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军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便说道:“那怎么会?大将军性情宽厚待人和善,全军上下有目共睹,你是对大将军有偏见吧?
“什么偏见!他明明……”李敢恼怒,几乎要将心里的话冲口说出,但到口边又生生咽下去,只冷冷地哼一声,不再理睬身边同伴,自顾自地进去了。
先前那位将军见他恼了,有些讶异,他心里隐隐知道李敢因为父亲之事衔恨卫大将军,但此事过去许久,且大将军并无过错,如何还愤愤不平?
他这么想着,发觉身边不知几时站了一人,回头看时是骠骑将军,只见他一脸冷峻,面色不善,心里一慌,急忙说道:将军!
霍去病只冷冷地盯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带了身边的几个侍从入了宫去。
“今日狩猎各凭勇气取胜,看谁射杀的猎物多,便算取胜!”刘彻望着面前一排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士,气质英勇,胆识过人,不由得也有些兴奋,从内侍手中取过一柄通体镶嵌黄金薄片的长剑,拔出少许,顿时寒气逼人,锐不可挡。他
看了一会,方对着他们笑着说道:“获胜者朕便赏他此剑,以示嘉奖!”
皇帝此话一出,几个将士更是精神焕发,只盯着那柄剑两眼发光,对习武之人来说,刀剑本是心头好,况此剑不俗,又兼皇帝赏赐,岂能不喜?
“多谢陛下!臣等定不负期望,俘获更多猎物!”一名将士出列说道,另外的将士也一一地站立出来。
刘彻满意地看着他们,他转眼看霍去病,今日他这般沉静,倒不似他了,他原以为取出此剑第一个眼睛放光的就该是他,笑着说道:“骠骑将军是怎么了?是看不上此剑么?这可是用精钢炼制,锋利无比,想当年朕也就只赏赐过大将军呢!”
霍去病只是一时走神,此时笑着点头道:“陛下,此剑不俗,但臣自认为配得起它!”
刘彻大笑起来,说道:“好!希望此话不是夸口,朕可在这儿等着你呢,去罢!”说着又将剑放回内侍手持的托盘上。
皇帝一声令下,各位将军侍从应了声诺,便快速散开去,一跃上马。
刘彻微噙着笑,走到草地上便坐下来,内侍们早铺好了貂席,又端上各色水果糕点,刘彻自拈了一片来吃。
刘据自宫殿那边匆匆来了,他甫年少,白皙清秀,文雅谦逊,与父亲刘彻自有不同,他跪下行礼,口称:“父皇,儿臣见礼!”
刘彻抬头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书念完了?且说说近日都在念些什么书?”
“奉父皇旨意,儿臣诏受《公羊春秋》,而今正从瑕丘江公学《彀梁》,”刘据恭谨地回答道。
刘彻微点头,他虽然认为太子文雅纤弱,缺少英武之气,但凭心而论,太子的修养、文学、谈吐等还是远胜其他皇子的,便说道:“你坐下吧,且与朕一起观望众位勇士的英姿!”
“是!”刘据自他父亲身侧下位坐下来,见父亲一直在吃着水果,便也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片。
此时在上林苑茂密的丛林中已起了不小的波澜,一众的骑士如箭一般射进林子,分散开来寻觅猎物,只一眼瞧到,便张弓拈箭,一去正中猎物的前额,这几个人平日里随着大将军或骠骑将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武艺自是精湛。
郎中令李敢自负武艺过人,又因着父亲当年便以拉开十石弓,箭射白额虎而英勇闻名,便不稀罕射杀些寻常的兔子糜鹿等,他一路纵马行去,在林中左右穿梭,鸟雀叽叽喳喳声未绝,他正寻觅,忽见对面林中有人骑马缓缓而来。
那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只见他横跨马上,神色冷峻,唇边含笑,却颇有丝讥诮的味道,他骑得近了,李敢忽觉得他此时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蓦地一紧,但他素来是他的部将,且已随之出征多次,便拱手行礼道:“将军!”
霍去病冷冷地看着他,骑着马自他的身侧行了一圈,李敢心里有些不安,耳边却听霍去病说道:“我听说你曾半路截杀大将军,打得他身负重伤,是不是?”
李敢一怔,随即又咬牙说道:“卫青这厮到底还是泄露出去了……”
“你放肆!”霍去病见他如此肆无忌惮,态度傲慢,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厉声斥道,“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这个区区郎中令能叫的么?大将军从不曾吐露半个字,但你既做了,自会有其他人知道!”
李敢心里已知今日霍去病是有心找他算账,且不论是否卫青吐露,他傲然答道:“我是打了他,又待怎样?他迫我父自杀,我理当为父报仇!即使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亦无悔!”
“你父亲的死根本是咎由自取!正因他迷路,才使大军未能抓住伊稚斜!莫非你不知道?此次漠北一战的根本目标是歼灭匈奴主力,捣毁他们的老巢,因他一人连累全军,他的罪过早足一死!况大将军又做过什么?调他迂回本是主帅权力所在,他既为部将理当服从!身为将军却屡屡迷路、战败、被俘,你以为你父亲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武将自以军功立足,他又胜过几回?承受不了处分便引颈自刎,是他自己所为,与大将军何干?!”
霍去病言辞锋利,咄咄逼人,与卫青大不相同,李敢追随霍去病多时,自然深谙主将的性格,一时恼怒惊慌,只往后退了好几步,但毕竟是在指责父亲,李敢无法容忍父亲遭受如此屈辱,大声叫道:“凭你说得天花乱坠,我父亲还是被卫青害死的!我告诉你,我不但打了他,还要杀了他呢!你又待怎样?还能杀我以除后患么?”
霍去病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又有些孩子似的开怀,他骑着马慢慢地离开,李敢微怔,不明白他用意何在,见他已然离去,心里顿时放下不少。
忽然地那霍去病又停住了,掉转马头,在林中策马而立,那目光如剑般直直地盯住他,少顷朗声说道:“多谢你的提醒,本将军正有此意!”
霍去病自身后取出一枝长箭搭于弓上,李敢心下一慌,已来不及往后逃窜,霍去病的箭极快,且势大力沉,自风中呼啸掠过,便如闪电,他尚未作出任何反应,已觉颈上一阵剧痛,身子一软自马上一头栽下。
霍去病神色如冰,收好弓箭,在原地停顿了一会,骑着马缓缓而来,俯身去看时,看见李敢闭眼躺于草地上,面色如死,双唇紧闭,血气消散,颈项中那一箭深深刺透,伤处殷红鲜血奔涌而出,将碧绿的草地浸成一片血红。
霍去病镇静地下了马,蹲下身,握住箭翎处稍一用力,已将那枝箭拔出来,他淡然地瞧了一眼,拭去上面浸染的血迹,收回箭匣。他低头又看李敢一眼,探了探他的鼻息,尚有温热。
但他知道李敢已经死了。
霍去病木然地呆着脸,又沉寂地在尸体侧立了一会,耳边忽然传来窃窃低语的声音,迅速地回头去看,其实不看也知道的,必然是另几位一起狩猎的将军罢了。
这本是上林苑皇家之地,不是自家府邸。
那边人影倏地一闪,霍去病一咬牙,便不再逗留,只跃马而上,一扯缰绳,迅速地冲出了茂密的林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