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回到驿站,方踏入门槛,就感觉已与今晨离开时迥异。
这迥异并非出自表象,驿站内仍运作如常,只是她的一颗心悬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一番说辞。
她并未在庭院中看见小王爷,往常她回来,小王爷都会在前院等着她,可今日,庭中只剩谢了的梅花,干枝枯叶,花瓣早已凋零在风中,唯有枝干深处的一缕暗香,还在浮动绵缠。
沈瓷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没有人来问她,她谁都没问,便迈步径自朝书房走去。
朱见濂果然坐在书房内,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只在案边燃了几炷香,他便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色烟雾,似乎就是为了专程等待沈瓷的到来。
“回来了?”他转过头看她,两眼之下是郁青的颜色,颇显疲态。马宁负伤回来以后,已将沈瓷突然出现的情形告知了他。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却因为她的出现,全面崩盘。
他只差一点点便可以为夏莲报仇,但这个阻拦他的人,却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他放在心上整整三年的人。
他无法对她有丝毫责怪,他不能,也不想。纵有千般无奈在心底郁结,见到她的时候,也只有单薄的一句:“回来了?”
“马宁在哪儿?”沈瓷面无表情,淡淡地问道。
她虽语气平静,朱见濂却不由得身体一僵,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答道:“大概在外面。”
“哦?他一点儿没受伤?”
朱见濂似乎并没有否认的意思,点点头答道:“已经包扎好了。”
沈瓷见他如此态度,微微惊讶,他承认得这样快,倒让她顿觉举步维艰,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说说吧,为什么?”
朱见濂抬起头,眼窝下的青黑亦更加清晰,语气仍是从容镇定,反问道:“你想听什么?”
沈瓷轻轻一笑,不乏嘲讽:“我想听什么,小王爷还不清楚吗?”
朱见濂看她片刻,不置可否,只说道:“你想听的,并不是在这个时机下你适合知道的。”
“什么是我不适合知道的?”沈瓷朝他逼近了一步,眸带深意,索性将心中之事完全揭开,“小王爷是说,您想杀汪直,怕我有所阻拦,因此不适合知道?”
在这一刻,朱见濂几乎是要脱口而出了,告诉她汪直是他的杀母凶手,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和苦衷。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压了下去。
他不想让沈瓷知道,并非是怕她阻拦。更重要的是,汪直对她有救命之恩,他不希望她处于两难的境地。
恩是恩,仇是仇,这个道理他分得清。即使再怨恨汪直,也不愿将沈瓷的恩念搅入其中。那样,除了让她陷在两难的痛苦中,并不会有别的成效。
朱见濂停了片刻,说道:“不要过于相信你看到的,你眼见的场景,并非源头。”
“我正因明白这个道理,今日才站在这里。”她看了看他,试图引诱他说出口,开口道,“据我所知,小王爷您以前从未随淮王来京中觐见,又能与汪直结下何种仇怨?”
“不需碰面,也会结仇。”朱见濂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你只管相信我便好,我有我的理由,绝不会戕害无辜。”
沈瓷摇摇头,将手抽出:“今日都瞧见了这番场景,要我如何相信?”
朱见濂一把攥住她抽离的手指,握得比方才更紧了几分,字字清晰道:“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听闻此言,不禁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是这样浓深的眉眼,模样这样好看这样俊,可是又与从前不太一样,到底哪里变了呢?沈瓷想了想,似乎是自她离开淮王府以后,他的身材眉目便似乎渐渐脱去了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但也比从前更加多思多虑。
他是富贵安宁、衣食不愁的小王爷,为何竟有了这般改变?
她突然间发现,就算淮王如今卧床养伤,宫中亦没有多少事务,可来到京城后,除了陪伴自己的时间,她竟很少看到小王爷闲下来过。
他在忙些什么?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沈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得出她在极力克制心中的颤动,又问道:“汪直在京郊遇刺,是不是你做的?”
朱见濂心头一惊,问道:“明明是妖狐夜出的连环案,怎会是我?”
“京郊那一次,并不是真正的妖狐夜出。虽然朝廷对外宣称死了两个人,但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主使者并不像其他妖狐夜出的案子一般滥杀无辜,反是布下了陷阱等着汪直。我原本还奇怪这人如此做法的意义何在,但是将此事同今日所见联系到一块儿,自然便想到了。”沈瓷感到自己说完这番话,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淤泥般,想知道答案,又有些不想知道,好半天才低低地问,“那么……是你吗?”
朱见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如同深沟巨壑般吞噬己心,他既不忍用真相让她为难,却也无法辩驳,太阳穴突突生疼,好半天终于吐出了一个字:“是。”
是,他已经出手,还不止一次。
而她和汪直竟一直以为,京郊之事是东厂所为。
沈瓷定住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难抑制心潮的起伏,一个是自己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她都是打心眼儿里珍惜,可眼前如此寸步不让的对垒,让她的一颗心片片撕裂,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罅隙似乎都灌满了凉风,吹得她声音打战:“一定要这样吗?到底能有什么仇怨,什么恨意,要让你这样去对他?上一次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这一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我宁愿你没有赶到。”朱见濂打断了她的话,“我与汪直的仇怨,并非聊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一个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后果。他做了,理应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沈瓷脑中霎时浮现出汪直两指的伤口,森森的骨节从血肉中露出,不由得哽咽:“我知晓他风评不佳,行迹有劣。可是……可是他做错了事,总有别的解决方法,不必非要赶尽杀绝的,对不对?”
“解决?如何解决?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逆转的。”朱见濂只觉胸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悲辛。千回百转,千言万语,都在她半哀求半质问的话语中停滞。哪怕此刻碎身化为齑粉,也比眼下的煎熬来得舒坦。
他握她手的力度加了几分,明白今日若是什么都不说,恐怕不行了,他闭上眼,慢慢道:“小瓷片儿,我只问你一句,换到你身上,若是你的杀父仇人出现,你会怎么办?”
沈瓷一时怔住了,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脑中顿时涌出千万思绪,不知该是悲是喜,是惊是异。
“我会……”沈瓷顿了一顿。这个问题,从父亲遇害那一日起,她已想过无数遍。血海深仇,哪怕是误杀,也难以原谅。她唯一的亲人,便那般沉寂于别人的刀剑之下,再无法存在于世间。若要她去同杀人凶手寻求什么别的解决办法,根本不可能。
她猛地从朱见濂的话语中觉出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
朱见濂已觉累得要命,对上她的目光,无意间将脸一偏,涩然道:“推己及人,你……能不能理解我一点点?”
沈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喉头像是被哽住了,满腔的义愤陡然化成了窒闷,在黏腻潮冷的空气中,难以呼吸。
沈瓷深感话语艰难,努力调匀了气息:“他怎么会与你有血海深仇?”
“我也没想到,等我到了京城,他竟是同你有了交情。”朱见濂眸光低垂,两弯眉浑如刷漆,那张俊朗的面容此刻黯淡无光,靠近她,逼近她,鼻子几乎要贴在她的鼻子上,叹息一声,“那时候,我满京城地找你,找遍了几乎所有你可能在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你竟以宦官的身份被汪直安排在了宫中。”
他的话题转换得不动声色,用鼻尖轻轻触碰她的鼻尖。沈瓷听他语气沉滞,不由得心口微痛,一时竟忘了方才的问题,嗫嚅道:“我那时……并不知你特意在找我。”
“你当然不知,那汪直呢?”朱见濂冷笑,“当时寻你,闹出那么大动静,汪直作为西厂提督,你觉得他会不知道?”
“……他大概并不知我与你的关系。”
朱见濂轻哼一声,嗤道:“姑且算他那时不知。那么,你从画院到了瓷窑时,我找人去画院打听,居然无一人知道你去了哪里。那时候我刚刚去宫中寻过你,他总该隐隐猜到一点儿了吧?若不是他刻意隐瞒消息,会这样吗?”
沈瓷一怔,想起当时汪直的确带自己走得匆忙。她曾提出回去与画院的伙伴告别,被他拒绝了,很快便带她离了宫。
朱见濂眉锁深深,咬牙道:“这些话我早就想同你说,早就希望你能够远离他。可你那时是听不进去的……你不知……”他深情地看着她,一个拳头狠狠抵住胸口,似要抵住那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疼痛,“你不知,每次眼睁睁看着你去寻他,我是怎样一番感觉……曾经试图拦下你,终究还是没有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在你眼中,自然是好的。可是于我而言,仇恨不共戴天,每每看你离开去看他,我的心里……我的心里……”
他喉头一哽,再说不下去,只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久久不动弹,脸庞贴着她柔软的鬓发,有力的手掌环上她纤细的身体。
一刹那,过去的许多事拼接起来。他为何极力阻止自己去瓷窑,又为何在她的坚持下黯然妥协,都在此时找到了恰当的答案。
他如此疲累,是因为既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又要顾念到她的立场。他恩怨分明,不愿将自己的仇恨施加在她身上,在这样的境况下,竭力于两难中获取一些平衡,而结果,便只能自己默默地去承受爱人与仇人站在一处的锥心之痛……
沈瓷额角的伤口隐隐牵扯出一阵火烧般的灼痛,然而无论身体如何疼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撕扯,似乎有一条极细的线牵扯着那里,每一次心跳都带动起更深刻的痛。
她感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那般压抑两难的处境,那般眼睁睁的无奈和悄无声息的守盼。怪不得,怪不得她每一次回来,他几乎都会在庭院等待,此番隐藏的焦灼,最是悲凉。
轻轻地,小王爷的双手,沿着她的脊骨寸寸游离,一只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另一只却向上轻移,捧住了她的下巴。他微带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唇瓣,有些潮热,有些温暖,渐渐地,这热吻又变成了轻咬,将她柔嫩的唇瓣吮入,用牙齿摩挲,咬住深吻,带着埋怨,带着疼爱。
直到一丝带着咸味的泪水滴入沈瓷的嘴里,她才蓦然醒了过来。
泪水的滋味,苦楚而又酸涩。
今夜她从一个梦魇堕入另一个梦魇,方才还是义愤嘲讽,此时却是悲凉无力。仿佛从烈火跌入玄冰,步履维艰。
他们三个,谁又不是身在局中?
沈瓷只觉胸口重重一跳,脑中已是一团乱麻,纾解不开,越绞越紧。她将双手抵在他的胸膛,装作喉咙痒痒地咳了两声,悄无声息地将他推开,好让自己混沌的头脑将今日发生的事再梳理一遍。
她全然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去做。
诚如他所言,自己还是不知道来得更加轻松快活些,或许也能处理得更加游刃有余。如今,这层遮掩的纸在她的步步逼迫下揭开了,情形便变得全然不同。
她是否应该为小王爷三缄其口,又或者该告诉汪直其中关节?
无论哪一种,都是得此失彼。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见濂本是在激动之下忍不住吻她,饱含情愫,心绪繁杂。此刻被她强行推开,这份失落便来得更加猛烈。他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牵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经络,身体的深处隐隐生痛,从胸口抽疼到指尖。他低低问了一句:“汪直让你留在他身边的时候,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沈瓷愕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小王爷你怎么知道……”
朱见濂原本还抱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听她此言,已印证了自己的揣测,不由得苦笑:“我猜的。”自从那日,沈瓷因为卫朝夕出狱一事去拜谢汪直后,他便已经觉察出来。加之后来她在瓷窑中避讳与汪直的尴尬独处,更确定了心中猜测。
沈瓷为他这一笑难过异常,哽咽道:“我并未应允他。”
“可你觉得有愧于他,对不对?”
沈瓷一怔,沉默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朱见濂紧紧盯着她:“那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沈瓷更觉惊异,略带迷茫地看向他:“小王爷觉得我会答应?”
朱见濂神情未变,不作声,只是背在身后的双拳攥得紧紧的,直将指甲嵌入肉中。
沈瓷浑身瘫软,慢慢地闭上了眼,复又睁开,提起一口气看着他,声线低婉,轻声道:“我心里,已经有小王爷了啊……”
朱见濂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胸中那一道郁结的气息,终于散去了些许。
“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你有愧于他,只是出于恩义,并非别的。莫要想得太多,反而变了质。”朱见濂看着她,悄悄用拇指抚了抚那掌心中的掐痕,目光中凝起郑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迸出来般,“你是清楚的吧?你拒绝他,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我,只能有我。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他的语气坚定,面容严肃,或许是看起来太过郑重,那言语之中的一丝颤抖渴求,连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也没有发觉。
沈瓷深深吸了一口气,凝在喉头,慢慢点了点头,垂下眸子,鼻腔里发出细细的一声“嗯”。
书房内一阵静默。
这静默有些难堪,他亦不愿再给她时间将他同汪直的旧仇问得更多,颔首淡淡道:“回去休息吧,我让人送你。”
沈瓷回过神来,定住没动,总觉得像是少了些什么,半晌后终于想了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您同汪直,怎会有如此旧仇?不知他当时是害了……”
她最后一个“谁”字还未问出口,朱见濂已抬手打断了她:“我今日太累了,不想再提。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一一告诉你。”
他神色疲惫,又经历了方才那一番言语缠斗,确让沈瓷不忍再往下问。或许正如他最初所说,能够告诉自己的,也就只有方才那么一点点了。可哪怕只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够令她哑口无言。
这样的傍晚,天是暗灰色的,庭中的凉风刮过,吹起她的衣裾,把寒意灌入她的皮肤,她的骨节,她的血液。
沈瓷被小王爷身边的人护送在回房的路上,只觉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她的眼睛被风刺得酸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觉得冷。诡异的风声被身体劈开、蔓延,竟像是有人在暗暗饮泣。
她脚步迟滞,越走越慢,强自压住心中疼痛。待回到了屋子,关上门,终于再难遏制,将额头抵在门上,身体瘫软,慢慢地跪了下去。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站在窗前,整个人安安静静,恍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在心底隐瞒了这样久,今日终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出来。
天地静谧无声,似乎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的速度,连绵不断,此起彼伏。他看着她渐行渐远,直至隐入深沉的夜色,再看不见,这才合上窗户,慢慢坐了下来。
小瓷片儿会做何选择呢?
他并没有把握,她会站在自己这边,也不认为她会一味地去帮助汪直。可若是她想要两相平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顾此就会失彼,她应该也是清楚的。
朱见濂正思虑着,不想这时传来一阵叩门声,他神经略略一缩,问道:“谁?”
门外的侍从道:“世子殿下,王爷有事要同您说,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朱见濂现下实在疲累,太阳穴突突发疼。他揉了揉酸涩的额角,回绝道:“夜已深了,父王需要好好休养,有什么事还是待明天再说吧。”
门外仍是颤巍巍的声音,却异常坚持:“王爷专门叮嘱过了,是急事,请您现在就过去。”
朱见濂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面色如常,这才拉开门,问道:“什么急事?”
“小的也不知道,还是请您亲自去一趟吧。”
朱见濂思及今日之事,不免惴惴不安,皱了皱眉头,下了决心,抬步朝淮王的住处行去。
淮王并未缠绵榻上,而是披了一件貂衣坐在椅上慢慢饮茶。见朱见濂入内,挥手让周围人尽数退下,斜倚而坐,示意朱见濂上前,说道:“这么晚了,你方才还在书房?”
屋内除了淮王所坐的椅子外,唯有两把独凳,且都放在角落。朱见濂见状,料想淮王是没有让自己坐下的意思了,索性坦荡荡站着,答道:“对,精神尚好,便随意翻了会儿书。”
淮王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呢?”
朱见濂胸口
一紧,笑道:“每日来同父王问安时,不是都说过了吗?”
淮王无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方开了口:“今日府中的暗卫,你调动得不少啊,做什么去了?”
朱见濂心中一沉,却也早有预料。这一次的行动比京郊那次动用的人更多,虽然他选择的都是平日里最信赖的侍卫,但人多口杂,加上淮王以身份压迫,当中出现了一两个守不住话的人,亦不算奇怪。
更何况,他此次原本是抱着必成的决心,因此,纵然考虑过淮王的质问,他也依然义无反顾地出动了可以信任的最大力量。
谁知,却疏漏了沈瓷的突然出现。
朱见濂“哦”了一声:“前几日同您说过,我和沈瓷外出时遇到了危险,就多加了些保护,调动的人自然也多些。”
淮王冷笑一声,那冰寒的笑在他的病容上显得格外刺眼:“保护一个姑娘,你动用这么多人,真当本王是病糊涂了吗?”他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皱眉道,“为何你们刚遇上危险那几天不用,偏偏今日一窝蜂用了,这你又作何解释?”
朱见濂不知淮王到底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他让马宁牵头,却并未告诉暗卫所刺杀之人的真实姓名。这些暗卫以前都未入过京,想必都没有见过汪直。
想来,淮王得到的信息并不全面。就算知道他是蓄意刺杀,应该也没觉察到刺杀对象是汪直,否则,便不会冷静地坐在这里同他兜圈子了。
朱见濂思忖片刻,答道:“到今日才用,是因为昨日我才发现那人的行踪,竟是一直在沈瓷所在的瓷窑周边徘徊。我料想他这几日还要出手,便集结暗卫,埋伏周围,欲抢先一步,提前将其铲除。”
淮王一听,这事倒与暗卫报告自己的情形差不多。但朱见濂这番话,他并不太相信,顿了顿问道:“这人是谁?”
朱见濂只觉后背直冒冷汗,胡诌道:“我并不知他是谁,只是那日遇险,识得他的面部特征。”
淮王沉滞半晌,望了朱见濂一眼,也不知这话自己该不该相信,但此事无论如何影响都是恶劣的,态度万万不可软下,若是传进宫里,指不定皇上会作何感想。
“不事先告知本王,便擅自行动,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淮王微微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怎么?以为自己这个世子做了一两年,就能完全掌控这些暗卫了?我在淮王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二十年,自然有人会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让他们做了什么。”
虽隔着一段距离,但可以清晰地闻到淮王身上的药气。朱见濂垂目低眉,端的是恭敬姿态,略略点头,完全同意的模样:“是,孩儿自然不敢同父王相比。”
淮王眯起眼审视着他,只觉在他这恭敬之中,紧张、提防、敷衍和漫不经心兼而有之,顿时心中不悦,嘲讽道:“说来,你挑人的眼光也是真不错,起码你挑中的那些,都未向本王直接报告,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朱见濂嘴角抽了抽,姿态仍是有礼,却装得好像听不懂他言中深意,颔首道:“多谢父王夸奖!”
“哈?夸奖?”淮王见他竟如此厚颜,扬手便将手中茶盏扔了出去,滚烫的茶水洒了朱见濂满身,就连面上也溅上了点点茶汤。那片片娇嫩的茶叶,便这样粘在他深紫的锦袍上,略有狼狈,又于狼狈中显出一种岿然的气度。
他丝毫没有躲闪,只看着淮王,颔首道:“此事是我太过急躁,昨日的决定来得太晚,且念及父王有伤在身,不忍再叨扰您,还请父王宽宥。”
淮王看着朱见濂满身的茶叶,满心的怒气已发泄了几分,终于缓了缓语气,问道:“对方有没有发现袭击的暗卫是你指派的?”
朱见濂心中拿不准,若沈瓷告知汪直,便是发现了;若是没有告知,就没留下什么痕迹。可眼下的情境,他只能答:“并未发现。”
淮王点了点头,闭上眼:“罢了,也是我管教不严。眼下本王的骨伤还未痊愈,很多京中来往之事不能亲自处理,还是少不了你的。”
听见淮王松口,朱见濂却不敢松懈,反觉心头更加沉滞,咬着唇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不过,惩罚还是要有的。”果不其然,淮王继续道,“你使用暗卫的权力,本王收回。你外出之时也不多,带上马宁他们四五个护卫便足够了。若有特用,需来同本王请示。这道命令,我已经同暗卫下达过了。”
朱见濂一愣。
没有了暗卫的力量,无疑削减了自己大半的力量。就算他在暗卫中有十余名能调动的亲信,但终归是忤逆了淮王的命令,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光明正大。
可是,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是很轻的惩罚之下,他到底是无从辩驳。
“多谢父王!”朱见濂胸口沉闷,深深叩首,不由得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淮王的骨伤还未好,不能久坐,瞧着朱见濂并无抗命之意,心中稍微放心了些。摆摆手道:“夜色已深,你回去吧,本王也要休息了。”
“那孩儿先退下了。”朱见濂退了出来,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印痕。眼见着淮王的身体一日日好转,离京亦是迫在眉睫,失了暗卫的力量,他要如何才能替夏莲报仇?
他伫立着,目光落在庭中的枯枝残叶上,脑中隐隐冒出了一个词:东厂。
汪直的伤刚调养了一日,便收到了皇上的诏命,要他入宫一叙。
汪直掐指算了算,自己被幽禁了一周,结束后没两天便再次遇袭,的确是许久没有见过皇上了。比起从前天天在皇上跟前晃,他最近着实很是懈怠,遂收拾了一番,入宫面圣。
“汪直,你脸色不太好啊。怎么还戴上手套了?冷吗?”皇上靠在榻边,看着汪直问道。
汪直觉得有点儿丢脸,将手背在身后,昂首道:“不过是手上生了些小疮,不太好看。”
“从前倒没见你长过什么小疮,就连冬日也未曾有过。”皇上想了想,道,“大抵是因为现下开春,有些过敏了。”
汪直点点头,顺应道:“我猜也是如此,多谢皇上关怀。”
皇上颔首笑着,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凝眉,又问:“幽禁结束以后,怎么没见你来看朕,难道是对幽禁之事心中有怨吗?”
“怎么会?”汪直做出困惑的表情,直言道,“在尚铭那群人的弹劾之下,皇上能只用一周的幽禁压下,已是轻中之轻。我这些日子也是过得清闲,万分感念着您的决定。”
皇上的眉头舒展开来:“那你说说,这两天都在忙些什么?”
汪直微微一愣,这两日,他一颗心挂在沈瓷身上,有事没事就往瓷窑跑,还因此受到了暗袭。念及前日沈瓷的一番剖白,忽觉心如刀绞,顿时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又想起,在临走之前,她低声却清晰地说的那个“会”字。
即便那些前提并不成立,但因这一个“会”字,可见……她终归还是对自己有那么一些感情的吧?
眼下这般绝好的机会,皇上亲自问起,必有关照,他真的要就此放她离开吗?
艰难地、慢慢地,汪直抬起了头,一种鬼祟的心思占据了他的头脑,开口道:“回皇上,我……我有了心仪之人……”
“哦?”皇上大为诧异,瞪大眼睛看着汪直,有些难以理解宦者那番情爱心思,犹疑地问道,“你是说,你有了心仪之人?”
“……对。”
“那这两日,你是都陪在这人身边?”皇上没想到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汪直有一天也会说出这番话,虽然宫中太监不乏娶妻之人,但终归和常人不同,不免有些好奇。
“也不全是陪着,但确实扰了些心思。”汪直背手负立,叹息一声,“她……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
皇上闻言,不由得蹙眉:“这人不是宫中的?”
这问题让汪直犯了难,按理说沈瓷如今在皇上的印象中是宦官,算是宫中人;可汪直从来没有给沈瓷入过宫籍,只是凭着喜好带了进来。他思忖片刻,回道:“她是西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