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码头的巡捕房应该是法租界最小的巡捕房了，只有两个大开间和一个简陋的拘役室。

老钟和宫心详细地向巡捕们讲述了侯船大厅的细节后，就被巡捕们告知在这里等待，期间巡捕房的分区探长打来电话，叮嘱巡捕们务必不要怠慢宫小姐，却也闭口不提什么时候放人，老钟哪里受过这种待遇，胡乱发了一通脾气，趁乱知会两个门徒尽快给宫先生报信。

码头上，巡捕房出动了两拨巡捕，到处寻找一个脏兮兮的醉汉和一个假巡捕，与此同时，一行神情严肃的日本军人穿过人群，气势汹汹地走进了巡捕房。

一个前来质问的巡捕被日军随从拿枪抵住脑袋，其余巡捕紧张地举起了枪，日军也纷纷拿出枪与巡捕们对峙。

为首的日军长官根本无视场间一触即发的气氛，缓缓解下连帽风衣，露出里面一身考究的中式长衫，悠然地走到宫心面前，用一口地道的上海话说：“宫心小姐受惊了！”

“你是？”

“坂本清源，我与你父亲是旧交。”

“抱歉，我回家少，未曾听家父提起过。”

“那看来你是真的太少回家了，宫小姐啊，平日里还是要多陪陪你父亲，人一旦上了年纪，会更容易孤独的。”坂本端起了桌子上的一杯茶问道：“这杯是宫小姐的茶吗？”

“……是我的！”老钟冷冷地说道。

坂本很没礼貌地高高举起杯子，将茶水倾泄如注，流成一条绵延不绝的茶线，落在地板上的残茶四溅而出，声响虽小，却异常刺耳，等到茶水尽了，坂本拿着杯底对着窗外的阳光反复察看，又用壶里的热水冲刷了几次，这才满意，耐心地冲泡了一杯新茶，递给宫心。

“宫小姐，尝尝我的茶艺，看看是好是坏？”

“我一向嘴拙，茶叶好坏倒是能尝出几分，至于茶艺的好坏，从来都分不清楚。”

坂本也不气恼，自己端起来喝了一口，表情十分享受。

“宫小姐，你原本是要搭船去香港的？”

“正是！”

“去香港做什么？”

“探亲！”

“如今你我两国开战，你就算直接说是去避难，我也是能理解的。”坂本又喝了一口茶，说道：“船票才丢没多大时候，宫小姐肯定还记得舱号床位吧？”

“……我忘了！”

坂本一口饮尽了茶水，又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冲泡了一杯。

“我劝宫小姐还是早点想起来得好，这茶再好喝，喝多了也难受。”

“喝起来难受，那就别喝了。”一个豪迈的声音远远传来。

一个白色长衫的中年男人推门而入，在两方人马的枪口下犹如进了无人之境，满面春风地朝坂本走去。在他身后，数不清的黑衣人持枪冲了进来，将本来对峙的两拨人重重围住。

坂本看着来人，露出笑容起身相迎，唤道：“宫先生！”

“坂本先生，难喝的茶就不要再喝了，来，我给你泡上一杯。”

宫先生招手叫过来一个巡捕，问道：“把你们何探长珍藏多年的梅家坞龙井拿出来。”

“小的，小的不知……”

“档案柜后边，第二个抽屉。”宫先生比巡捕还熟悉这个巡捕房。

茶叶被珍藏在锡纸包里拿了过来，宫先生问道：“坂本先生可了解龙井？”

坂本正襟危坐，诚恳地说：“愿闻其详。”

宫先生精于茶道，一壶龙井，被他冲泡出了百般境界，他一边泡茶，一边说道：“这龙井茶，在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还有“早采一天是宝，晚采一天是草”的说法。”

这时沸水漫过了茶叶，但见芽芽直立，汤色清洌，幽香四溢。

宫先生继续说道：“坂本先生，你看这茶叶，是一芽一叶、俗称“一旗一枪”，这样的茶叶才称之为极品。你尝一口。”

坂本喝了一口，不敢下咽，放在唇齿间品咂了好久，才进了喉咙，叹道：“最好的龙井茶莫过于此了！”

宫先生摇摇头：“龙井茶分为八级，“莲心、雀舌、极品、明前、雨前、头春、二春、长大”。今天这茶虽有极品之相，也只能拿来润喉而已，改日来我青竹老宅，我那里还有一罐莲心品相的，多年未曾与人分享了。”

坂本笑道：“等上海之战平息了，自当上门叨扰宫先生。”

宫先生站起身，拱手道：“那我今日可以带走小女了吗？”

坂本佯装客气：“宫先生说哪里话，我们也是追捕要犯，偶尔路过此地，听说宫小姐被扣押在码头，就连忙赶过来搭救了，你看，我的士兵们甚至为了宫小姐，已经跟巡捕房的人起了冲突。”

宫先生不想再与他废话，说道：“如此最好，那宫某告辞。”

说完话，宫先生牵着宫心的手大大咧咧走出门去。

自从懂事以来，宫心都没再被父亲这么牵过手，现在感受到父亲手心久违的温度，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可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宫先生一出门便放开了手。

“……林槐，开车。”

一身黑衣的林槐正靠在门柱上抽烟，听到宫先生的命令，这才抬起了头，神情里全是冷漠，语气里毫无温度地答应道：“好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