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五年四月,草长莺飞,曾为大汉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官拜大将军大司马的长平侯卫青薨逝。
他的过世并不突然,朝廷上下都知道卫大将军染病卧床几月有余,太医院日日有人跑去诊治,而卫将军年近五旬而逝,也算不得中途夭亡。
只是仍有许多人伤心,卫大将军为人极好,他以皇亲出身,但戎马半生,战功彪炳,完全以军功立足。他没有挟功自傲,也不曾待人有半分失礼,即使是他并不招揽的士大夫们,他从来也是彬彬有礼,他统领的将士们,待之平和谦厚,因此听到大将军过世,京城内外一时竟哭倒一片。
皇帝刘彻感念卫青的品格与功劳,给予与他生前地位等同的高规格殓葬,将墓穴起于茂陵,归于皇族范围,将他的坟墓修成与庐山相同的形状,以示追念之情,同时,传诏谥卫大将军的封号为:烈。
…
平阳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从丈夫过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对她来说,这不是第一次,但有比较才发现,其中的悲痛竟如此沉重。
她依照礼数做了应做的事,看着丈夫出殡殓葬,接受来来往往的劝慰与开导,强颜欢笑地与他们做着应酬,这一切,她太熟练了。
难以忍受的是夜幕降临,白日与姐妹或者随便什么访客聊着,即使无趣也能打发,到所有客人散去,奴婢们一一到下院去安歇,夜色沈静阴冷,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她才觉得心也如这夜空,冷,且空洞。
她身着素缟缓步走过亭台院廊,虚空笼罩住了全身,她不知往何处去,以前身边有人陪着一起行走,说话,做许的事,如今这个最亲近的人没有了。
她的眼泪在更早时已流得多,如今双目干涩,只是触目园中任一处,仍有他的影子,萦萦绕绕,似梦非梦。
平阳公主陷入对往事的无法自拔,她记起多年前的事,与卫青的一切,他第一次入府,第一次驾车,第一次提及婚事的尴尬,升为将军时的意气风发,辗转地告白,后来的太多太多。即使是一起时的言语不合,如今想来也是好的。
她觉得胸腔一阵酸楚,轻轻地掩住了口。
“公主,”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平阳公主木然地回头,蓝珏提着厚氅立于身后,为她披上,说道,“公主,天凉得很,你怎么还在园里呆着呢?”
平阳公主漠然摇头,说道:“我睡不了。”
蓝珏心里知道公主缘何难以入睡,但大将军过世快有一年,公主仍在伤感悲痛当中,她的话比先前少了许多,她的笑容亦少了许多。
蓝珏明白夫妻情深以致心伤,但日子总还要一日日地过下去的。
“公主,”蓝珏又唤一声,明白无法劝慰,只说道,“奴婢陪公主站一会吧。”
走廊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檐前的枝蔓发出暗哑的的声音,风声嗖嗖穿过,蓝珏只觉得身上起了一股寒意,平阳公主淡淡地说道:“你下去吧,何必站在这里吹风。”
“奴婢不妨事,只是公主不该一直站着,万一生起病来如何是好?”
平阳公主似是没有听见这话,看着前面,她的脸色沈静如水,看不出忧戚,更无喜悦之色,蓝珏循着她的目光,廊前只是花卉树木,假山石岩,隐在月色反面的,是一片黑黢黢的颜色,什么也看不清楚。
蓝珏终于又有些按捺不住,说道:“公主,还是回去安寝吧。你这般忧伤,若让大将军知道,他又怎会好受呢?大将军临终前不是希望公主不要伤怀的吗?”
平阳公主看着她,卫青的确曾与她这样说过,且这是他与她说的最后一句。
平阳公主长长地吸了口气,忍住泪凝于睫的冲动,对着侍女轻点了下头。蓝珏见她终于同意,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
二人慢慢地走向公主的寝室,冷风小了几许,忽然一阵清幽的乐声若有似无地在耳畔缭绕起来,平阳公主蓦地停住了脚步。
她侧耳听了一会,忽然加快脚步匆匆地走去,蓝珏怔了下,在她的身后追随着,只急急地问:“公主,你要去哪里?”
平阳公主的脚步很快,蓝珏几乎追不上,她从来不曾见过公主如此步履匆匆,出了什么事?公主到了下院正门前,她站了一会,几步走了进去。
蓝珏愈加惊讶,说道:“公主,你想要做什么呢?有事奴婢替你做就是了。”
下院里此时笼罩在一片溶溶月色中,各屋里的烛火早熄了,靠门墙根处,一位瘦瘦小小的少年立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她们。
蓝珏一眼看见他手中的器具,霎时明白,她拉住公主的衣袖,说道:“公主,只是一个奴仆在吹曲子罢了。”
平阳公主木然地站着,她的心霎时自云端落了下来,她看着那名少年,对方早在下面跪下叩头,她的声音冷冷静静地:“方才是你在吹埙?”
那名少年以为犯了错,吓得连头也不敢抬,怯怯地说道:“禀公主,正是卑奴……”
“为何夜半时分吹埙?”
“卑奴知错,打搅了公主,卑奴只是思念故乡……”
蓝珏见公主脸色苍白,心里忧急,见那少年说话絮絮,便截住说道:“你是哪一家的?难道没人教你不要在晚上吹,吵到他人的么?”
“卑奴的父亲先前是大将军的随身侍从,如今在军营里做……”
那名少年低头说着话,平阳公主已慢慢地走了开去,她根本不想知道自己府里一个奴仆的父亲是何许人,她是循着埙声去的,她原以为这乐声是如此熟悉,正如他当日吹奏的一样,细辨来,根本不一样的。
卫青的埙声,正如他的性情一般,温厚、沉郁,幽扬而充满了安宁。
“你若是喜欢,我就常吹给你听,”先前他曾这样说过。
她的眼泪无法承受地落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她匆匆行去,根本无法顾及跟在后面的蓝珏的叫喊。
“公主!公主……”蓝珏急急地跟在身上,见她进了寝室,便去轻轻敲门,里面没有应答,她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
蓝珏忧心忡忡地地站了会,默默地走开去了。
深秋的皇城与往年相同,西风吹下片片残叶,半黄带红地自树枝上摇曳飘落。
在皇宫里服侍日久的内侍们宫女们也年复一年地做着相同的事,拿着宽大的笤帚在地上清扫着,发出刷刷刷刷的声响。但他们扫干净的这一片,很快又有叶子晃晃悠悠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