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章(1 / 2)

三月份,是丰殷城最热闹的时候。

这是踏青的时候,天气转暖,河水彻底解冻;柳叶已经长得层层叠叠,耳边一派燕语莺啼,风从湖面广广地拂过柳梢,带来游船上的果酒香。

李沉秋本应该出现在最气派的游船上,华服美裳,珍馐美馔,琼浆玉液,文人墨客攒聚;她的穿戴,她的妆容发式,会直接决定春夏两季全城女子的衣着打扮。

那是当今丞相的女儿,她于丰殷城,像是一大座半人高的酥酪苏合山上点缀在最上面的红樱桃。

可如今她穿一件灰扑扑的道服,青纱遮着素面,缩在街道的转角的阴影里,远望城门,不知如何脱身。

骏马宝车飞驰而过,她终于体会到了马蹄扬起的黄尘蒙脸,是何滋味。

她生长于遍地贵胄的丰殷,见过无数相好的小姐妹一朝家破人亡,落魄到以色侍人的地步。

她也如顾嘉树一般,想过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日自己的下场究竟有多凄惨。只是失势,不能做第一等得意人已经够痛苦,真落入泥里,可还能活?

她的另一重性格也实在像极了顾嘉树,因为那可见的未来实在太过凄惨,索性就放弃了描摹,只求一个及时行乐。

父亲要她入道,就是在为她的未来打算,修道之人可逃脱世俗家族的牵连,就算做不成超脱的大师,好歹能独善其身,留一条命。

她而今仍有一丝懵懂,想不到这一日竟会来的那么快。

今上做事忽然变得雷厉风行,周家的肮脏事忽然被抖出来,离谱程度简直骇人听闻;世族一直向下灌输的血统高贵、人各有命之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影响发散开去,从周家开始,迅速波及了其余的大量百年世族。

对于世族而言,最重要的不过名望二字。他们靠名望积累财富、汇集人才、获取权利地位,而进一步成为影响朝局的一股势力。如果失去了名望,一切的凝合都会显得分外可笑。

种地的,卖布的,挑粪的下层之民固然被洗了千年的脑,真相信有人生来就该拥有一切;但越是这样,血统的窗户纸就越不能被捅烂。一但自欺与欺人都演不下去,一切也就玩完了。

虽然话说回来,这些平民的愤怒根本不痛不痒。可最重要的是如今大趋势何其恶劣,当今的天子,一心想要削弱世族势力,正好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扶植寒门势力,稳固皇权,还能收割一波民心。

根本不是世族有没有罪的问题,是皇帝看他们不顺眼实在已经太久了;甚至和丑闻本身的关系也不大,这就是一场恐怖的、蓄谋已久的针对世族、针对李穆元势力的清洗。

世族一但一蹶,极有可能就此不振,一旦撕破一个口子,纵使天降手握织女针的神仙,也难再修补。

周子义以杀人罪名被大理寺收押。这根本不合理,周子义虽然是状元,但由于顾临川一直压着,他并没有通过吏部的铨选,虽有功名,却还没被授予官职。

一个白身被大理寺收押,皇帝亲信当然说这是特例特办,以示陛下的重视;而其余人只会冷笑,根本荒谬。

李穆元由于和周子义过从甚密,所以也被查办。罪名吗?不重要。除了对顾临川那种有能力发动政变的人的逮捕需要慎之又慎,其余的人都是只要时机一到就先抓人,抓了人,再慢慢罗织罪名。

哪个大官还没几个罪了?反正杀的是高官,百姓就高兴。

忽然一阵冷风,李沉秋不禁瑟瑟发抖,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满头的冷汗。就算明白一切,还是觉得变故来的实在太突然了,因为他们李家从来只知道顾某某是皇帝的眼中钉,却从没想过陛下原来也想要除掉自己。

她父亲自己、她、家里的每个人,都以为,李穆元是皇帝的心腹。

他们料想过未来失势,也都觉得得是新帝登基后才会有的事。

她因为冷汗被吹干而冷得牙齿打架。

而今丰殷城人心浮动,她父亲临入狱之前吩咐人将她送往城外的南山道观,可人算不如天算,她人还未出城,就被父亲从前的仇家追杀,与护卫失散;官府也在抓捕她。

她扬起头来看天,天上的太阳都很黯淡,竟不刺目。

李沉秋抱臂,两手抓着自己细细的胳膊,想要哭泣,又知道眼泪根本没用。

忽而有辘辘的车轮转动之响动,从城外进来一驾马车,眼看就要来到她面前,她缩了缩身子,贴紧了墙为人让路。

可那车竟然很短暂地停了一瞬。

李沉秋刚刚抬头看了轿帘,猛地身子一轻,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置身车内。原来方才有人直接伸手把她提进了车内。

她现在已如惊弓之鸟,恐惧地抬头,却看到了栗浓的脸。

是栗浓,但又不似平日的她。她嘴唇毫无血色,脸色微微发青,眼下更是两团深青色;头发有点散,大约赶了很久的路,之前,她一直都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只有一对眉毛撑出一股坚韧,不过总透出一股不堪重负之感。

她除去抱住栗浓痛哭一阵的冲动外,又禁不住叹,栗浓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栗浓一开口,喉咙也有一点哑:“你要去哪里?”

这一句才把她拉回现实,栗浓是这副憔悴样子,而如今,浑身灰扑扑的自己,又强到哪里去?

李沉秋骤然清醒,对栗浓冷淡许多,她瘫倒在座位上,道:“去南山,找我师父。”

栗浓一句废话没有,吩咐外头的人:“去南山。”

她们刚从城门进来,再出去恐怕引起人的警觉,惊时故而嘱咐车夫驱马,绕到了另外的城门出去。

车并不晃,俩人不讲话,李沉秋伏在小茶桌上,只能听见车轮响和马蹄声。

不多时,又到了另一城门。守门的士兵想要检查一番,直接被惊时斥了回去:“你竟昏头了,谁的车也敢拦。耽误了我们娘子要去城外进香,你担待的起吗?”

那兵却还说了很多废话,和惊时扯皮,栗浓太阳穴突突地跳,无法冷静,那兵再多废话两句,她只怕就要亲自鞭马,直冲出去。

可外头忽然静了。

栗浓心里一惊,察觉到不妙,便将李沉秋拉了过去,半掩在自己身后,握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害怕。

有人唤了一声:“沈将军。”

李沉秋清楚地感觉到栗浓握住自己手的手一颤,再去看她神情,竟发现她紧紧咬了牙。

外头没有一点嘈杂之声,李沉秋不由得害怕起来,屏息以待,忽而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放行。”

那人顿了一下,又道:“城外有山匪流窜,速去速回。”

李沉秋下意识又去看栗浓的表情,栗浓似乎松了一口气,而仍然咬着牙,微微皱着鼻子,像是又恨又委屈。

车子驶出去很远,李沉秋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栗浓。她松开栗浓的手,又伏到桌上,解了面纱,脸蛋贴在桌面上。

栗浓看了她一眼,她道:“你又为何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