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线索是在木匠一直背着的那段黑色琴木上发现的。
那段被海水浸泡了一段时间的黑色琴木,是木匠全身上下唯一的家当,用的是孤山上的月桐木,选材时将木料最好的一段扔在水里,上半浮者为阳木,下半沉者为阴木,一般斫琴,都喜欢用阳木作琴面,阴木作琴底,阴阳相合相生,成琴弹奏起来虚实结合,刚柔相配,但是这张琴不同,琴底和琴面全用的是浮在上面的阳木,所以被称为纯阳琴。这样的琴音色高昂,弹奏起来能最大距离传递琴音,这与传统的琴道背驰,除了戏台上给名角伴奏的琴师外,真正的琴学大家很少用这样的琴。
木匠翻来覆去研究琴身,发现海水的腐蚀性远远超过自己预料,琴弦早已绷断,几柱琴轸也断了大半,要是不及时修好,只怕这张琴算是彻底废了,木匠把琴翻转过来,琴底挖有两个凹槽,一个稍微大点的叫龙池,作聚声之用,一个稍微小点的叫凤沼,作发韵之用,木匠发现里面也进过海水,找了一条干毛巾擦拭,意外发现了里面居然用阴刻阳镂技术刻的有字。
木匠用宣纸和朱砂泥把琴腹的文字拓印出来,发现是一首完整的宋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首词没有落款,词牌名的位置只有一个文言文常用的直角引号,引号内空着位置什么都没写。木匠当然知道这是南宋名将岳飞的千古名词《小重山》,他想不通将这首词刻进琴内的人是何用意,对着拓纸琢磨了大半天,突然心生疑虑,连忙又找出一份空白的宣纸誊写了一遍,写完后发现根本不用逐字辨认,两份字迹完全一样。
他这才明白是自己亲手在琴腹里刻的这首宋词。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么隐蔽的位置刻下一首岳飞的词呢?又为什么将词牌名空在那里不去填写呢?
木匠一连失眠了几个夜晚,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初冬下第一场小雨的时候,那只叫将军的大白鹅突然冲破了藩篱,冒雨逃了出去,木匠披着蓑衣追了好几条街,一直在邮局附近才将它抓住,一抬头,被邮局外墙上“电报收发”四个字吸引住,任凭手里的白鹅怎么扑闪翅膀,他都没再挪动半步。
他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琴腹内刻的那首词其实是谜面,谜底是空着的词牌《小重山》,这“小重山”三个字,很有可能是一段电报码,但是电码翻译都是邮局里受过专业训练的工作人员在翻译,同时还受到法租界当权者和日本情报机构的严密监控,要想从他们口里问出这三个字的电报码,无疑是痴人说梦,木匠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这时候有个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便条,说可以提前把要发送的电文写在上面,方便柜台办理。
木匠拿着便条,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只要编写一段假的电报,将“小重山”三个字藏进报文里,然后通过邮局把电报再发回给自己,通过电报上的数字比对,就可以排查出小重山三个字相对应的电报码了。
电报室前排队的人不算多,木匠站在队尾默默等待,眼看就要轮到自己的时候,突然有两个西装男走进邮局,蛮横地挤过队伍,一左一右站在电报室的柜台前,挨个审阅他们准备发送的电报内容,其中的一个人看外貌明显是南方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挨个询问电报内容,另一个拿着一个小本子,快速记录对方的回答。
“你是做什么的?”
“丝绸店老板。”
“给谁发电报?”
“杭州,我的太太。”
“电文呢?我看看……生意稳妥,年底归,勿念。”
刚念完,两个西装男互相对视了一眼,眼里露出深深的警惕。
“既然生意稳妥,为什么不现在归,还要等到年底归?我看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这电报不准发了。”
“凭什么你们说不准发就不准发,你们又是什么人?”
西装男亮出一个邮局的证件,说道:“法租界邮电总局政治处干事,我们有权利筛选你们的电报信息。”
这个身份木匠当然不信,他早就注意到西装男人做速记的时候,笔画弧度明显不是在写汉字或字母,更像是日文的片假名。他又侧头假装无意看了他们西装一眼,发现他们穿的西装都是单排扣,衣服后面也没有开叉,明显的日本人最喜欢穿的改制西装。
这两个人十有是日本情报机构的,碍于租界各方势力,才假借了邮电总局的名头。
木匠知道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肯定会有危险,当即就要转身离开,无奈怀里抱的呆头鹅太显眼,嘎嘎乱叫,当即吸引了两个日本特务的目光。
“喂,你干嘛去?说你呢,抱着鹅的那个!”
见躲不过,木匠只得回头解释道想起家里还有要事,电报改天再发也不迟。”
“不对吧?你跑来发电报,不就是因为有要紧事吗?”
另一个日本特务补充问道:“你家里又有什么要紧事,比发电报还重要?”
木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站在原地不吭声。
“把你电报便条拿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原本准备发什么电文。”
木匠老老实实递了过去。
“小女病重如山倒,速归。”
日本特务念完,发现并无奇特之处。
“电报准备发给谁的?”
“孩子姆妈。”
“多大了?”
“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