸透温热。集安原浅白修长的手指,被热水熨的泛红,拧干素布,替韩焰擦拭脸侧血迹。
方才白钟卢气势汹汹的跑来训了她一顿,韩焰只打马虎眼搪塞,被逼问不过,才说是去追何澄遇到埋伏,安贺旬为了救她才中箭。集安这才知道韩焰今日犯了多大险,从白将军走后,便板着一张平日里恨不得笑成年画里童子的脸。
“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
韩焰笑嘻嘻安抚愁眉不展的集安,眼下蹙起蚕蛹似的两痕,昏黄的烛火下愈显的清澈。
红金鳞甲有好几处破损,氤氲血色。
“怎么受了这么多伤!范军医!”红色底袍和血迹颜色相近,集安现在才瞧清楚韩焰满身细细小小的伤痕。忙要跑出去喊范卓,被韩焰制止。
“无妨,不过是些皮外伤,外头有那么多士兵伤的可比我重多了,这点伤我自己能处理,不用劳烦范老了。”
眼看着集安的眼眶红了一圈,韩焰觉得心里头又暖又歉疚,笑的愈发讨好。
“这些小伤算得了什么,想当初本将军可是心口被插过一剑都没能死透的人。”
将军难道是想再死一次吗?!"忽而集安厉声责骂:“将军分明知道何澄是什么人,却还是莽莽撞撞的上赶着中埋伏。”
“我,我其实…”韩焰忽然没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被集安训斥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放软语气解释:"放任何澄我不放心,况且如果能活捉北梁主帅,于战后的谈判也是极其有利的,说不准我们大齐还能多要一座城池呢。"
韩焰说完笑的更加明媚,被集安白了一眼,摁到座椅上坐直上药。
“你能想到,北梁难道想不到?将你活捉去北梁兴许就能少割一座城池,将军还是太不惜命了。”集安说着说着,上药的手已经没办法稳当涂抹药膏,颤抖的扶在座椅背上,眼眶里清明湿润。他一个大老爷们整日里提心吊胆,实在是太憋闷了。
韩焰不知所措的替集安擦拭眼泪,却惹得集安愈发委屈,金豆子越擦越多。分明是她万难的逃出生天,现在倒像是集安今日被人算计。她最是怕惹别人哭,小时候是阿谖,长大了是集安,偏偏她一个姑娘家不哭,竟是些老爷们哭。
“你家将军厉害着呢,你不知道我以一敌十有多威风。后面北梁一千骑兵都抓不住姑奶奶!”
“一千骑兵?!”集安抓重点一向很精确,一巴掌拍掉韩焰的手,拔高音调训斥:“方才白老将军在时,你可只是有十几个黑衣人,如今怎么还有千骑梁军!”
韩焰干干赔笑,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没事多什么嘴啊。
想到将军身上细细密密的伤痕,集安顿时后怕起来,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盘算待会一定要向白将军告上一状,好好教训一下他不惜命的侄女。
“将军是得自己是话本子里的大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