黢黑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那鬼魅般的影子,已经深深刻进她的脑海,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像是一场梦一样的恍惚。
她不知道,不久之后,她会为这场恍惚的梦,付出人生最为惨痛的代价。
不是她刻意去遗忘这件事,只是过了那晚,她连续两个晚上没法安睡,却再也没有看见那个人。
晚上睡眠不足,白天精神明显不济,顾南风留意到她的黑眼圈,问了好几次,她只好推说自己晚上睡不好。顾南风信以为真,给她带来了安息香,叮嘱她晚上用。她答应了,却在顾南风走后,把安息香扔到了一边,就像小孩子被陌生人哄着吃糖,却发觉到了嘴里全变成了砒霜。她尝过了几次这样的砒霜之后,再也不敢用这些人的东西了。
可是睡眠不好的问题还是要解决。她便自己去花苑里采了些玫瑰花苞,风干了,做成花茶,开水冲泡好的玫瑰花茶,泛着悠悠清香,透着些许清甜,能安心凝神不说,最要紧的是安全质量有保障。
邬雪琴捧着玫瑰花茶,望着杯沿里袅袅升起的水汽,却听见外面有清朗的女声,在轻呼着自己的名字。
除了顾南风频频来访以外,梅园一向寂寞得很。从前她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屈昂还总以关心的名义来看她,现在却开始避嫌一般,极少来了。
现在还是正午,这来的人是谁呢?
一个纤美柔丽的身姿出现在邬雪琴的视线里。外面阳光正盛,这人衣着鲜妍,清丽的脸上带着浅笑,金色的阳光镀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肤上,像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一般,好久没见到这般风姿出尘的人物了,邬雪琴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雪琴妹妹。”声音也如泉水般清洌甘甜。
邬雪琴站了起来,手里依旧笼着茶杯,并没有躬身亲迎的意思,脸上却兀自笑得恭谨:“原来是楚玉姐姐,梅园蓬荜生辉了。”
来人正是当日在南厅夜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妃。邬雪琴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楚玉。
邬雪琴对楚玉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好的,若是换在以前,对这样人物的来访,她绝对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后来她发现,直觉这玩意还不如一坨狗屎可靠呢。
所以现在,越是面对闪亮鲜灵的人物,她越是在心里提高警惕,譬如站在她面前的楚玉。
“哪里话,早该来看妹妹了,一直俗事缠身,找不出时间,妹妹不要见怪才是。”楚玉客客气气的,她似乎察觉了邬雪琴的冷淡,却并不以为意。
“姐姐随便坐。”邬雪琴取了一套茶具放在她面前,含笑道:“我这里没有仆人,罐子里有花茶,水壶里有滚水,我不知道姐姐的用茶习惯,姐姐请自便吧。”
来梁王府这么久,她已经知道,有了顾南风的如斯照顾,她不必忌惮任何人,也不必讨好任何人。其实这样的特权,她从进王府的第一天她就有了,只是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真是浪费了。
楚玉微微一笑:“妹妹好潇洒的性子,楚玉喜欢得很。”
她真的从茶罐里取了几粒玫瑰花茶,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从容而优雅。
邬雪琴在一旁看着她的举动,脸上一直带着闲适的浅笑。楚玉的言谈动作,令她在她的印象里加分。
“很不错的花茶。”楚玉捧起茶盏噙了一口,唇角溢开如花浅笑,“清心甜美,入喉回甘,妹妹制得一手好茶。”
邬雪琴淡淡道:“姐姐过奖了,是王府花苑里的玫瑰花好,让我捡了巧罢了。”
楚玉放下茶杯,仔细凝望着邬雪琴:“妹妹气色似乎好得多了。”
“托姐姐的福,太医照顾得周到,用的又是最好的药,连死人都能救活,何况我当日只是半死而已。”
邬雪琴话说得很不客气,显得有些粗野,楚玉却似并不介意,认真凝听着,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其实楚玉当天也想劝阻王爷的。可王爷的性子妹妹你也知道,一旦脾气上来,菩萨劝都不听的。更何况在王爷面前,楚玉一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的,所以楚玉并没有自讨没趣,没能为妹妹求情,今天便是特意来向妹妹赔罪的。”
邬雪琴摇了摇头:“那件事我已经看得很淡了,姐姐不必挂怀。我命如蝼蚁,叫王爷取了也不足惜,何况我并没有死成。承蒙王爷不弃,又叫我捡回一条小命,我已经很知足了。”
楚玉的眉间凝起一丝怅惘:“这话要不得,可当真是说我心里去了。我十七岁嫁进梁王府,如今已有四个年头,王爷于我,无恩无宠,我虽然挂着个王妃的头衔,可过的却是水一般寡味的日子,一眨眼间,青春年少就这么过去了。别人看我风光无限,可我自己清楚,我不过是一块放在蜜糖里的石头,半点甜味也尝不到,还不若妹妹这只蝼蚁呢。”
楚玉说到这里,淡然一笑,那笑容有说不出的萧索意味。
邬雪琴微微有些动容,无恩无宠,古代君王的大部分妻妾不都是这么过过来的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话从当事人口里说出来,竟是这般无望而凄凉。
楚玉像是说累了,将头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寂寞的弧度。
邬雪琴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只好道:“姐姐想开些,男人的宠爱,也不过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眷念的。咱们对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一件收藏的器物,想起来了就拿出来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去,哪有什么真感情?”
楚玉睁开星辰般的眸子,那星眸上隐约沾了露水:“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看我一眼呢?”
邬雪琴不语,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
楚玉戚然一笑,咬着嘴唇道:“说出来荒唐,你也许不会信。我到现在——到现在还是完璧之身呢。”
邬雪琴眼睛睁大……楚玉是这么美丽的女子,这真的非常荒唐。
可她旋即想起在湖边小屋里,屈昂对她说起的顾南风。根据顾南风过往的行为判断,他是典型的精神洁癖患者,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所以,他四年没有沾楚玉的身子,不是不可能。
邬雪琴忽然生出一股怜悯之心,为眼前这个如瓷器一般优雅美丽的女人。
古诗说得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谢空折枝。”
可楚玉呢,却是一枝无人摘折的鲜花。她有这般的美貌和心性,是花丛里一朵绝美的奇葩,却偏偏无人欣赏,等到开到荼蘼的那一天,甚至换不来顾南风的一声叹息。
“别难过。没有男人,咱们一样活。”邬雪琴艰难地安慰着她,她知道这话有多么苍白无力。
楚玉的视线,越过邬雪琴遥遥地望着远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怎么活?我没法像一棵树一样,在深涧里一住千年,而不觉得寂寞。我是人,我有心呢……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你,我真的很羡慕你,活得这样轰轰烈烈,就算死了,也不枉尘世走一遭,可我呢?对王爷的感情,我其实没有多少执念。可是,一直这样被忽视的感觉,找不到希望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呢。”
邬雪琴低下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无力改变楚玉的命运,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或者,妹妹,”楚玉忽然捉起邬雪琴的手,她的手好冷,邬雪琴不禁抬起眼来,看见她眼中闪着热切而羞涩的光芒,“我知道王爷有多疼你,你能不能帮我忙,让王爷——”
她咬住了嘴唇,没有再往下说,可邬雪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可以。”她没有犹豫做出回答。
同是女人,她能明白温雅自珍如楚玉,要说出这样的话,该是经过了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
她能对自己这般坦诚,大概是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可以互通的地方,如果剥去身份和地位的外套,她们在内里,该是同样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吧。
“真的?”楚玉几乎是激动,欣喜了,似乎邬雪琴的反应在她的预料之外。
“你想让我怎么说——怎么做?”
楚玉的脸上浮起大朵的红晕,令她的容颜像牡丹般娇艳:“我只要一夜,一夜就好……我想,我有办法让王爷……对我产生兴趣。”
这才是她来的目的吧。邬雪琴心中涌上一阵悲哀,但她仍旧痛快地答应了。
楚玉眸子里的光芒越发璀璨:“妹妹只需要想一个借口,让王爷到望风楼,告诉他你会在那里等她……”
“然后我消失,剩下的事情你来做。”邬雪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快速而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
楚玉轻轻抿起朱唇,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眼睫微微闪动,有些躲避着邬雪琴的目光,轻声地“嗯”了一声。
“我一定照办,”邬雪琴淡淡地笑了笑,“姐姐放心吧。”
桌上放着一个盛了汤药的瓦罐,袅袅地散发着热气,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药味,令空气闻起来都有些发苦。
邬雪琴怔怔地望着顾南风的侧影,他正端了瓷碗,捏了木勺子,小心翼翼地从瓦罐里舀出汤药。他平时肯定是从没做过这类事情的,因为他捏勺子的方式都不对,竟然是抓着捏,从瓦罐满满地盛了一勺,那汤药到达碗里之前,还要被溢出来将近一半。
这都是下人做的事吧,堂堂梁王爷顾南风,竟然会做这种事情,而且是为了一个不久之前他还恣意欺辱的女子,这岂不是很不可想象?
尽管动作笨拙,顾南风的态度却十分认真。看着他端药过来,目不斜视地望着汤碗,生怕里面的汤药溢出来一星半点的样子,邬雪琴忽然想到一个词,猛虎嗅蔷薇。
要是这句话有下联,那就该是“南风端汤药”吧。
“有下人,你真的不必做这些事的。”邬雪琴接过汤碗,脸上挂着轻笑。
这笑容虽然轻柔,却也疏离。
顾南风搓了搓双手,坐了下来,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那些不相干的人么,再说,他们笨手笨脚的,也伺候不好。”
邬雪琴笑了起来:“说到笨手笨脚,我看你才是整个王府里最笨手笨脚的人。”
顾南风扬起唇角,呵呵笑了两声,道:“那也得我来。府里人多,保不准平常你得罪了谁,在你汤药里添点东西,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邬雪琴浅浅一笑,故意避开他眼中的真诚,端起那碗药,屏住了鼻息,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从几子上的果盘里抓了一个蜜枣,急不可耐地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然后,一直拧着的眉头才展开。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她身体不好,家里找中医开了一堆的中药熬给她喝。她嫌苦喝不下,妈妈就捏住她的小鼻子,告诉她,我们家琴琴最勇敢了,快一口喝完,喝完就可以吃妈妈兜里的糖了。
顾南风看得直皱眉:“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跟小孩子一样。”
话虽这么说,一只手却端了果盘,从里面挑出最大的蜜枣来,放在小瓷碟里。
这样细心的举动,若换做一个月前的她,会被打动的吧……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邬雪琴大口大口地嚼着蜜枣,含糊不清地道:“今晚去望风楼吧。”
一直在埋头拣果子的顾南风抬起头,道:“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里竟是满满的宠溺,像看孩子一样地看着她。邬雪琴心里一惊,连忙躲闪目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我说,今晚去望风楼吧。嗯,赏月。”
“赏月?初三赏什么月?”顾南风好笑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窗外,“而且今天是阴天。”
“对,月圆时候赏月谁都会赏,有什么有趣的?我偏要月不圆,而且是阴天的时候赏月。”邬雪琴漫不经心地挑着蜜枣,嘴上胡说一气。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了这样的自信,顾南风会包容她这种强词夺理的坏脾气?
“好啊。”顾南风饶有兴致托起腮,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畅想两个人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追寻月亮痕迹的情形,“很有趣,我陪你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