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瓷在马宁等护卫的陪同下去看望汪直。进入宅院,她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守护的侍卫少了许多。
她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想到汪直如今被幽禁,也是因为自己,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本他不必插手这件事,是她,利用两人之间的交情,才让汪直受到皇上的惩戒。
“你就带着人在前院等我吧。”沈瓷同马宁说。
马宁拒绝道:“世子吩咐了,不能让您单独行动。”
沈瓷犹豫了一下:“可……我这是去向别人道谢,总不至于聊天还带着这么一帮人,倒像是讨债了。”
“可是世子吩咐过……”
马宁话还没说完,汪直的下属传话道:“我家主人说了,除了沈瓷,谁也不见。”
马宁只好闭口不言。
沈瓷入了后院,被引着走了一阵,见汪直立于庭中,正赏玩着池中金鱼。旁侧,迎春花开了几枝,嫩黄的花瓣,似苔枝缀玉,携着悠悠的暗香。汪直手里抓了把鱼食,往池中一撒,便见无数条金色聚集于一处,而他拍了拍手,将残余的鱼食拍落,转过身看着沈瓷。
“我以为你会早些来看我。”他说。
开口竟是这一句,沈瓷微感意外,答道:“本来昨日该来的,路上遇到一点儿意外。”
“我听说了。”汪直长身玉立,目光扫过沈瓷,“看你精神挺好,没受伤?”
“兴许是刚入京时养伤太久,老天也不忍再让我受伤了。”沈瓷提及从前在汪直私宅休养一事,唇边不由得挂上一缕浅笑,“汪大人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只能专心养着。”
他神情淡淡的,沈瓷分不清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想了想,开口说道:“朝夕被救出一事,还要多谢汪大人!”
“不必言谢,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用不着这般客套。”他期盼她来,已是许久,现在她来了,自己又不知该如何表现,字句都模糊成了一片,只是一问一答,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便是朝夕的谢意了。”沈瓷从袖中取出一件雕花木盒,递给汪直,“稍微备了一份薄礼,来得仓促,您将就着收下吧。”
汪直眼中一亮,看向那有着精致雕花的木盒,脸上多了些温柔的情绪,那双细长眉眼因此轻轻眯起,沾染了笑意。
他接过去,毫不客气地径直打开,竟是一颗珍奇昂贵的黑珍珠。
沈瓷期待他的目光中露出几许满意,却意外地看到汪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眸色一沉,眉间多了一道直立的皱痕。
他直接把木盒塞回了她手上。
“我不喜欢。”
沈瓷呆若木鸡,定定地望着他,哪有人这般拒绝礼物的?她僵住了,半晌才问道:“怎么了?”
“换一个。”汪直说,“换一个,要你自己准备的。”
“可这就是我准备的……”沈瓷话说一半便吞了回去。礼物虽是她送的,但的确是小王爷准备的,可这黑珍珠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还能是假的,又或是……某种她猜到却不愿说出口的原因?
起风了,空气中有细细的尘埃浮动。沈瓷侧着脸去看枝上花萼,汪直的眼睛看着她,只觉眼前女子真切非常又疏离非常,一颗心也随着这刮在庭中的风,空了下来,凝了下来。
良久,汪直方开口道:“我不需要这样贵重的黑珍珠,空摆着也没用,还碍我的眼。让淮王世子留着送别人吧,别往我这儿塞了。”
沈瓷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转过头来,汪直的眉目清清楚楚就在眼前,却又带了些云里雾里的味道。
他又说:“若真想谢我,就送给我一件瓷器,你自己做的。我要独一无二的。”
沈瓷迟疑片刻,低语道:“瓷器不也只能空摆着没用嘛……”
汪直眼神睨了过来:“你这不是道谢来的吗?我这都明确提出要求了,难道你还要拒绝?”
沈瓷微微垂下了眼帘,轻语道:“制瓷须去瓷窑……可昨日我刚答应了他,为防危险,不轻易外出。”
她口中的“他”,指代不明,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汪直心底狠狠一痛,胸中似牵扯到某根神经,未痊愈的伤口又在暗处丝丝渗出血来。他按捺不住,一把抓过她的手,竟发现她的掌心在不停地出汗。沈瓷方才的脸色还算平静,但被他抓住手掌的那一刻,脸色虽然白了白,却没有惊讶,只是感觉她在瑟瑟发抖。
汪直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执子之手。
可眼前的情境,明显不是这句古老诗词中的含义。他如今握着的这双手,或许明日就握不到了;眼前的这个人,或许明日便看不见了。他想起两个人共同度过的时光,想起驿站中那个处心积虑提醒他远离她的淮王世子,想起自己被迫残缺的身体,不由得无声一笑。
因他这一笑,沈瓷突然觉得难过异常。过往种种如浮影般再现,下一刻,已是明晰了然。她羽睫微颤,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手腕酸软。
“你猜到了吗?你猜到了吧?”他声音低沉地问,似有鲜血从胸口处一股股涌出,连带着四肢百骸皆是酸麻,如饮烈酒。
沈瓷没有答话,细瘦的手腕被汪直攫住,心中像是有一捧冰水浇在炽烫的铁器上,霎时冷热相融,“嗞”地化出一阵阵水雾,朦胧了她的眼,惹得鼻子微微发酸。
他离她这样近,反倒像是看不清晰。那双细长的眉眼里,平日盛的是疏狂风华,今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觉他一双眼黑得怪异,亮得怪异。萧萧风声中,唯感到他握住了她的手,其余触觉统统都浅淡了去。
就在这一刻,在两人执手无言的这一刻,他异常想要留下她,想要在这诡谲变化的世事中索取一份稳定。哪怕只是堕入一场空梦,也情不自禁。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留下来陪我,好吗?”
他的嗓音喑哑,一个字比一个字更低,到最后便只剩下一口气,轻轻吹入她的耳中,挠得她耳根发痒,如同一声靡靡的叹息。
沈瓷的身体不禁颤了颤。
她的手紧握成拳,时间久了也没有松开丝毫。汪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掰开。沈瓷一怔,下意识地想缩回袖中,却被汪直牢牢捏住了手腕。
但见她掌心之中,竟显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是指甲嵌入的痕迹,密密匝匝,触目惊心。
汪直的目光定住,透过这不深不浅的痕迹,仿佛看到了沈瓷心中的害怕和颤抖。她将指甲狠狠嵌入皮肉之中,将疼痛作为提醒,她怕说错一句话便会完全失去他,更怕不适的拒绝会对他造成伤害。她的手心不停出汗,却不敢贸然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个动作。那细密的血痕,是她对他感受的顾念,亦是于无声中对他的答复。
汪直的手心莫名疼了一下,一时间,他分辨不出现在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分辨不出自己是想剖白,还是含糊;更分辨不出她的心跳有没有为他加快哪怕只是半拍。
此般情境,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
时间凝滞半晌,慢慢地,汪直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哑下去:“不过是希望你能专门替我做件精美些的瓷器,总不至于拒绝吧?”他低叹一声,方才有关陪伴的一问,似乎从未说出口,已然烟消云散。
没等沈瓷回应,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我知你担心再遇到危险,淮王带来的护卫毕竟武功有限,我让西厂的人与你同道。我不喜黑珍珠,只想在你离开之前专门送我这么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就当是我帮了卫朝夕的谢礼吧。”
沈瓷无从辩驳,喉咙里空空荡荡,恍惚中好像失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凝了半天神,才勉强笑答道:“好。”
此情难却,别离在即,这样的要求,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汪直侧眸看向池中游鱼,即便再强作玉树临风的身姿,此刻也不禁带了些许狼狈的意味。
尴尬的沉默,沈瓷犹豫半晌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见汪直也全然没有再提之意,动了动喉咙,嗫嚅道:“汪大人,那……那我先回去了。”她说完,默默将装黑珍珠的木盒敛于袖中,又用拇指摩挲了一番掌心掐痕,刺痛犹在,只觉方才还是灼烈的疼,此刻却又染上了冰凌一般的凉。
“回去?”汪直轻轻反问了这一句,唇际勾起自嘲一笑,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目光只聚焦在虚空的一点,点了点头,“好,那就回去吧。”
沈瓷垂下头,一口气压在喉间如何也吐不出来。她总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此般情境,两个人都不宜多语。走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深看了一眼他的侧颜,屈膝为礼,在风声中缓步离去。
“汪直没有收下黑珍珠。”沈瓷将镂空木盒递还给小王爷,神色倦怠。
朱见濂对此并不惊讶,只奇怪于这一趟回来,沈瓷的模样为何变得如此疲倦,低声问道:“累了?”
沈瓷缓缓点头,兴许是外面的寒气所致,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僵硬,尤带着颤抖。朱见濂略一思索,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沈瓷坐了过来。
沈瓷踱步过去,刚一坐下,一双手臂便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中。
“外面挺冷吧?”朱见濂从后环抱着她的腰肢,温暖的大手捧起她纤细冰冷的柔荑,传递出阵阵暖意。
沈瓷因他突然的亲密微微颤了颤,的确觉得温暖,不多时便闭上了眼,只安静休憩在他的怀中,应道:“今日天气回凉,本来已近春日,该是冰消雪融了,却不知为何冷得紧。兴许再回凉这么一两日,就全然入春了。”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衔住她的耳垂轻声问:“看你不光冷得哆嗦,声音气力也不足,可是不舒服?你昨日终归是受了伤,还是注意些好,要不再差医师来看看?”
沈瓷摇摇头:“无碍,不过是胸口有些闷痛罢了,与那点儿皮肉伤无关。”
朱见濂皱眉道:“你总穿着宦官的衣裳,束胸多了,难免觉得压迫。如今驿站内多是我们的人,不必拘礼过多。不如你平日换回女装,自己也轻松自在些,如何?”
沈瓷尝试着吸了一口气,果真感到胸口紧紧绷住的裹布压迫得自己难以呼吸,松开口喘了两声,应道:“好。”感觉身体终于灵活了些,她顿了顿,小心开口道,“还有一事,方才未说完的。”
“嗯?”
沈瓷的音量低下来:“我想去瓷窑再待几日。”
朱见濂眉头皱起:“之前不是说好了,尽量别出去吗?”
沈瓷垂下眼睫,深知自己理亏,但她没法告诉他,自己要替汪直去做一件礼物。这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仅卫朝夕这一项便足以偿不清,更罔提他曾经的种种帮助。
她仍记得,今日瑟瑟风声之中,他问她:“留下来陪我,好吗?”
可恍惚间,这句话好似迷梦一般,不再被提及。她亦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郑重相问,还是一时冲动。
无论如何,他在她临走之前提出的要求,是要她以精瓷作为谢礼。
这是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偿还,权当谢意,理所应当。可是,她却不知,要如何据实告诉小王爷。
沈瓷想了想,解释道:“离我们回江西仅有不到二十日,最后还得匀几日收拾行装,至多也就在瓷窑中待十日。我有时无聊便过去待一会儿,每日都会回来。不然白天你忙别的事,我也无聊得紧。”
“还有卫朝夕可以陪你呢,她一天到晚也没事做。若是你觉得彩料昂贵,想要物尽其用,带回去便是。不过,你回去都赴任督陶官了,难道还会缺昂贵的彩料?”
“朝夕自然是要陪的,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沈瓷觉得自己的理由快要说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看着朱见濂直言道,“我已决定要去,几日不制瓷便手生,我不能这样直接回去赴任督陶官。”
沈瓷性格中那种温柔的倔强,他再了解不过。因而,当她说决定要去,朱见濂便知道,没什么再能说服她。
而他亦有他自己的考虑。
诚然,他希望沈瓷留在驿站,多少能安全一些。但同时,他现在做的许多事,都是她不应该知道的。越是亲近,越容易被撞破,于他而言,也需要自己的行动时间。
“你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还不忘往外跑。”朱见濂微有愠怒,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叹气道,“算了,一直留在驿站,也未必就全然安全。届时,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
沈瓷依着朱见濂的话,在驿站里换回了女装。
晚膳之后,她陪着朱见濂在园中散步。一身宝蓝色织锦无花短襦,下身着一件浅色的藻纹绣裙,头发绾起简单的桃花髻,只别了一枚银凤镂花的长簪。不一会儿,卫朝夕折了一朵小花跑过来,愉悦地替她别在发间。
躲在暗处已易容的杨福,本是奉东厂之命探看沈瓷的行踪,不想却看到她换回女装的模样。虽然他从卫朝夕那里,早已得知沈瓷是女子,但此刻细看后才发觉,这张脸竟是如此熟悉。
他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杨福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卫朝夕的话。
——“不,我不在鄱阳。我在瓷都,景德镇。你记住了。”
——“阿瓷呀,她现在虽然扮成宦官,其实是个女子,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她家里曾经遇到变故,我们分开了两年,但再见面时,依然同以前一样好。”
他记得沈瓷这张脸,这张他对其怀有歉疚的脸。他曾特意赶往景德镇打听沈工匠家人的下落,便是那时,他知道了这个孤女的存在。
景德镇,沈姓,与淮王有关系,曾经遭遇变故。
丝丝缕缕串联起来,杨福完全可以确定,沈瓷便是当年那间瓷铺主人遗留下来的孤女。
杨福想到此处,不由得身体一震,立马转过身离开,抑制不住心中的潮涌,疾步去向负责接头的酒家传道:“告知尚铭,我有急事,必须尽快见他。”
当日深夜,尚铭赶赴接头地点,杨福已等得焦灼不已。
“什么事?”尚铭落座,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对杨福道,“坐下说吧。”
杨福却是没坐,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处。明明是微冷的初春,额上却渗出些汗来,开口便道:“尚大人,沈瓷不能动。”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尚铭的脸登时便有些难堪:“你这么急匆匆叫我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沈瓷不能动?”
杨福怕尚铭认为自己全因私心,暂且没把自己与沈瓷的关联道出,只慌乱道:“沈瓷不光深得汪直信任,还是淮王世子的红颜知己。您要利用她对付汪直,淮王世子也不是善茬儿,原本是可以与您结为盟友的人,莫因为沈瓷坏了关系。”
“这点,我早就知道了。”尚铭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指甲,小指微微跷起,“前几日劫马车那次,是我小瞧了她,以为派一人去就能搞定,没想到淮王世子竟会舍命救她。下一次,不会再这么轻松了。”
尚铭语气沉沉,说到最后,已是染上狠戾之意。杨福手指微冷,见尚铭不为所动,无措之际,俯身到他的脚边,吞吞吐吐道:“尚大人,其实……其实我与沈瓷是旧识,还请您放弃之前的计划,总还有别的办法。”
尚铭眯着眼打量着他,发出一声轻嗤,字字句句问得清晰:“杨福,是不是我之前太宽待你,让你觉得什么要求都能跟我提?”
杨福见他目如寒冰,大觉惊惧,颤声道:“属下不敢。”
“你怎么不敢?”尚铭声音凛凛,阴沉道,“之前颇费周折地抓了一个卫朝夕,原本想着用她来顶包,妖狐夜出的案子也就顺理结了。偏偏你不许,还不得施刑,在牢里给她好吃好喝供着,最后还平平安安放了出去。我仁义至此,还不是因为你吗?”
杨福听他提及“仁义”二字,忍不住多嘴:“卫朝夕生性纯善,莫名被搅了进来,原本便与此事毫无关系……”
“既然拿了证据,没关系也是有关系,全看如何运作。哈,你拿这眼神看我什么意思?告诉你,莫说是我,就算是把卫朝夕从牢里带出来的汪直,只要情势需要,便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尚铭笑得森冷,双眸中透出一股狰狞。
杨福嘴唇抿紧,颤声道:“不管别人如何……请再给我最后一次宽待,这沈瓷已是孤女,还是顾念着一点儿吧。”
尚铭不以为然:“既是孤女,才更不需要顾忌太多。卫朝夕的事就算了,这沈瓷,莫非也是你的红颜知己?”
杨福垂眸不语,尚铭睨了他一眼,不悦道:“杨福,你最初说要投靠我时,可不是眼下这般态度。你今日匆匆把我叫来,若仅仅是这番说辞,难道是故意想戏耍我?”
杨福一怔,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不知话语该如何开口。
三年前,他凭着一腔不计后果的孤勇前往景德镇,却意外失手,被淮王的护卫一路追踪。也是运气好,他在逃亡途中偶遇两人,正是尚铭的属下。彼时,西厂已暗中接手江西刘晔一案,东厂因为受过刘晔的贿赂,亦悄悄派人尾随,欲从中作乱。
尚铭的这两个属下,初看见杨福时,皆以为是遇见了汪直。但那时的杨福,虽样貌与汪直相似,可行为举止、声音气势,都与汪直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一身厚实劲,是汪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杨福的武功不似汪直那般精深,寥寥几招博弈的招数,便可见端倪。
两人并未踌躇太久,很快出手将逃亡中的杨福救下,此时,杨福已是筋疲力尽,若不是这两人相助,决计无法逃过淮王的追捕。因而,可说尚铭对他有间接救命的恩情。只是这二人施救,是为了他的这张脸。
随后,两人得到授意,杨福被带入京城,送到了尚铭面前。
尚铭同他提出条件,他助尚铭除掉汪直,且在汪直死后暂替身份;而尚铭,则为他取淮王的性命,不仅要淮王死,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无疑是比让淮王单纯地死去更诱人的结果。
杨福答应了。
整整两年的训练,杨福依照尚铭的要求,按汪直的饮食起居生活,模仿他的身姿、神情、音色……以及其余的一切。
原本敦厚憨然的声线变得狂傲冷峻,原本微有驼背的身形强撑得挺拔笔直,原本亲和厚实的神情变得漫不经心……因着生活习惯的近似,他与汪直的面目竟也越来越像。
慢慢地,他已不再是他,而成了汪直的影子。
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才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比如,一年前在乡间蒲苇中装作偶遇朱见濂时,为了引他入局,杨福特地乔装了一番,而这乔装的憨样,竟是他本来的样子。
再比如,看着卫朝夕小眼发亮,满嘴喷香地啃着栗子糕、绿豆糕、枣泥糕等一切好吃的食物时,他的心也禁不住变得温柔,眼中点缀着熨帖的气息……
如今已是三年,他成了一个无法再做自己的人,事事都需小心谨慎。一面做着尚铭的棋子,一面做着朱见濂的棋子,周旋其间,如履薄冰。
一切,只为了心中那个目标,一个尚铭答应助他完成的目标。
可眼下,尚铭已经动怒,就在杨福恍神的间隙,他的手掌猛拍在扶手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尚大人,留步!”杨福慌忙制止,急急上前将尚铭拦住,额上冒着虚汗,“今日叫您前来,并非有意戏弄。而是因为,因为……”
他情急之下语无伦次,尚铭等了片刻,见他久久没个“所以”出来,抬腿又要走。
杨福下意识地拉住尚铭的衣袖,咬牙脱口而出:“是因为我今日才发现,这个夹在汪直和淮王世子中间的沈瓷,正是当年我刺杀淮王不成,转而误杀之人的女儿!”
尚铭顿了顿,没了动作。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句:“怪不得。”
杨福眼巴巴地望着他,看不清态度,一颗心悬着。
尚铭道:“你考虑的东西和人太多,便会顾此失彼。前几日是卫朝夕,今日是沈瓷,如此下去,何时才能成事?”
“我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好顾念的,这是最后一次特例……我对这位沈姑娘已有巨大亏欠,不想再做伤她安危之事……”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尚铭语带嘲讽,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不伤她安危。”
“当真?”杨福转忧为喜。
尚铭冷言补充道:“没说不用她,只不过变一套方法而已。”
“……”
“我得到消息,淮王曾差人在京中打听汪直在某段时日的动向。而那段日子,正是你三年前刺杀淮王的时间。”尚铭看向他,一双眼泛着光,“由此可见,淮王当时将你认作了汪直,只是心中并不确定,派人到京城求证来了。这事后来不知怎的没了动静,想来应是淮王害怕汪直弄权,他当时性命也无恙,便暂且放下了。”
杨福听闻此言,打了个哆嗦:“淮王不知我的存在,朱见濂却是知道的,会不会他已经开始怀疑我,或者一开始就是为了求证此事才将我纳入麾下?”
“怀疑有可能,但若一开始便是为了此事,他便不可能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还想方设法把你带入京城。根据他入京后的种种迹象,也可确定,他是真的想杀汪直。”尚铭踱了几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道,“退一步而言,就算他已经怀疑上了你,也是不敢确定,只能提防提防,毕竟为了完成他的事情,还不能同你翻脸。”
杨福颤声道:“可若仅仅是因为刺杀怀王未遂,就要除掉汪直,此举未免太过疯狂……朱见濂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想到的,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尚铭沉吟道,“更何况,如果只是想除掉汪直,需要你做什么?必定是希望你在顶替汪直过后,利用这个身份替他做一些事。他可曾告诉过你,之后要你做什么?”
“属下尚且不知……”
尚铭瞪了他一眼:“没用。”
杨福垂下头,不敢作声。
尚铭留着杨福是为了稳定局势,免得汪直死后,皇上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他得先稳住情势,再寻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契机,比如皇上派“汪直”带兵打仗,再让其消失在京城的千里之外……
可是朱见濂,又能让“假汪直”做什么呢?
尚铭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好在两人除掉汪直的初步目标完全一致,虽不相识,也算是助力。
尚铭思忖半晌,丝丝缕缕理了个大概,终于又将话题扯了回来:“既然他们怀疑杀掉沈瓷父亲的人是汪直,不如将计就计,索性就让沈瓷把这当作真的。”
杨福眉心一跳,一股不安的预感闪过:“您的意思是……”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这情势,你说让谁来杀汪直最不费吹灰之力?”尚铭唇际划过一抹诡谲的笑意,幽幽道,“自然是这位沈瓷姑娘了。”
杨福自从与尚铭面谈后,几日都处于强烈的内心挣扎之中。
在尚铭的计划里,一步一步逐个击破,让沈瓷最后认定当初的杀父仇人就是汪直。而这一步步计划当中的关键,正在杨福身上。
除此以外,还免不了要利用卫朝夕。
杨福思来想去,只得告诉自己,真的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借沈瓷的手除掉汪直,确实是最简单容易的方法。若非如此,按照尚铭之前以沈瓷为诱饵的计划,还会让她承受许多身体之苦。至于朝夕……如今的他,尚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
可是,沈瓷原本的杀父仇人,毕竟是自己……
杨福闭上眼,在两种不同的声音里来回穿梭。他隐忍蛰伏三年,为的便是尚铭当初许诺的一句话。既然还未让淮王身败名裂,便不能放弃。而汪直作为西厂提督,手中沾染的人命和鲜血必定不少,如此行径,便当作为那些死去的亡灵报仇吧……
他以如此借口说服自己,终于心头一定。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便听到一阵敲门声。
两轻一重,是卫朝夕特有的叩门规律。
杨福心头一紧,忙收拾好心绪,拉开了门闩。
刚刚透出点儿门缝,卫朝夕的小脑袋便凑了过来,待杨福抬起头时,眼前直愣愣地映着卫朝夕的脸,靠得那样近,近到他能够看清她脸上细细软软的寒毛。
杨福不由得一怔,别过脸去。
卫朝夕却是全然没意识到杨福的怔忪,轻快地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袖珍的小食盒,乐呵呵道:“我的好朋友昨晚做了点儿梅花董糖,特别好吃,我带来给你尝尝。”
杨福揉揉耳朵,有点儿不相信:“你还有把好吃的分给别人的时候?”
“这话怎么说的,听起来好像我多抠门似的。”卫朝夕佯装愠怒,下一刻便没憋住笑了,“不过,你的话也没错。我以食为天,平素只有我抢别人手里好吃的份儿,还真没怎么心甘情愿分给别人过。”
她顿了顿,一双明媚的眼中如凝秋水,看着杨福:“但是,若把对象换作是你,我心甘情愿。”
杨福被她一语击中,鼻子突然觉得有点儿酸,为了逃避她的话语,径直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食盒,打开看了看,着实色香诱人。
他随便挑了块放进嘴里,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这是谁做的?”
卫朝夕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低低答道:“我的好朋友,阿瓷。”
杨福被这个名字提醒,心中立刻警醒起来:“哦,对,沈瓷,你同我提过的,她和汪直关系不错吧?”
卫朝夕噘着小嘴,步子拖沓着坐了下来,没说话。
“怎么了?”杨福问。
卫朝夕刚刚借着食物倾诉了衷肠,却见杨福半分回应也无,懊恼道:“我来看你的时候也不多,怎么总顾着转移话题?”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提起这位沈瓷姑娘的。”杨福咬咬牙,朝她走近了两步,借着刚下定不久的决心,开口道,“上次你被东厂的人抓走后,我看她是真心关心你,如今她有了危险,就想着提醒一下你。”
卫朝夕一惊,原本懊恼的心思刹那间烟消云散:“危险?阿瓷有什么危险?”
“我记得上次汪直专门到驿站把她带走了吧?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身为西厂提督,嗜杀成性,恐怕沈姑娘会被他牵连。”
“哎,这事啊。”卫朝夕摆了摆手,“阿瓷同我提过汪直,说这人挺好的。民间的风言风语不能全信,更何况人家受皇命办案,也不一定是自己愿意为之。”
“我并非道听途说。”杨福正了正神色,掩盖发虚的内里,“我讲的是实情。”
卫朝夕见他神色郑重,转念想到杨福既然能够从东厂的监狱里把她捞出来,必定也有能力接触到一些内情,不由得端正了态度,问道:“那你说说,实情如何?”
杨福照着尚铭告诉他的话说了下去:“诚然他是受皇命办案,但沾染的人命中难道没有无辜的人?而且,汪直原本是万贵妃的内侍,在西厂建立之前,他主要是替这位贵妃娘娘做事。无论是宫中怀了孕的嫔妃,还是皇上临幸的宫女,甚至是皇上稍微留意的美貌女子,万贵妃都不愿轻易放过。而那时她派去结果对方性命的人,大多都是汪直。”
卫朝夕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女人他也杀?”
杨福点点头:“若实在因为对方家中权势没法下手的,也得想办法把龙嗣除去。”
卫朝夕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后,小心试探道:“或许……那是因为他在万贵妃手下当差,才被迫如此的。他还救过阿瓷的命,听阿瓷说起来,他也不像是坏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便像是蚊子哼哼,连带着眼睫也垂了下来。
杨福见她如此神色,语气放软了些:“或许真像你说的,他如今不再残害无辜的女子,待沈姑娘也是真诚。既然汪直于沈姑娘有救命之恩,她必定心中对他有所感念。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最好能给沈姑娘提个醒,哪怕并不能改变什么,也让她心里有个数。”
卫朝夕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恩情不能忘,但也不能让阿瓷全然信任他。我得去告诉她。”
杨福得了她这句话,知道初步目标已达成,就等着卫朝夕替沈瓷将这心理铺垫做好。他稍稍松下半口气,旋即又心虚起来,伸手又拿了一块梅花董糖,酥脆的香甜漾在舌尖,却不知为何,竟品出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沈瓷身置瓷窑,面对眼前这一摊坯料,不知从何入手。
汪直的心意,她虽不敢多想,却也是隐隐能够体会的。临别时一件亲手所制的瓷器为礼,不可随意了事,亦不敢过于郑重。
随意,便没有用心。郑重,或许会在无意中附加了多余的情愫。
她便这样静静地坐在辘轳面前,有时脑中想着,有时放空一片,隐隐地,仿佛心里开了无数个小孔,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通过空隙缓缓流逝,味同失去。
她想到这儿,胸口微微发闷,深吸一口气,悠悠看了一眼面前的坯料。
突然便想到一种瓷器,与她此刻的内心如此相符。
玲珑瓷。
玲珑明澈,镂花梦影。于流逝中晶莹,浮梦往事皆似剔透。
若是说不够独特,便再于玲珑瓷中添上斗彩技艺。眼下,斗彩的制瓷技艺还未外传。玲珑斗彩瓷,总能应了他口中的独一无二。
她沉下气息,就这样做了决定。
轮盘转动,如葱细指在旋转的坯料上揉捏提拉,慢慢让瓷泥在她手中流动成形。仿佛有阳光透过心中的罅隙照射下来,泛出点点莹白的光晕。
一周的强制幽闭结束后,汪直的身体亦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听下属汇报,说现下沈瓷正在瓷窑,点点头,抽出佩剑在庭院中练了一阵,手还没生,过程却索然无味。由于精神不集中,练到一半,陡然没了气力,剑跌落在地,却不愿去捡,想了想,进屋更衣,还是决定去瓷窑看看。
春日抽条的新绿中,他又看见了沈瓷。她正手握刻刀,坐在院里的藤架之下。阳光照在她脸上,被藤架的阴影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格暗一格亮地拼凑出她侧脸的容颜。
时光仿佛静止下来,年华凝固,温好无声。
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竟也会这般诗意地去欣赏一帧静止的画面。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瓷的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看见是他,眸中似有云雾缭绕,一时错愕,竟不知该以哪句话起头。
汪直眼角微挑,也看着她,由远及近。
他十分不喜这般欲言又止的氛围,走了过去,看见她在手中的素瓷杯盏上,镂刻出一个个有规则的小米孔,两壁洞透,如同扇扇小窗。
“这分明是饮水的杯盏,四面却都是洞,如何能装得了液体?”汪直问她。
这样自然的开场,似乎已经忘记上次两人见面时说过的话。沈瓷松了一口气,手里心里都更自在了些许,展开一抹春阳笑意,答道:“汪大人在宫中,应当是见过这种玲珑瓷的,只是眼下仅是半成品,一时没认出罢了。”
她指了指素胎上一个个米粒状的“玲珑眼”道:“现在虽然看起来满是孔洞,待上釉烧窑后,便不是这般模样了。雕刻完成后,先如同窗户糊纸一般,给这些小孔上一层特制的透明釉,然后再通体施釉。烧制出来后,这些洞眼便成了半透明的亮孔,明澈透亮,不洞不漏。”
汪直想了想,的确有些印象。宫中万贵妃日常用的碗碟,似乎的确有一部分,上沿有些半透明的小孔。他所见的玲珑瓷器多为青花,既有镂雕艺术,又显青花特色,既呈古朴又显清新。水盛在碗中,阳光便透过小孔照射在桌面上,还带着水的细纹,煞是精妙。
“这是给我做的?”汪直不由得问。
沈瓷微笑,点了点头。
小孔已镂刻了一大半,还剩下窄窄一片并未雕出。汪直从她手中拿过素胎,转一圈儿玩赏了半晌,定然道:“剩下的我来雕。”
沈瓷犹豫了一下,若是一个孔雕刻失败,便会影响瓷器整体的美观。不过,既然这礼物原本就是送给汪直的,加一些他自己制造的成分也无妨。她把手中的刻刀递给了汪直:“你若觉得好玩,试试也无妨。”
若实在惨不忍睹,大不了她重新再挑个素胎雕一次。
汪直接过刻刀,真的坐下来开始动手,拿刀在素胎上比画了两下:“握刻刀的手法对吗?这样,还是这样?”
“这样。”沈瓷的手搭在他的手指上,飞快地矫正了他的动作。
触感,清凉如玉,纤细如瓷。
汪直不自觉握住了她正欲抽离的手腕。
下一个瞬间,却又陡然松开了。
他并没有再被拒绝一次的愿望。
偏过头,似乎刚才只是一场错觉一般,重新将目光凝在素胎的小孔上,沈瓷顺势抽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