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定了主意,邬雪琴就再不多想,她跳下床来,吹熄了屋里的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将灯重新点上。
空城计么,省的让人生疑。灯亮着,表示主人在。
走出梅园,她也没有刻意去躲避王府里的下人,平时她就有吃过晚饭散心的习惯,这些人都是知道的,而且顾南风对她爱惜到那个地步,她脸上又漠然的很,这些人见了她,除了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哪里有问废话的胆量?
等转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悄悄地折了回去,选择了偏僻无人的小径,转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望风楼。
望风楼处在梁王府的东南角,两边都是绵长的房屋建筑群,望风楼处在中间狭长的空地上,正好成了风口,因而取名望风楼。此楼是梁王府里最高的建筑,登楼远眺,北风猎猎,王府院墙外小半个皇城的全景一览无余,有登临天下的快感。邬雪琴曾陪着顾南风来这里吹过风,当时顾南风身着一身墨绿色缎面长袍,迎风而立,衣角被风吹得翩然而起,而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叫人心悸的霸气。
那时她站在他身旁斜后方,抱着双臂吹着冷风,皱着眉头,寒意森森地看着顾南风的侧脸,看着他的发在北风里恣意飞扬,极为跋扈嚣张的样子,她心里恨得直痒痒。
忽然他转过头来,眸子里闪晶晶亮的光芒,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用双手捧着这天下,送到我心爱女人的面前。”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他眼睛里异样的神采,更让她忘不了的是,她那时不知怎么的,脸刷的就红了。他心爱的女人是谁?是谁?是她,还是那个沈风华?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顾南风明明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可是她竟然还在计较着她和那个沈风华在他心中的地位,到底谁轻谁重。
后来想起来,她只能跟自己解释,女人的天性就是好计较,好比较,即使这个被比较的人,她连见也没见过,即使对她说这样话语的人,是她的仇敌顾南风。
望风楼是独立的一座楼,没有院墙,也没有护卫,这也是它的特殊之处。
邬雪琴找了处假山藏身,四下里匆匆看了一眼,发现望风楼里一片黢黑,除了楼底里用来照明的四角风灯以外,根本没有亮,也不见有人的痕迹。
她可能是来得早了,顾南风这个时候恐怕连饭也没吃完呢。
可是就在这当儿,望风楼三楼深处,亮起了霓色的浅光。那光线极为温柔,极为暧昧,似乎是只有女人才会用的粉灯纱罩。
邬雪琴心中一动。顾南风虽然没到,楚玉却早已经到了。望风楼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楚玉之前已经做好安排了。
正想着,远远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矫健而且轻快,顾南风来了。
接着四角风灯并不明亮的光,邬雪琴留意到顾南风今天的穿着十分意外,竟然是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这是他平时绝少用的颜色。穿着这样的锦袍,顾南风整个人显得素净而华贵,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风骨。他还真是……以身作则,打扮得“漂漂亮亮”呢。
邬雪琴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也许并不是衣服的原因,顾南风是出身变尊贵的人,身上永远都有这样真正的贵族之气。
顾南风走得近了,邬雪琴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他发现了自己,可是他偏偏在假山正对面停了下来,邬雪琴只觉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可是他只是在楼下顿了一顿,抬首仰望,看见上面粉色的灯光时,唇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然后就径直上楼了。那笑罕见的十分温和,邬雪琴看得有些诧异,为何他在自己面前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难道他都是把凶巴巴的表情留给别人,难道他的好脾气都是留在了她看不见的角落?
邬雪琴确定他走得远了,才敢从假山后面走出来,轻手轻脚地登上楼梯。这样偷看的事情她曾经尾随着齐师墨做过一次,觉得并不难,尤其是在人没有地方的时候,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藏匿好自己不发出声响,除非有传说中的绝世武功,否则是不可能察觉的。
而望风楼高大雄伟,绕着走一圈都要几分钟,每一层都有九扇门,茶室花室琴室棋室一应俱全,所有的门都只是虚掩,所以在这样的地方把自己藏匿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亮着红色纱灯的地方是琴室,顾南风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关上了门。
邬雪琴心中冷笑一声。没事关什么门啊?顾南风这个禽兽一定没安好心眼,刚才他脸上的所谓温和的笑,也只是淫笑而已,如果现在是她在里面,他一定会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她吃掉。
她哼了一声,既然门都关了,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猫着腰从琴室门口溜了过去,闪身走进一旁的棋室,
两室相通,中间只有一扇紫檀木门,将琴室和棋室隔开。邬雪琴等了半天,里面没什么动静,便有些坐不住了,走到紫檀木门那里,眯起眼睛望向门缝。
天啊,这真是绝好的视角。能将敌人的活动察看个一清二楚,却丝毫不必担心被敌人发现。目前她看不见楚玉,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顾南风,此刻他正在八仙桌旁坐着,手里端着一杯茶,却并不喝,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只是能感觉到他的眼光被一样东西牢牢地吸引,这这样东西,却是邬雪琴视线的死角。
想必他看的正是楚玉吧,也难怪,楚玉是那样美丽的女子,只要稍加打扮,便能吸引任何男人的眼球,只是顾南风以前从没有把目光转向过她而已。
不过看顾南风现在这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定是被楚玉的美丽给震慑了。蠢男人,人家楚玉在角落里默默地暗香了这么多年,你才是第一次发现她的魅力么?
邬雪琴悻悻地想着,顾南风这个蠢蛋,总该说点什么表示一下吧?比如说:“楚玉,你今晚好美好美。”又比如说,“楚玉,本王来迟了,以往是本王对不住你。”再比如说,“楚玉,今晚的月亮好圆哦……”
可是顾南风却一句话也没说,楚玉那边也没动静。怎么,这就是传说中的“脉脉不得语”么?搞什么,又不是牛郎织女,玩什么深情对视啊。
正等的不耐烦,却听到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却不是人声,而是筝音。
非常悦耳,非常动听,非常a的筝音。邬雪琴读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古筝据说过了十级,曾经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露过一手,台下几千的同学听得那个聚精会神,听得那个鸦雀无声啊。邬雪琴当时还豪情满怀地赞人家“词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可是现在听到楚玉的琴声,才知道那个同学不过是在弹棉花。
这筝音,轻灵婉转,柔媚多情,像是西子清泉沐浴激起的那一串水花,清澈无端;又似三月淅沥进古井的那一片细雨,温润到了极处。
筝音悠扬,由高转低,像是楚玉高调嫁给顾南风的那一份骄傲,在他冷情的磨砺中变得消沉落寞;继而又缓转急,像是楚玉幽暗的心境找到了出口,急于向顾南风吐露自己的思慕和寂寞,殷切之情在嘈嘈切切的筝音里中如瀑流淌;然后又重转轻,倾吐过后,所有的幽怨和愤恼,早已转化为无尽的柔情,此时的筝音,柔到了极处,媚到了极处,如同情人温柔的臂膀,足以将所有固执的心灵融化。
邬雪琴是个音乐盲人,从来不懂什么古典现代,阳春白雪的,可是听到这样的筝音,竟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整个人的情绪跟着那筝音起伏波动,恨不能跑过去掐住顾南风的咽喉,狠狠地对他嘶吼:“对我们家楚玉好一点,否则老娘掐死你!”
铮然一声,乐音停了。良久的静默之后,邬雪琴看到顾南风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拍掌:“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琴技呢。”
那声音端的是温柔,端的是倾慕,端的的欢喜无限,逆着光,邬雪琴看不清顾南风脸上的表情,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他一定是两腮飞落霞,双眼放桃心的痴呆表情吧……
依然是顾南风的声音:“邬雪琴,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什么?邬雪琴?
邬雪琴血液凝结,喉咙发干,几乎要站了起来,顾南风发现了她?要不要讨饶?
可是,在听到另一个声音的时候,她却忘记了要站起来这回事了:“王爷,奴的古筝可还能入耳?”
这声音,分明是她的声音,是她邬雪琴的声音。
邬雪琴顿时混乱起来,里面的人,不是楚玉吗?可是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如果说里面的那个人是邬雪琴,那她又是谁?
她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刻,她的思维转为停顿,因为在看到下面的一幕后,由于发觉情势过于复杂,大脑开始拒绝思考。
和自己说话声音的那个女子,终于款款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而那个女子,竟然就是邬雪琴。
怎么可能?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胖瘦,一样的容貌,连走路的样子,都是一模一样……连“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都像是从自己衣箱里挑出来的!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邬雪琴彻底迷乱了。
不,不对,里面那个人会得如此一手弹筝,怎么会是自己?是楚玉!楚玉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可能是别人!
可是,明明是楚玉,怎么变成了她的样子?
“入耳即化,”顾南风的声音再度响起,是对里面那个“邬雪琴”提问的回答,“本王听得如痴如醉,心都要化了……雪儿,你有这么多委屈,我当真是对你不住。”
雪儿?天啊,好……好恶心的称呼。邬雪琴的心中又是一惊,这还是顾南风么?明明是他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样温柔?顾南风不是温柔的反义词么?
“王爷……”
“雪儿,我一直想要向你请罪。你光着身子在笼子里示众的那一天,我在屋子里悔恨得要命,一直想要跑出去把你弄回来,可是自尊心不允许我这么做。毕竟是你背叛我在先,雪儿,我……我完全受不了这样的背叛。我熬到下午,心一直像被油煎一样,我用刀子在自己手腕上,胳膊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如果不这样,我真控制不住自己,随时都会发狂。我划到第三十四刀,有人告诉我,南诏在和你为难,死了一个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怕死的那个人是你。我冲出去,出门竟然摔了一跤,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跑到那里,看到你没死,我一心只有一个念头,从此以后,我若再伤害你,就先伤害自己十倍。我知道自己的错是没法弥补了,我只有尽力对你好。雪儿,你是不是怕我?你醒来后,我看得出你在极力地转变自己,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吼大叫,和我对着来,可我一点儿也不高兴,每当看到你曲意迎合我,我心里就像被刺了一刀一样的难受,我宁愿你对我吼,对我叫,处处拧着我的意思来,那才是你。雪儿,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吗?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只小动物,看着凶猛的野狼一样,我能看得见你的心在瑟瑟发抖,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就想抓起你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扇几个巴掌,求你原谅我,恳请你忘记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你今天邀我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表面镇静自若,心里却在狂喜。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唱过歌了,可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竟然在哼歌,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来了,你打扮得这样美,还亲手弹琴给我听,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王爷……你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
“邬雪琴”的声音微微颤抖,却绝不是被感动的那种颤抖。
而在这边,邬雪琴紧咬着牙关,双手紧握,手心一直在出汗。
这是她第一次听顾南风说这样的话,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能原谅他吗?
不能!不能!
不能……的吧!
不,不能原谅他!纵使他说的都是真的,可是,做了那种变态的事,一句道歉就完了吗?
那将你顾南风的衣服扒光,把你塞到笼子里示众,囚上一天一宿,事后再说一句对不起,这样可不可以?!
如果你可以做到这样大度,才能要求别人原谅你!
“雪儿,你真的能……放下过去的事,原谅我吗?”顾南风的声音竟然也在微微发抖,他双手捧住了那个“邬雪琴”的手,头低了下来,似乎是紧张地观察着“邬雪琴”的表情。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为了王爷,什么都可以的。”
“邬雪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更有些无力。
“为了王爷,什么都可以的。”这莫不是楚玉自己的心声?为了得到顾南风的垂青,她甚至不惜扮作他人,这样的楚玉,到底是可恨可叹,还是可怜可悲?!
“真的?真的吗?”顾南风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一把拥住眼前的“邬雪琴”,头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里。
“我发誓,以后永不伤害你,我会把我那点可怜的好,全部放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会给你江山,给你安宁,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的声音近似呢喃,可是坚定有力,因为四周静谧,邬雪琴一个字不落地全部听在了耳里。
“是吗?即使我以后做出伤害王爷的事情,王爷也会对我好吗?”怀中的女子声音幽幽地问道。
邬雪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为什么楚玉问出了她想要问的话?
可是她知道,即使两个人问同样的话,意义也是不一样的。楚玉问这样的话,是一种不自信的求证;可是对她而言,这样的话只代表了辛辣的讥讽。
可顾南风却完全没有犹豫,立刻道:“会。我巴不得你伤害我,你骂我,打我,用刀捅我几下,怎么都好,这样才能弥补我对你犯下的错。”
顾南风将头抬起来,直起腰,双手捧住“邬雪琴”的脸,缓缓地吻了下去。
“邬雪琴”迎合着顾南风的动作,可她的动作是那样柔弱无力,身子纤细的样子,如同一只断翅的鸟,脆弱之极。
“雪儿,你……”顾南风忽然惊异地抬起头来,“你怎么哭了?”
“我太幸福了,呵呵,王爷,今晚我太幸福了,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顾南风没有回应,沉默地站了一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厉声道:“你不是雪儿,你是谁?”
邬雪琴心中一惊,他竟然发现了?里面那个女子跟她完全一模一样,他怎么能发现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