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以心相剖(2 / 2)

瓷骨(全) 酒澈 11366 字 2020-03-28

“不过是挖个洞而已,有什么可难的。”他轻嗤一声,不知嗤的是自己,还是素胎,不再询问,只将手腕转动,在素瓷上缓缓雕刻,终于成功刻出了第一个孔。

与先前沈瓷雕刻得匀称流畅的小孔相比,汪直雕刻的孔果然奇丑无比。

汪直眉头蹙起,眼角是一个不开心的弧度:“我不刻了。”

沈瓷从他手中抽出素胎,仔细看了看:“难看是难看了点,但难看得还挺有特色的。”

“……”

她抬眼看了看汪直:“汪大人只刻一个孔的话,倒也有修正的法子,只不过,您是想要这件,还是我再雕一个新的给您?”

汪直想也没想:“我第一次雕刻,自然是要用我亲自刻过的。”

他早知自己雕刻出来的,必定不是什么精美模样,可依然坚持要如此。他不在意她送他的瓷器多么名贵珍稀,只希望这瓷器能融和他和沈瓷各自的痕迹。纵然今后,沈瓷可能制瓷无数,但唯有这一件,是属于他和她的。

这才是独一无二。

汪直到瓷窑的时候,原本便不算太早。没过多久,日光稍暗,沈瓷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得回去了。”

“好。”汪直无奈应声,喉咙发干。

彼时,太阳还未落下,即便两人都尽力维持平日的愉悦氛围,终归还是有那么点儿不同。

汪直看着她将雕刻完的瓷器放置妥当,仍觉依依不舍。但马宁已等在外面,唯有送别。

沈瓷回到驿站。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朱见濂牵过她的手,又听马宁在他耳边轻轻附了一语,登时便明白了。

因为汪直去了,所以回来得早了。

此番不寻常的背后,是怎样一番曲折心思?

上次沈瓷同汪直道谢回来后,朱见濂便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今日如此推演,已隐隐猜到事由。

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她。只是弯下身,轻轻将她冰凉的手捧在掌心,待焐得暖了,才开口道:“卫朝夕让你回来后去她房间找她,有事要同你说。”

沈瓷感觉心也好似被他温暖的手捧着,浑身上下一片纾解,不由得笑着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朝夕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说则已,一旦想说,便铆着一股冲动随时准备出口,若再让她继续等下去,该着急了。

沈瓷同小王爷屈膝行礼,转身离开。待她走远了,朱见濂才将目光移向马宁:“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近日跟着沈姑娘的暗卫,除了我们的人之外,还有汪直的人。平素里并无任何风吹草动,应当也是为了保护沈姑娘。”

朱见濂冷冷一笑:“汪直还真是想得挺周到。”

马宁头皮一阵发麻,问道:“那您看怎么办?”

“能多一些暗卫保护,我自然放心些。”朱见濂背过手,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过,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日在街上马匹失控后,她便再也没有遭过任何威胁。不知对方是已经偃旗息鼓,还是看她周边护卫过多无法下手。”

马宁答不上来,只说道:“无论他们放没放弃,照眼下这情势,想要劫走沈姑娘,都不是易事。”

“她不出门时,汪直派来的暗卫在何处?”

“一半仍在驿站附近,还有一半散去休息,大抵是轮着班的。”

朱见濂眸中泛起一丝凛冽冷光:“我之前还真是小瞧了汪直对她的心意。”

马宁是武人心思,摇首道:“我不懂,汪直既然是宦臣,您又何必有这般担心……”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从牙齿缝里慢慢蹦出几个字:“你知道对食吗?”

“……”马宁悚然一惊,支支吾吾道,“的确,的确听说过……”

朱见濂叹息一声:“我相信小瓷片儿,但我不相信汪直。看她今日的避嫌举动,想必她已觉出汪直对她的心意。她能当上督陶官,重回御器厂,是有汪直的举荐,但不一定是汪直的本意。既然我们料不准汪直之后还会做些什么,要行动须尽快。这几日她待在瓷窑的时候,恰是绝好的进攻时机,你明白吗?”

“绝好的时机?”马宁细细想了想:汪直刚解除幽闭一天,皇上不会派给他太多事务,多半仍会住在他宫外的私宅,因而有迹可循;汪直抽调了一部分人去护着沈瓷,性格又很疏狂,自身的防范必定有所疏漏;汪直时常会去看望沈瓷,而瓷窑地处偏僻,只要在这条路上设下埋伏,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

马宁将这条条缕缕理顺,眸中霎时一亮,抱拳恍然道:“明白!”

那一头,沈瓷刚推开房门,便看见卫朝夕双手揣在衣袖中,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步子里透着焦灼。

“朝夕?”沈瓷轻唤了她一声。

卫朝夕踩着小碎步迎了上去:“阿瓷,你可回来了。”

沈瓷见她语气急促,先拉着她坐了下来:“慢慢说,怎么了?小王爷说你有事找我。”

“是,是……我这正想着这事呢,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同你说。”

沈瓷轻声问:“和我有关?”

卫朝夕点头。

沈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听着的。”

“就是……就是你上次同我说过的那位西厂提督,你说他生得身姿挺拔、风流俊美那个。”

沈瓷听她此番形容,不由得苦笑:“你的重点在哪里?”

卫朝夕用手捶了一下大腿:“总之就是那个西厂厂公,阿瓷你得提防着点儿。”

她一股脑儿地把杨福的话原封不动地倒给沈瓷,又道:“纵然他办案时难免沾些鲜血,但若真的如此戕害无辜女子,实在不是值得信赖的人。”

沈瓷听完,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问卫朝夕:“谁告诉你的?”

卫朝夕之前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喉咙一下子像被堵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出去闲逛时,无意中听几个当官模样的人说的。”她有意回避此问,将音调拔高了一截,慌忙道,“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想把这事告诉你。也没任何目的,你该如何相处还如何相处,就是心里多一层提防罢了。”

沈瓷早知万贵妃飞扬跋扈,在宫中亦听说过她残害女子之事,却并不知这里面许多都是汪直去做的。她想起自己曾经问汪直,万贵妃残害皇上子嗣是不是真的,却没料到他原本怡然的神情陡然沉下,良久才轻轻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时她并未在意,如今想起,方才拼接无误。

可她仍觉难以置信。

民间的风言风语再多,终归不在她真实的认知里。可如今,她最好的朋友特意来同她说了这番话,又恰与一段回忆不谋而合,着实令她打了个寒战。

汪直是怎样的人,重要吗?她从不担心他会加害于她,也愿意对他报以信任,可若是……

沈瓷思绪混乱,只觉脑中的线绕成了一团,理不清晰。

翌日,沈瓷照旧去了瓷窑,与此同时,朱见濂的计划亦开始蠢蠢欲动。从汪府到瓷窑,有一条偏僻的必经之路,他们便蛰伏于此,伺机而动。

汪直来看沈瓷时,总是随性而为,毫无规律,且往往是一人独行。即便上次在京郊受伤后,平日里会多带那么两三个人,但在寻她时,也总习惯性地把其他人撇下。

今日亦是如此。

念及沈瓷十余日后便要离开京城,他的步子又不自觉地朝瓷窑迈去。昨日的话还没说完,这人,是见一天少一天。一旦离开,今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他这般想着,只觉胸中涌出一股悲凉,拉了拉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儿便撒开腿跑了起来。

一直跑到距离瓷窑不远处一条偏僻的路上,汪直突然觉出了周围有异动。下一个瞬间,便见数十道黑影从房檐瓦砾后飞出,直朝他倾轧而来。

风声破空而来,汪直迅速将腰上长剑拔出,严阵以待。

人数比他想象中的更多,显然是埋伏已久。他凝目闻声,一股肃杀之气出现在脸上。伴随着刀剑相交的凛冽寒音,于一片黑影之中闪动出一袭白光。

汪直左右轻闪,以剑护身,右手执长剑千回百转,携着劲头,朝四面的黑衣人挥去;左手仍紧拉马鞍,双腿猛地一夹,马儿受惊狂奔,欲从层层包围中突围。

领头的黑衣人见状,未有丝毫犹豫,一刀便斩断了马的前腿。

骏马长嘶一声,倏然跪地,连带着汪直也倾身落下,险将跌落。他平静气息,迅速翻身跳下,足尖在地面打了几个旋,稳住身形的同时,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信号弹,迅速引爆,扔向天空。

可信号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汪直这才感到气息紊乱,继上一次受伤后,他出门都随身携带信号弹,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却没想到,早已被人换成了一颗哑弹……

他大伤初愈,动武过久,不多时已是面色惨白,为从突围中杀出,招招都是夺命之势。这队人的武艺亦不差,两厢缠斗,血光四溅,落在地面的积水之中,漾成刺目的红。领头的黑衣人见汪直已是疲惫不堪,选准时机扑了上去,左手挥剑直入,右手突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倒持横划,直直相逼。

汪直一阵愕然,立刻收紧小腹,腹背受敌之际,但见匕首在半空中横飞过一个弧度,朝他的胸口掷去。他躲闪不及,只得以手为盾,两指夹住飞来的匕首,指缝间顿时血流如注。

未及缓和,又是两柄匕首飞出,左右夹击,狠戾而来。

是谁?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地蓄谋杀他?

汪直横臂在前,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飞旋的匕首打在他的骨节,手松开,剑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痛极,仰头向后,无数朵乌云变成无数个虚影,渐渐看不清晰……

沈瓷左手捧着素瓷,右手执起刻刀,只需再雕出三个“玲珑眼”,镂刻便完成了。她眼里看着昨日汪直胡乱刻出的小孔,心里想着卫朝夕同她说的那番话,手悬在空中良久,仍是没有动作。

于她而言,汪直是恩人,是挚友,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也无法抹杀她对他的感激。可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发现自己对他还称不上了解。

无法静下心,不如暂且放下。

沈瓷扔下刻刀,起身在庭中踱了几步,捺不住心中疑虑,披上外衣走出瓷窑。

她联想到汪直的种种行径以及宫中传言,对卫朝夕的话,其实已经信了大半。可她不愿相信,更不愿因此揣测不安。她得去问问他,最好从他那儿亲口得知,卫朝夕的话只不过是谣传所得而已。退一步而言,如果是真的,至少,也能坦诚一些。

她不愿在京城遇见的唯一深交之人,还需自己时时提防。

沈瓷出了门,汪直派遣在她周边的暗卫,也跟了上去。

待走到一段人迹稀少的道路,忽然听见前方拐角处传来刀剑相交的缠斗声。

沈瓷脚步顿下,扶着墙角微微探出头去,还没有看清,便感觉数道人影已从自己身后唰唰掠过,加入了纷乱的战局。

竟是汪直派在她身边的暗卫!

此刻,她并未涉险,所有暗卫为何倾巢而出?沈瓷心下一愕,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揉了揉眼,终于看清,那置身血红乱局中间的人,正是汪直!

她眼见着他用两根手指钳住匕首,血从指缝间不停涌出;而下一瞬,两柄匕首急速飞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朝他逼去。而他以臂相挡,筋疲力尽地朝后仰去……

“不!”伴随着沈瓷的惊叫,暗卫们已杀入重围,杀到汪直身边,将他包围在中间,驱退重重进攻。

形势很快发生了逆转。

有沈瓷引来的暗卫加入,黑衣人渐渐落了下风,汪直虽已昏迷,但暗卫将其护得严严实实,再难攻破。

“撤!”审时度势后,黑衣人首领下了命令,其余人听命,从数个方向四散撤去,使得汪直的暗卫难以分散追捕。

那黑衣人首领撤离的方向,正是沈瓷所在的位置。

沈瓷眼见他带着两三人朝自己跑来,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便丢了性命。可多看了几眼,竟发现那首领的身形有些眼熟,再细细观察那露出的部分,左眼的眼角长了一颗痣。

她隐隐记得,马宁左眼同样的位置上,也有一颗痣。

沈瓷浑身一震,咬紧发颤的牙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从墙角跑出,挡在黑衣人首领身前。

追赶的暗卫瞥见情况,忙要上前阻止。沈瓷微微抬手,示意不用,她的目光直视着黑衣人首领。

那人看沈瓷突然出现,一时竟也顿住了脚,眸中大骇,急急倒退了两步。

沈瓷从他这般反应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握紧手中石块,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为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睁大一双眼,反应过来后就要绕开沈瓷继续逃。

沈瓷的手止不住颤抖,酸得快要拿不动手中石块,喑哑着轻叫了一声:“马宁。”

声音不大,只有两人可以听见。

那人的脊柱有瞬间的僵硬,没有回头。他提着剑飞身跃起,很快隐匿了踪迹。在他左手的袖口中,血液一滴滴落下,溅在地面上,留下一条时断时续的血痕。

“哐当”一声,石块从沈瓷湿热的手中跌落,狠狠砸在冷硬的地面上。她的眼前一片飘忽,仿佛陷入一摊软泥,情愫在思绪的翻腾中千回百转,终究寥落成虚妄的一瞬。

汪直的暗卫还要继续上前追赶,沈瓷抬了抬手,扬声道:“别追了。”觉得言语单薄,她又黯然补充道,“还是先去救汪大人,更为要紧。”

追下去,会是何种后果?

看今日的阵势,绝非单凭马宁就能调动的。若是淮王出手,自然有他的亲信,绝不会让马宁做头领。她不用多想便明白,这番刺杀的背后,到底是谁的手笔。

那几名暗卫对视了一眼,甚是不解。不过,既然汪直令他们保护沈瓷的安危,如今他昏迷不醒,听从沈瓷的话,也无可厚非。

暗卫点头,未再追逐,返身回到汪直身边。沈瓷跟了过去。

“他怎么样了?”沈瓷嗓音低哑地问道。这低哑中透着焦急,听来便有些撕裂的味道。

一名探过汪直伤势的暗卫答道:“除了指缝间的伤口外,并没有什么较大的创口。”

在如此攻击下,竟还不及上次伤得重。也亏得沈瓷今日突然想起去寻汪直,将他的暗卫及时引了过来,方才侥幸逃过一劫。

沈瓷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清晰地裂着两道伤口,正是方才他以手指夹匕首所伤,隐隐透着森森白骨,看着颇为惊心。

她心痛之余,想起那背后主使同自己的关系,又对汪直多了几分愧疚。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绸布,先帮汪直将伤口大致包扎了一番,轻柔动作间,竟见汪直的睫毛颤了颤,悠悠醒转了。

他睁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情境,唇角微微一勾:“呵,我还活着呢?”

沈瓷一怔,转而惊喜不已,忍不住泪光点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汪直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痛得皱起眉头。

沈瓷更觉酸涩难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汪直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笑道:“你说什么对不起啊?本是让我的暗卫保护你,没想到到头来是你带着他们来救了我……咳咳……”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两名暗卫将汪直半扶坐起,纾了纾他的胸口,气息才稳定下来。

“你别说话了。”沈瓷忙道,“先回府去,我叫几个医师过来。”

汪直没管她的话,再次开口:“你怎么会来?”

沈瓷心中颤动,回避道:“先别问了,稳定好心神。等你缓过来了,想问什么,我自然会答。”

将汪直送回府中后,医师开了药,称并无大碍。而且因为他当时是右掌执剑,伤在左掌,不影响平日用手的习惯。

汪直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次捡回这条命,真是难得。”他看了看沈瓷,叹道,“当初救你一命,你现在还我了。”

“没有什么还不还的,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的暗卫。”沈瓷想起马宁的身影,想起小王爷对汪直的敌意,甚是愧疚,生怕哪句话不小心泄露了情绪,就拿起医师留下的药说道,“我去煎药,你先休息会儿。”

“煎药的事,就让下人去做吧。”

“不用,我来就好。”沈瓷坚持,逃一般地出了门。

今日思绪过于繁杂,在煎药时氤氲升起的湿气中,她像是溺在晦涩的牢笼,欲语还休,于悲恸中彷徨。

小王爷,他怎会对汪直下如此狠手?

是两人之间有什么未解的仇怨,还是因为——她?

一股若冰的寒寂霎时冻结了她的心,只觉四肢百骸都被冰封起来,动弹不得。

待药煎好,沈瓷盛了一碗,放在木质托盘里给汪直端去。

“这药熬得可真够久。”汪直看着她,几缕乱发垂了下来,脸色仍是不佳。

“熬得久一些,才有药效。”沈瓷朝前走了几步,见汪直左手已被白布牢牢裹住,将药碗放在桌上,先将他扶了起来。汪直略略动了动手指,本想拒绝,又有些贪恋,终究还是任凭她的气息靠近,隔着薄薄的衣料,若即若离地感受她指尖的温度。

她的手冷得如冰一般。

汪直皱起眉头:“你的手怎么比我这个病人的还凉?”

沈瓷没想到这样他都能感觉到,默默低下头,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去想今日小王爷的这般行径,平静道:“方才吓得不轻,体寒所致,过一阵便好。”

沈瓷扶他坐稳,从袖内取出巾帕,捧住略烫的药碗,看了一眼汪直的手,稍有犹豫。

仿佛看穿沈瓷心中所想,汪直瞟了她一眼:“我都成这样了,你难道还不喂我喝药?”

沈瓷原本便心有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对不住。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见汪直朝她伸出了右手:“算了,我也不想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这么苦的药。”说罢将她手中药碗抢过,单手举起一饮而尽,如同豪迈饮酒一般,“咕咚咕咚”咽下去,最后皱着眉将碗递还给她。沈瓷顺势瞧了瞧,连碗底的药渣都被他喝干净了。

“苦。”他舌头微麻,只用一个字作了评价。

连带着沈瓷的心底也觉得苦涩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汪直突然问。

“应是刚到未时。”

“哦……”汪直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她还能留在这里多少时间,自嘲笑道,“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的狼狈就一桩接着一桩,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你看见我这样了。”

沈瓷心中一动,轻声问:“听你这么说,似乎遇见我之前,从不曾狼狈过?”

“可以这么说。”汪直倚在身后的软垫上,悠悠叹道,“从前向来只有我杀得别人措手不及,顶多再被弹劾两句,没多久便又一切无恙。东厂尚铭虽然盯我盯得紧,却也不敢贸然动手,可没想到,最近竟接二连三地受伤,今日还正巧被你看见了。”

沈瓷面色一沉,小心问道:“汪大人是觉得,今日之事是东厂所为?”

汪直蹙眉道:“开始我也以为这是东厂的把戏,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沈瓷屏住呼吸问道。

汪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而已。东厂想除掉我,是为了独揽大权,得到皇上更多倚重。但若是有所差池,所付出的代价更大。今日之事,距离上次京郊太近了,若是东厂,应当会等风头完全过去再行动,毕竟弹劾了这么些年,耐心还是有的。可我觉得,这行事之人有些着急了,似乎是赶着要尽快完成任务一般。”

沈瓷心擂如鼓,见汪直神色如常,似乎并未怀疑她同此事有何关系,这才稍稍定下了心,又问道:“那除了东厂,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

汪直眼睛一闭,朝后靠了靠:“我树敌这么多,又怎么知道?”

沈瓷被他的话哽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方才你去熬药之时,我已差人去查了,也问了些当时的状况。行事之人心思缜密,黑衣人当中就算是被我杀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也都被带走了。除了血迹,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必定在周边设下了隐藏之地,我有几个暗卫追上去,竟没见着人影。”他慢慢地说完,睁开眼睛,看着沈瓷问,“方才暗卫还说,他们要去追黑衣领头人时,是你叫他们不要去追的。”

沈瓷只觉一双手已然凉透,两腿忍不住打起战来,她极力稳住心神,这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那人是头领,只看见黑衣人从八方逃走,过于分散。我当时看见已有几个暗卫追了别的黑衣人,我自己又不会什么武功,若是此时再有一拨人袭击,便真无任何招架之力了。所以……我怕再有什么差池,便想着多留些暗卫在身边。”

汪直原本便没怀疑她,此刻听她口中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道:“防患于未然,你做得挺对。”

沈瓷却仍是不敢擅动,背脊一阵阵发冷。愧疚与不安的情愫夹杂,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恐惧,然而平静的语气、歉意的声调,似也掩盖不住心底的犹豫,只低低回了一个“嗯”字。

“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汪直突然又道。

沈瓷的神经再次绷紧:“什么?”

“其实方才那些,是谁动了手,查清有几何,都不是该同你探讨的问题,这些也不是同你说说便能解决的,反倒惹你忧思了。”汪直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期待,“可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是在瓷窑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你走的并不是回驿站那条道,你是专程来找我的?”

沈瓷想了想,答道:“是。”

“找我做何?”

眼下汪直受伤,沈瓷总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卫朝夕的话拿来问他,抿了抿唇,借口道:“你昨日雕坏了玲珑瓷的一个孔,我想到了补救的法子,却不知此法合不合你心意,就特地来问问。”

“原来是这样。”汪直神色微黯,期待如退潮般散去,“你说说看。”

沈瓷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缘由,斟酌着说道:“能不能让我把你雕的孔再扩大些,刻成一个较大的水滴形状,居于纹饰的正中,便不会显得奇怪了,反而能多些特色。”

“不行。”汪直回答得斩钉截铁,他原本便是想在她做的瓷器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往后看见,也能忆及两人同行的场景,遂当下拒绝道,“我也不是什么鉴瓷高手,有点儿瑕疵不介意,就像昨日那样别变了。”

沈瓷倒没想到他会有这般回答,不过好在方才他提出的问题已暂且避过。她稍稍舒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忽然一阵烈风刮过,冲开了原本虚掩着的窗弦,冷风从缝隙里窜出,汪直鼻尖微痒,被激得咳嗽了两声。

沈瓷起身,替他将窗户关紧,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雾蒙蒙的,是一片压抑的乌灰。

正似她心上布满的疑云。

那模糊不明却纠葛不已的心思,才从紧蹙的眉头上滑落,又堕入怯怕的心窝,怎么都无法摆脱思维的桎梏。

她好不容易挨到现在,以为自己可以在时间的流逝中冷静下来,却仍是疑虑绕心,没有丝毫纾解。

不能再如此逃避,沈瓷想。她得回去,得当面问一问小王爷,哪怕成效甚微,也不能听之任之。

她关上窗户,走回汪直的身边,欠了欠身道:“天色不早了,汪大人,我还有些事,便先回驿站了。”

“这么快?”兴许是受伤时的神经比平日虚弱许多,他好似忘了平素那股总是扬着下巴看人的疏傲,话语脱口而出。此番她来,虽然待了好几个时辰,但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熬药,转过头刚说了几句,面目都未好好看清晰,却又要离开。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沈瓷摊开的掌上,左手叠着右手,牢牢抓住她纤细的柔荑。

沈瓷微愕,待反应过来,却不敢挣脱。他左手两根手指的伤口,仍历历在目,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牵扯出他的一阵疼痛。

两人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一抬头,正巧遇见了对方的眼睛。这个瞬间,沈瓷看见了汪直眼中复杂的情愫,留恋、无奈、惊痛、彷徨,而须臾之后,这复杂中又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光。沈瓷心中一悸,别过脸,已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尴尬与惭愧。

汪直却仍定定地看着她,用受伤的左手,将她的脸又正了回来。沈瓷担心他的伤口,全无办法,忧心之下,又不敢做丝毫反抗,只得随着他的手转过了脸。

无任何预兆地,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低低地问:“做我的对食,好不好?”

沈瓷身体僵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汪直。待确定他的言语后,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沉默许久,一语难言。

她期待像上次那般,不等她回应,汪直便自己将此事否定。于是两人便可默契地当作从未发生过,不需有回应的尴尬。

可是这一次,等了良久,汪直依然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重复道:“做我的对食吧。”

沈瓷在巨大的震惊中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触碰到汪直手指的伤口,听见他痛得“嘶”了一声,立刻定住,只得僵硬地维持着动作,任他捧住自己的脸,不敢再有丝毫偏移。

汪直从她惊讶的双眸中看见了无措,却未再开口,只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他经历过欲言又止,经历过出口便收,可是这一次,他偏要默默赌一回。赌她在目睹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后,能够发觉某种隐匿深处的情谊;又或者,不发现也好,就算她为了安抚他的伤情答应留下,原本的无情也是可以培养的。

强人所难,这原本就是他常做的事。只是放在她身上,突然变得格外宽容了而已。

沈瓷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勉强勾起一丝笑意:“汪大人……是想让我今晚同您吃饭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汪直知晓她必定明白,不过是故意绕弯子而已。自己同眼前这人,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他不想让她再逃,哪怕这结果是残忍的,也不会比她离去后独自饮恨更糟。

心思如同刀刃般锋利,他不想再去管什么朱见濂,管什么督陶官,管她的什么梦想和目标。沸腾的情绪连带着灼痛的伤口,将他推向不管不顾的方向,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他用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脸,忽觉似乎太迟了,又抱着那么一丝残存的期望,字字句句清晰无比:“沈瓷,我想让你今后每顿饭都同我一起吃,今后每一段日子也同我一起过。这样说,你能听明白吗?”

沈瓷愣怔片刻后苦涩一笑,以玩笑的口气道:“汪大人,您也知道,十余日后,我就得离开京城。您这想法实在不现实吧?”

汪直看着她,并未接过她的话,而是神色认真道:“不离开,不就可以了吗?”

“可这是皇上的旨意。”

“你还未赴任,一切并未成定数。只要你留下,我会想办法。”汪直眉眼挑起,“你原本便不是宫中人,却以宦官的身份成为督陶官,也不合律法,只要我同皇上将此事一说,你便不需赴任。”

“……”沈瓷听他口气竟隐隐含着威胁,心下一沉,“既然汪大人一开始就不愿我成为督陶官,又为何要同万贵妃举荐我?”

“那日皇上出现,是我没有料到的。”汪直想了想,终归没有把那日原本希望将她永远留在京城的想法说出,只说道,“现在,我后悔了,不愿意放你回到御器厂。”

“可是我并不愿意留下。”沈瓷终于加重了语气,在他的步步紧逼下有些着急了,“汪大人,我来京城原本就不是为了新鲜玩乐,而是想在御器厂立住脚跟。我当初入宫,为的什么,您也再清楚不过。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为了您留下来。”

汪直眸中现出一抹浑浊的苍白,咬牙道:“你在御器厂能完成的瓷器,怎么就不能在京城完成呢?”

“京城终归是风云密布之地,景德镇才是我的家乡。”沈瓷知汪直此时心已成乱麻,耐心解释道,“景德镇的条件得天独厚,上好的瓷泥、色料的矿物、精湛的工匠都汇聚于那里。若是在京城也能完成,当初皇上何必把御器厂设在景德镇,在京城不是更方便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你仍在回避。”汪直目光如炬,压根儿听不进她的解释,声音低沉地问,“那如果,换作是他呢?”

沈瓷身体一僵:“什么他?”

“如果是他在京城,你会为了他留下吗?”

沈瓷从未听汪直这般提起过小王爷,在如此的情形下,以如此的口气,她半晌才别过眼,轻轻吐出一句:“这不一样。”

汪直身体前倾,再度相问:“怎么不一样?”

他一靠近,沈瓷的眼便落在他额角一道浅浅的血痕上,倏然想起小王爷今日派马宁刺杀汪直的举动,呼吸窒住了,忽然说不出话来。

汪直在她的沉默中,脊柱越来越硬,脸色越来越僵,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氛围沉滞之际,他见沈瓷难以开口,首先想到的,便是两人身体的不同……

竟还是因为这个……

他霎时面如死灰,手顺着她的脸颊缓缓垂落,垂眸片刻后又豁然抬头,猛地攫住沈瓷的肩膀,种种情愫聚集在身体的一处,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从她的皮肤浸入,豁开骨节,仿佛要看穿她整个人,要在她的缄默不语中探寻那么一丝残存的亮光。

那只受伤的手重重施力,将沈瓷的肩膀越捏越紧。

虽然两根手指受了伤,但是整个手掌的力量依旧强势。沈瓷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到,接着便感觉肩头传来了一阵剧痛,好像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一般。

汪直亦是大汗淋漓,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伤口有多痛,她就有多痛。然而他今日刚刚经历了逼近眼前的死亡,那种永恒的消逝和深刻的无力感那样清晰,致使他心中的焦灼达到顶峰。是,哪怕他和朱见濂不一样,他仍旧不肯因此而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恍惚惚地想着,这样的疼痛他们共同领受,这样的逼迫他们共同体会,会不会这样,她便能够理解他一些?

沈瓷生生地承受着他的力,疼痛难当之际,也只咬了咬牙,并未闪躲。这似是她的赎罪和挽回。小王爷置汪直于险境,差点儿夺走了他的性命,她是放走凶手的那个人,且至今仍为其遮遮掩掩。她明白,这对汪直是不公平的,她羞愧难当,亦是别无选择。如果这番施力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那么她甘愿承受。

此番僵持了半晌,她骤然发现汪直的额头已是大汗淋漓,惊痛难耐,再偏过头,发现他左手包扎完毕的白布上已浸出了血迹,殷红浓深,不由得扬声叫了一声:“汪直!”

他手中的力道停住,她以前从未直呼过他的姓名,都是“汪大人”一般的尊称,此时听她厉声叫出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反倒有一丝自嘲的欣慰。

沈瓷趁机脱离了他的桎梏,站起身,和他拉开两三米的距离,皱着眉头看他,厉声道:“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发泄便发泄,可也不该拿自己刚受伤的手出气,医师方才给你缝合包扎还费了不少工夫,特意叮嘱过近日不可擅动,你如今这般,这只手是不想要了?”

汪直哼了一声,冷冷嗤笑:“反正我在你眼中已是残疾,再少两根指头,又有什么区别呢?”

沈瓷这才明白他方才在想些什么。

她念及此处,又觉言语被堵住,可眼下这情况,不说也得说,再不能沉默下去。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终于回应他方才的问题:“我同他……我同淮王世子,三年前遇见,一起生活了两年。情愫虽然鲜有言明,但共同的经历并不少。当初我家遭遇变故,最无助的时候,默默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很感激汪大人,您的种种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忘,不敢忘,一辈子都感念不已。汪大人若有什么吩咐,沈瓷必定万死不辞,但若是因此要以心相许……恐怕这颗心,已不是完整的了。”

她眸色闪动,弯下身体,朝汪直深深致礼,仿佛竭尽全身力气,低声道:“对不起……”

窗外已从乌灰变成墨黑,风撼动着窗棂,发出阵阵声响。他看着她,似有一条大江在心底浩荡流动。即便这江水经过了一路的千回百转,终归难以汇聚到大海。而眼下,这江水更是牢牢被黑暗与严寒湮灭覆盖,思念丢失了期盼,之后一路的蜿蜒似乎就失了凭借。

他喉咙沙哑,身体发冷,彻彻底底地问出,彻彻底底地明白。这一刻的理解,裹紧了被衾也感觉不到半丝热气,好半天,才颤动着声音再次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朱见濂,没有你父亲的遗愿,也没有皇上的任命,那……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沈瓷定住了,那一瞬,也不知她脑海中跃出了什么,只轻启朱唇,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会。”

仅这一个字,甚是安慰。然而,那些前提终归是不存在的。

可好歹,他还有这一个字的安慰。

汪直沉默良久,缓缓闭上了眼:“你若想走,便走吧。我一个人静静。”

他神色疲惫,说完便缩回了被子里,背对着她躺下。沈瓷抿了抿唇,本想要再说一句“我还会再来看你”,又深感无力。只低低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拉开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