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木匠找人打听,才知道偌大一个上海城,连西洋钢琴都有十几家店面,居然没有一家古琴店。最后一个老车夫回忆说在沦陷区的草阳路上,有一家民乐店可以去问问,又说前几日战事吃紧的时候,整条路都给炸去了一半,不知道这家店还在不在。
从法租界到日占区,需要穿过四五道关卡,有英军有日军也有法军也有印度红头巾,都是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盘查,雷子给木匠出了个主意,有个客人是原来上海的达官贵人,最近几天都要去日占区开会,在车行里预定了黄包车,木匠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跟着混过去。
客人姓周,住在法租界亚尔培路80号寓所,这里住的都是老上海的一些政界要人,门口停了七八辆锃亮的铁皮汽车,木匠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一个约莫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一身西装笔挺,头发梳洗的十分讲究,上了木匠的车子前,拿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了座位,又怕木匠多想,温和地向他解释道:“小师傅,可没有嫌弃你车子的意思,只是我的个人习惯而已,别在意。”
木匠冲他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也没开口说话,只是自顾地闷头拉车,周先生误会他是哑巴,稍微放松了些警惕,一路上跟木匠絮叨不止,说自己闻不惯汽油味,坐不惯洋汽车;又说自己很喜欢跟底层人民多亲近;还说了一堆身在高位上的种种不如意,木匠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底还在一直担心如何混过关卡的事。
好在这位周先生虽然啰嗦,但地位实在是特殊,连证件都没亮出来,所有关卡就都通通放行,沦陷区的关卡更是夸张,黄包车还没拉到,已经有一排日本士兵等在马路两侧,为首的上前敬礼,说道:“周先生,大佐已经等您多时了。”
几辆日本汽车开道,木匠紧跑两步,拉着黄包车努力跟在后面,周先生探身拍了拍木匠肩膀,体贴地说道:“小伙子,你两只脚怎么能跑得过四只轮子,咱们慢走两步,慢慢来,现在是他们求我做事,是他们急,我们没什么好急的。”
木匠依言放慢了步子,黄包车很快和日军的汽车拉开了距离,在一个丁字路口要转弯的时候,木匠抬起头,已经完全看不到日军车子了。
木匠刚准备转向,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下意识地紧急停下脚步,车上的周先生一个不留神栽倒过来,重重撞在木匠后背上,忍不住吃了疼,再好的脾气此刻也想爆发出来了,可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掩盖了周先生的声音,一群人穿着白色孝服,高举着白色的招魂幡,漫天抛洒着白色的纸钱,一路哭号着从两人面前路过。
这些人足足抬了二十口棺材,都是在战争里无辜死去的平民同胞。
周先生也顾不上生木匠的气,连忙下了车,站在一旁沉默地脱帽致敬。
木匠看了,也忙站在一旁垂下头去。
等丧葬的队伍过去了,周先生上了车,一路都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日军的临时行政楼,周先生下了车,多付给木匠一块大洋,叮嘱道:“小师傅,我还是想让你送我回去,你就在附近逛逛,别走远了,下午五点来这里接我,行么?”
木匠点点头表示同意,收下了大洋,等周先生一进楼,他连忙检查了黄包车的后座垫背,不出他所料,在原本周先生坐着的位置,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孔,已经整个将座椅穿透,孔口边已经翻起了毡子毛边,木匠坐上去比划了下,刚好在自己心口的高度。
木匠这下愣住了,这个小孔,居然是一个弹孔。
【贰】
前因。
几天前,袁星火和宫心就开始对周凤鸣的住宅进行了监听布控,发现日本人几次三番上门劝降,许诺他会成为新政府的教育局主席,周凤鸣不急不躁,面色稳如泰山,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反正就是不明确表态,一手太极功夫打得是炉火纯青。
“师父,这姓周的不是一直都没答应日本人嘛,看着也不像坏人啊!”
“你懂什么?这叫待价而沽,筹码都在自己手里,答应那么早干嘛?万一日本人还有更好的诱饵,那不就亏大了嘛。”
果然,日本人开始不断地增加筹码,许诺的官职一次比一次高,酬金一次比一次丰厚,直到日本人提出任命他为新政府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时,周凤鸣终于坐不住了,亲自起身和他们握手道谢,并现场答应,即日起将亲自督促其管辖区域内的四十多个小学改成中日双语教学,并大量投放日文教材,其中不乏美化中日战争,掩盖侵略真相的文章,这是上海之战后,菊刀书院的坂本清源提出来的文化奴役政策,宣称14年即可用日本文化替代中华文明,同化出新一代的中国人。
周凤鸣带着日本人去的第一个学校是宫心的母校——杏荫坊的墨倜中学,袁星火本来打算在这里布控狙杀位置,宫心死活不同意,第一她觉得当着学生的面杀人未免太过残忍,第二她无法说服自己去杀周凤鸣,她找不到理由。
“理由?宫大小姐,你现在是党国重点培养的特工,你做什么事不能再问理由,你活着,就是为了执行任务。”
“即便这个任务是错的吗?”
“上峰的任务不会错。”
“万一周凤鸣是无辜的怎么办?”
“你听说过雪崩吗?砰的一下子,铺天盖地袭来,会死多少人没人知道,但是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宫心愣住了。
【叁】
按照计划,袁星火去了墨倜中学的水塔房,有条不紊地布置狙击点和逃跑路线,宫心编造了大明报记者的身份,混入教育团跟拍采访的一群媒体记者中,确保关键时刻,能引诱周凤鸣进入袁星火的有效狙击范围。
学校的校长早早得了日本人要来的消息,干脆装病卧床在家,没来学校,迎接周凤鸣一行的是副校长,也是周凤鸣进教育局之前的秘书,见了老领导,副校长腰都直不起来了,一路点头哈腰地领到了日文教材的试验班,向周凤鸣和坂本清源展示改课成果。
试验班的老师叫吕子徽,曾经教过宫心,甚至还因为宫心调皮打过她手板子,这是个不苟言笑的老派人,见了乌压压一群人物进来,也不多说话,佝偻了脊背,唯唯诺诺地在黑板上写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顶天立地的四个字。
中华民族!
副校长没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提醒他道:“验课的领导们都来齐了,吕老师,你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