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这是长年的积累,以他的年纪而言,这样的情况出现得早了。太医令虽一再地叮嘱善自保重,详加观察,但病态的发展还是极快速的。
朝廷里仍是太子主政,皇帝东巡泰山未归,他一时半会不会归来的,泰山之巅有仙,泰山之东有神物,皇帝自少年时便仰慕仙人,渴望永生。
但满朝同僚多数登门拜谒,探视病情了,这影响到了卫青的休养,平阳公主出面一一婉拒,只除了卫皇后与太子刘据。
这日皇后与太子双双来了,御辇在正门前停下,平阳公主得到消息,率领一众奴婢们在府门前恭候,见二人下了銮驾,迎上去行了礼,说道:“恭迎太子殿下,恭迎皇后殿下!”
“不必多礼!”卫子夫心里忧急,面里倒是平静,在皇宫日久,喜怒不形于色,她握住平阳公主的手,二人相携往里走去。
“大将军的病情如何?今日我刚召见太医令,他的话说得含含糊糊,让人放心不下,索性便来瞧瞧,可要紧么?”卫子夫自弟弟病后也到府几次,虽然卫青一再宽慰,但她始终也存了一桩心事。
平阳公主沉默,卫子夫见她久不语,不端详了她一会,更加焦急了,说道:“公主,真是很要紧么?那该死的太医令怎么一句重要的也不说?回去就革了他的职……”
平阳公主急忙说道:“皇后不要动肝火,也没有非常要紧,每日都喝着药,一日日的。”
三人走到内院寝室,卫子夫望见卫青躺卧于榻上,面有病容,神色憔悴,吃了一惊,这比上回见面时更消瘦了些,她松开手,匆匆地走到床边去,静默地凝视一会,已有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刘据随在母亲身边,也看着躺在榻上的卫青,心里一酸,轻声唤道:“舅舅,舅舅……”
卫子夫挥手打断了儿子,低声说道:“来时说过,我们只是来看看你舅舅,切不要打扰他歇息。”刘据点了下头,眼里犹有泪光。
卫青却自睡梦中醒转过来,他看见榻边着着几个人,看清楚时才发现竟是皇后与太子,急忙想要坐起,卫子夫轻轻地拦住了,说道:“你躺着就是,我与太子只是来瞧瞧你,稍坐一会就走的。”
“皇后,太子,”卫青摇摇头,平阳公主过来搀扶他靠坐起来,又吩咐侍女们给皇后与太子看坐,几个人坐定,平阳公主又打发一个个退下,只吩咐蓝珏在门外侍立。
“舅舅,几日不见,您怎么病成如此?”刘据不忍看见舅舅病势沉重,这对他是一个颇沉重的打击,以往他只要觉得朝廷里有舅舅在,自己说话做事也有依仗,如今这擎天大柱仿佛要倾倒了般,要他如何承受?
卫青微微笑了下,说道:“多谢太子关心,没什么要紧,上了年纪,就有些这样那样的病痛,难免的。”
刘据只说道:“舅舅年未半百,如何便说上了年纪呢?这都是我的过错,平日总将些公务劳烦舅舅,”说着眼里又有泪光。
卫青见他垂泪,见姐姐与妻子皆面容忧戚,怅怅地也说不上什么感觉,这一个多月缠绵病榻,使他的感觉有些麻木了,自家有病自家知,脑里只盘桓着这样一个念头,说与旁人听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他淡淡一笑,只对刘据说道:“臣不打紧。只是太子不可如此忧伤,陛下恐不喜欢你这副模样。”
卫子夫拭去泪水,坐于一侧看着弟弟的面庞,明明年纪要比自己小,看上去仿佛老了许多,莫不是是劳累与疾病折磨了他?她一向认为弟弟是大将军,是英雄,是军功无数且高居庙堂的重臣,是自己与太子的保障。
她轻轻地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感觉如何?有没有按时吃药?”
卫青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姐姐,虽然她没有说其他的,但她忧心他能感受得到,想了一会,他只说道:“陛下可有遣人回来说御驾几时回京吗?”
卫子夫微微摇头,说道:“还不曾,估计快了,按说祭祀早已完了。”
卫青却想,祭祀已毕也未见得即刻回京,以皇帝的秉性来说,他大概还要东西南北地四处走一走游一游的,前次去泰山封禅不就如此?他微微喟叹,怕未必能有机会与陛下再见一面了。
他又看了看其余三人,沉默了会,只说道:“皇后今日前来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吧?”
卫子夫神色微微一紧,这是确实的,有一些话她除了与自己的兄弟说,还能说与谁人?即使是坐于一边的平阳公主,也是不能的。公主与自己家族关系再密切,也非全然的卫氏家族人,一旦利益相关,她会站哪一边,并不好说。
刘据见母亲沉默,便地对卫青说道:“舅舅,我与母后只是忧心您的病情,并无其他不相干的话要说,现时已来探望过了,这便要回宫去,请舅舅安心养病吧。”
卫青微微笑了笑,看刘据一眼,又看向平阳公主,说道:“公主,太子也不常来我们这里,你带他四处走走看看吧,我与皇后再说几句。”
平阳公主领会丈夫的意思,只瞥了卫子夫一眼,点点头对刘据示意了下,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出寝室,又将门拉上。
“皇后,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卫青微微地咳嗽了声,说道。
卫子夫看着弟弟半晌,方轻声地说道:“我想要说什么,你想必心里也清楚的,还是为了据儿的事,依你看,据儿这太子的位置稳当不稳当,会不会再出些什么事呢?你不知道,宫里的一些人对太子常有微词,稍有机会便到陛下那儿搬弄是非,我着实担心……”
“太子稳重谦和,他们有何话可说的?皇后会不会过虑了?”
“你不明白那些小人的想法,即使没事他们也会弄出一些来,据儿在我那边多呆一会,他们便会告状说他与长乐宫的宫女有染,又说陛下染病期间他笙歌艳舞,毫无君父,你说这要怎么办?”
“陛下英明神武,又心思聪明,不会听这些小人之言的……”
“现时不会,以后如何?怕只怕一时的闲言不信,但心里留下猜忌,若累积到一定时候……”卫子夫的面上全是忧急,扯着一块绢帕拧着。
卫青只静静看着,说道:“那皇后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卫子夫也不知自己希望卫青做些什么,立嗣之事卫青不易插手,皇帝怎能允许他人掣肘?彼此夫妻几十年,卫子夫心如明镜,她默然地坐着,卫青也等候着她的吩咐,终于她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如今病得这样重……其实,我只是一腔心事没办法与他说,只得找你说说,说到头了,你都是我的兄弟。”
“姐姐,”卫青蓦地觉得鼻酸,这位同母姐姐素来待他不错,要比其他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好得多,她如此忧心,他的心里又岂能好受,他又咳嗽了会,说道:“皇后,陛下出行前曾与我谈过一次,听他的意思,对太子还是不存有什么猜疑的,他说望皇后与太子不要过于惶恐,他并无猜忌之意。我想,太子只要品性端正,尽力完成陛下交托的事,也就够了。以后如何,只有听凭陛下圣裁了。”
“陛下原来这样说过,倒真是我多心了么?”卫子夫微微怔了会,喃喃地说道。
卫青点头,他坐起良久,已觉身子不适,一边慢慢地躺下去,一边慢说道:“皇后与太子出宫已久,还是尽快回去吧。”
“好,青弟,你真不要紧么?”
卫青摇了摇头,他已然安静躺好,不再与自己的姐姐说话了。卫子夫坐在榻边又默默地看着他一会,过了许久,才推门出去了。
东巡泰山的皇帝没有如往日般多做逗留,去时溯江而东,看了诸多风景,一路上亦是且吟诗且尽兴,君臣齐乐融融,皆说当今皇帝泰山封神是古往今来首推的一桩好事,神明护佑,使大汉天下风调雨顺,长治久安。
皇帝回到帝都长安已是三月底,离开几月,长安城里还是旧时模样,但与去时层层白雾笼罩不同,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垂柳青青屋舍如新,一派别样的生机。
朝廷里没有什么大事,刘彻翻阅了内侍呈上来的奏章,一卷卷看了,太子处置事务不错,做得情理相当,并无出格。
“这便是全部了么?”刘彻翻完最后一卷,随意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