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展翅飞去(1 / 2)

瓷骨(全) 酒澈 13474 字 2020-03-28

翌日清晨,朱见濂得到护卫回报的消息,沈瓷已安全回到御器厂,神情失落,但还算平静,并未做任何出格之事。

“只有等从京城回来以后,再去寻她了……”朱见濂叹息一声,心中又生出几分期待,“这样也好,此后,便不须再别离。”

出发的时辰将到,杨福如约赶到淮王府,看着朱见濂:“准备好了,我们出发?”

朱见濂往他身后瞧了瞧:“卫朝夕呢?”

杨福的眼色黯下来:“大清早的,她还在睡,不想让她一同去。等她醒了,休养几日,我让人送她回景德镇。”

“也好。”

两人带着护卫上了路。泛白的天空,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渐渐地,雾散了,天边泛起点点霞光,透出片片鱼肚白,潮冷的风吹过,漫在脸上身上,竟生出几分悲壮决然之意。

临路过卫朝夕休养的医馆,杨福不由得回头,恋恋不舍地望去,心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此去,我怕是不能回来了。就算活下来,还有沈姑娘的承诺没有兑现。烦劳世子替我转告朝夕,让她好生珍重。”

朱见濂正欲开口应下,眼帘微抬,转而道:“看来不需要我转告了。”

“嗯?”

朱见濂指指前方:“你看,她在等你。”

泛白的天色下,卫朝夕站在晨风中,只穿了薄薄一件单衣,冷得瑟瑟发抖。她肩膀缩着,头发凌乱,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左右顾盼。那双眼滴溜溜地转动,直到看见杨福,突然便凝住了,转而渐渐湿润。

杨福再也挪不动一寸,愣愣地看着卫朝夕踏着小碎步在风中瑟瑟地朝他走过来,心口像是中了一箭,疼得他鲜血淋漓。怔了好一会儿,他才翻身下马,握住卫朝夕的小手,冰凉的触觉袭来,冻得他鼻中酸涩:“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卫朝夕忍着忍着,一个没憋住,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我怕你不声不响便这样走了,你这次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见你了……”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可没用,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滚落,“你真准备就这样离开吗?就……就不愿跟我,道个别?”

杨福哽咽着:“道了别,我怕自己便舍不得离开了。”

卫朝夕一把抱住他:“那就别离开,留下来,那些仇恨别去管,就你和我,像之前约好的那样,我们游历天涯海角,吃遍天下所有的好吃的……”

杨福心中如在泣血,好一会儿,他轻轻推开卫朝夕的怀抱,不敢看她的眼睛,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了……”

这条路,他已付出了太多,也欠下了太多,此刻想要再抽身远走,已是无望了。

卫朝夕嘴唇发白,情谊与理智分不清晰,唯有冲口喊道:“那就让我同你一起走!”

杨福低下头,闭着眼摇头:“朝夕,你这是何苦……我欠下的债太多,你已经替我受了伤,这样跟着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我不要好处,我只是想多跟你在一起待一会儿。”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稍一松劲,他便会突然离去,“时间越过越少,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拥有过,也不知何时会失去。我,我从来抓不住你……”

杨福捧着她的脸,泪滴了下来,脸上却竭力笑着:“傻姑娘,你看你,这么爱吃,家世又好,是个有福之人。你爹疼你,日后必定会为你择一位好夫婿。什么青年才俊不任你挑呢?你的命好着呢,等你今后成了亲,我就算人不到,祝福也一定到的。”

他说完,狠下心转身就走。心道自己还是走了好,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才能放下心去找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缘起,又是怎样在克制下到了今日这番境地。此生与她的约定,大抵是做不到了,可这情谊已在心底结了一道疤。想到她今后若是嫁给别人,他会痛,但又觉得庆幸。无论她跟着谁,大抵都比跟着他更好吧……

他的步子沉滞,听见她在身后无望的啜泣声:“你要去报仇,我不拦你。我受了伤,也不去给你添乱了。可是……可是我不想挑什么青年才俊,也不想要你的什么胡乱祝福。我到底是不是个有福之人,就看你回来不回来了……”

杨福的脚步顿住,一阵微风吹过,眼里好像进了沙,如何也睁不开,有液体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入唇中,咸涩的滋味。

卫朝夕轻声哀求:“努力回来,行吗?”

他握紧了拳头,不敢答话,咬得唇角渗了血,也没鼓起勇气回头看她一眼。这番道别,似乎还缺了几句话没说,可他还能说什么呢?前路漫漫,不可回头,既是错缘,何必不忘……

他翻身上马,回避她紧凝的眼,于晨光熹微中,渐行渐远……

另一边,回到景德镇的沈瓷,并未如朱见濂所料的消沉怠工。刚回到御器厂,便招来此次运瓷的负责人,问道:“明日送入京中的御瓷,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运船已经靠岸,前两日已陆陆续续将瓷器搬了上去,就等着明日出发了。”

沈瓷道:“这次运瓷,我要亲自去。”

“啊?”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太突然了……”

沈瓷担心被朱见濂留下的人阻拦,又补充道:“此事先不要声张,心中知道便好,明日我会直接登船。至于厂中的事务,我自会安排好。”

这次运入京城的瓷器中,最重要的,便是“天字罐”。同为斗彩瓷,却是挑选了其中品质最为上乘的,在罐底下写一个“天”字作为底款。花纹多绘以山水纹饰,有大器风韵,却端庄秀丽,宛若大家闺秀。天字罐,敬天子。她要借机入宫,等到淮王府的恩怨解除后,想办法拆穿杨福的身份。

纵然她在地道中无法动手,可心底的仇怨终归不能轻易放下。她恨杨福,已不仅仅是因为他杀掉了她的父亲,还因为他那张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逼得她误将汪直当作仇人。

如今,真相大白,可一切已无从挽回了。

次日,沈瓷在送行之后,并未下船。朱见濂留下的护卫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沈瓷随船离开,想回去通报,却连世子都已不见。

朱见濂和杨福在赶往京城的途中,遇见了皇上指派给杨福的一百名精兵,将之前叛乱一事解释为误会,众人一齐打道回京。他们人数众多,行路难免慢些,因而与沈瓷的水路相比,也只早到了两日。

就在这两日,朱见濂与杨福一同面圣,将杜氏诬陷淮王叛乱一事告知皇上,皇上大怒之际又觉宽慰,感喟道:“幸好淮王并没有真的叛变,不过是妇人因爱生恨的无知之举。这妇人该罚,淮王打算如何处置?”

“凭皇上吩咐。”

皇上想了想,道:“此欺瞒之举,着实令人愤恨,不过念在她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又未酿成大祸,也不宜处置过重。不如令淮王休了那妇人,且娘家一切官职全部革除,如何?”

皇上的处置还算仁慈,不过,虽然并未处死,但那一封休书和官职全革,也足够让杜氏再也翻不了身。闹了这么一遭,朱子衿那刚定下的婚事,想必也成了一场空。

朱见濂伏身道:“皇上处置得当,臣没有异议。”

“话还没说完呢。”皇上道,“杜氏有如此作为,也有淮王管治不当之由,她做出这等荒唐事,居然无人发现,同样当罚。”

此话果不出朱见濂先前预料,他忙道:“回皇上,父王身体欠佳,没有心力料理这些事。这些,都是臣在料理,有所疏忽,也不怪父王……”还未等皇上开口,朱见濂便继续道,“臣有此疏漏,愿主动让出淮王世子之位,让更有能力者担当。不知如此责罚,皇上可否批准?”

皇上略略一惊,道:“此事并未严重到需要你让出世子之位,事情既然已解决,不需闹这么大。”

朱见濂却是心意已决:“有错误便须承担,臣并无逃避之意。”

皇上见他如此态度,竟觉有些感动:“这……你同淮王自己去商议吧。”皇上摆摆手,静了一会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舒了一口气,唇角勾起,笑道,“朕就知道,王越是朕的心腹大臣,怎会参与此等谋逆之事?眼下,淮王既然是清白的,那王越也必定是无辜的了。去去去,快把朕的兵部尚书放出来,好生安抚安抚。还有你,汪直,当初和王越有关的证据是你呈上来的,恐怕伤了他的心,你快去见见他,把话说清楚,莫让他心存怨恨,怪罪在朕的头上,明白了吗?”

杨福心中一颤,却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明白。”

杨福当然不敢去见王越,他纵然能骗过皇上及朝中众官员,却知道自己骗不了与汪直情同兄弟的王越。他按照皇上的命令放了王越后,便赶忙躲了起来,与朱见濂一同谋划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取下万贵妃的性命。

果不其然,王越被放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找汪直。这些日子,他脑中总会时不时浮现出“汪直”在殿上指认他的眼神,那般疏离中带着防备的神情,每每想起,总让人心惊肉跳。是自己在山西带兵打仗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又或是两人间有什么误会?为何他改主意放沈瓷离去,之后又将沈瓷的朋友留在府中?疑团重重,他总觉如今的汪直已非往昔,可看着那张熟悉又硌硬的脸,又令他不敢朝更深处怀疑。

可是他找来找去,去了好几个汪直常在的居处,却没寻到他的人影。

刚传令放自己出来,便全然不见人影。汪直……这是在故意躲他?

意识到这点,王越更是心中郁闷,积攒数日的情绪不得倾吐,敛容屏气地回了府中。

刚入府,便看见自己的亲卫候在门厅。

“将军。”

王越皱眉:“你怎么在这儿?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查督陶官沈瓷的消息吗?”

“已经查到了。”

“这么快?”

亲卫抽了抽嘴角:“她就在京城。”

“她不是去景德镇了吗?”

“是,刚刚才到的京城,从景德镇运了一批新的御瓷过来。”

“她现在在哪里?”

“刚把瓷器交给京中官员,如今下榻在客栈。”亲卫道,“按往常的规矩,御瓷按等级分给皇室和嫔妃,而最好的则交予皇上,若皇上有意,便会召见。”

王越不耐烦地打断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带我去找她。”

王越去了沈瓷下榻的客栈,报了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忙将他请了进去。

他心情有些急躁,用力拍了拍门,听见里面一个清澈的女声:“谁?”

“我,王越!”

沈瓷之前听敲门声,还觉得这人实在没礼貌,此时听说是王越,再顾不得这些,忙打开门道:“快请进!”

王越大步迈进去:“无意打扰姑娘,只是最近遇见一些事情,实在想问问。”

沈瓷替他斟了一杯茶:“您尽管问。”

王越也不回避,直言相问:“沈瓷姑娘,我走以后,汪直身边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沈瓷已猜到他是为汪直而来,但为确认,仍多问了一句:“您为何这样觉得?”

王越撩了袍子坐下,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我这次回来后,汪直整个人都变了样,似乎藏着些蹊跷……不仅如此,连西厂的地位都一落千丈,甚至被东厂反超。沈姑娘,你比我晚离京,先前又与汪直处得近,可知是为什么吗?”

沈瓷喉咙动了动,张开嘴,却没说出话。

“沈姑娘?”

沈瓷深深提起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波浪滔天的心平静一些,终于开口:“汪直,已不是从前的汪直了。”

“……这话什么意思?”

“现在管理着西厂的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汪直。”沈瓷垂眸,声音极轻,带着细微的颤抖,“现在的汪直,真名叫杨福。在尚铭的帮助下潜伏多年,就为有朝一日能够取汪直而代之,振兴东厂的地位。”沈瓷斟酌一番,将朱见濂和卫朝夕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隐去,继续道,“就在你回到京城之前,尚铭的手下同杨福上了苍云山,然后……”

她喉咙哽住,停了声,王越急问:“然后怎么了?”

沈瓷缓了缓急促的情绪,艰难嗫嚅:“然后,汪直坠入悬崖,再下山时,人就已经换成了杨福……”

一瞬间,王越浑身的经脉都好似被抽去了一般,他瘫在椅上,好半天才极轻地确认:“你的意思是,汪直掉下苍云山的悬崖,已经……死了?”

沈瓷没答话,闭上了眼。

“杨福是假汪直,杨福是假汪直……”王越喃喃念着这句话,如同魔怔一般。与杨福相处时的种种片段不停跃出,那种惊惶、慌张、犹疑、不安,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昭示着那人身份的虚假。

“怎么会这样……”王越难以置信,“好端端的,汪直干吗去什么苍云山啊?”

沈瓷的声音更轻:“是我同他去的……我以为……”

她话音未落,王越已是红了眼,站起身,猛地一拍桌,震得地面都抖了抖:“你同他一起去的?你亲眼看着他掉下去的?”他暴跳如雷,已经红了眼,“杨福是假的,是假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说?若真是汪直,以他的性子,又怎会放你离开……你选择沉默,难道,难道……是为了让杨福将你送上督陶官的位置?”

沈瓷不停地摇头,王越每一句反问都像是刺着她的心,刮骨般地疼:“我没有,没有……不是不说,而是我也刚在江西知道此事。那日,我虽与汪直一同上山,最后却是独自下了山,之后发生了什么,都是前几日才知晓些许。然后,我便立刻借着运瓷的缘由到了京城,为的便是拆穿杨福!”她咬咬牙,沉声道,“这不仅是为了汪直,更是为了我自己……枉我最初误将汪直当作杀父仇人,杨福,才是我真正的仇人。”

王越将她的话消化了好一阵,才慢慢问道:“杨福是你的杀父仇人?”

沈瓷点头:“此事过去已久,详述起来又是一番故事。”她理了理心绪,挺直了背,竭力平静道,“其实,就算今日王将军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您。从景德镇到京城这一路我都在想几件事,同汪直有关的,也想要同您说一说。”

王越握紧了拳头,重新坐下来,可身体依旧止不住地颤抖,良久才问:“你是想说尚铭吗?他策划杀了汪直?”

沈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尚铭一直痛恨西厂的势力压过了东厂,对此应是筹谋已久。而且,据我推断,除了苍云山之外,他之前便安排了针对汪直的。”

“比如?”

“您还记得之前的‘妖狐夜出’一案吗?”

“自然记得。”王越道,“汪直拉着我与他一同调查,只可惜后来这案子落到了东厂手里,后来听说,东厂已经破了案。”

“我并不觉得东厂真的把案子破了。”沈瓷想了想,道,“有一事您大概不知,我的好友卫朝夕,曾被诬陷与妖狐夜出的案子有关,进了东厂大牢。那个时候我便怀疑此事另有隐情,可惜当时我不知杨福的存在,亦不知他是东厂的人。如今看来,卫朝夕被抓入东厂大牢,必定不是偶然。听说当时,在朝夕身上搜出了一瓶毒药,上面便写着无影红。此等毒药,怎会直接写在瓶上。更何况,当时无影红这条线索还算是机密,一个小小的巡护队长又怎会知道?可现在,将当初发生的事和杨福、尚铭的关系穿在一起,我无论怎样想,都觉得这是一场东厂自导自演的戏。”

“好端端的,干吗自己演戏呢?”

沈瓷认真道:“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便是想要找替罪羊。可那时东厂刚接手此案,还未深入查探真相,还未到一筹莫展的境况,为何就急着找人顶罪?其中很大的一种可能,便是妖狐夜出一案,原本就是东厂所为!”

王越看着她:“这可不是小罪,你能肯定?”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对东厂的怀疑由来已久。”沈瓷揉了揉发疼的头,沉下气道,“无影红的毒那样稀少珍贵,用这种方式策划妖狐夜出的案子,能有什么好处呢?这绝非单纯为了杀几个人。除了引发皇城惶恐外,还能让最初负责此案的汪直好好伤一顿脑筋,甚至因办事不利受到皇上质疑。”

“还有一点。”王越补充道,“之前有一次,汪直遭到暗杀,对方正是用妖狐夜出的案子引诱他过去。若不是我赶到,恐怕他当时就……”他说到这里,眼神暗了下来,刚稍稍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垮掉,“可到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救得了他……”

斜阳照进窗棂,将影子拉得老长,亦衬得心上一片凄凉。沈瓷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已染了濡湿的泪。她闭上眼,小心翼翼不敢呼吸,心中隐隐的灼痛却不息,纷至沓来的情绪太过繁杂,化为片影在脑中渐渐清晰。

桌上,茶水已凉了,墨绿的叶沉在碗底,也不知两人静了多久,王越突然开口:“你说,汪直他……还可能活着吗?”

沈瓷别过眼去,太阳穴疼得厉害,没敢开口。

“苍云山,苍云山的悬崖,我知道这可能性……”王越盯着远方空茫的一处,自言自语,“就算汪直死了,我也得带回他的尸身回来安葬。既然是坠下山崖,那尚铭应是去找过的……对,我得去问尚铭!我得去问问他!”

王越说着便站起身,按住剑便要朝外走。

“王将军,等等!”沈瓷扬声叫住他,“您不能这样去问,尚铭老奸巨猾,不会轻易说实话的。”

王越眼中锐利,握住剑柄的手蠢蠢欲动:“我把剑放在他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

“那也不过是一时之快罢了,要想彻底扳倒尚铭,仅凭嘴上的逼问是不够的。我今日将这些告诉王将军,便是想要同您一起,让尚铭彻底无法翻身。”

王越背影一滞,顿住脚步,沸腾的血液稍稍平息:“怎么做?”

沈瓷走到他面前道:“杨福成为西厂提督后,虽然将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可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要职上仍留有不少故人。王将军与汪直关系甚笃,这些人当中,与您熟识的那些,可以一用。”

“如何用?这些人都听汪直的号令,若我要去苍云山下找真正的汪直,朝中还摆着一个,他们如何能信我?”

“不是查真假汪直,而是去查妖狐夜出的真相。”沈瓷道,“就如方才所言,妖狐夜出一案疑点重重,东厂最后的结案也必定有蹊跷之处。您可以借助这些可信的旧部,暗地里再仔细查一查这桩案子,查探的目标不在别处,就盯准东厂。当初我也是这桩案子的参与人之一,种种迹象都让我怀疑,妖狐夜出就是东厂自己策划的。若当真查出眉目,便可光明正大地解决尚铭,而他既是自身难保,对于杨福的假身份也不会再包庇。”

“查是一定得查。”王越瞪大双眼,狠狠把剑往地上一杵,“我明白你的意思,不会直接去问尚铭,免得有所惊动。等我把他收拾干净了,到时候他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王越前脚刚从客栈离开,就有密探前去禀报朱见濂。

“世子,沈瓷姑娘到京城来了,同运瓷的队伍一同入京,如今已下榻在客栈。”

朱见濂正与杨福一同商议着,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一愣,片刻后狼狈苦笑:“到底还是拦不住她的。”

杨福惶惶不安,皱着眉头道:“她来京城,必定是要向众人拆穿我的身份,那我们的计划……”

“不一定。”朱见濂摆摆手,以他对沈瓷的了解,她既然在地道中选择放弃,至少会等到杨福将复仇的心愿了结后再行动。那么,她到京城来,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监督杨福是否会如承诺般了断,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一股不安的危机感,再次漫上心头。

“她可有什么动向?入京后,做了些什么?”

密探道:“沈姑娘刚将瓷器交到官员手中,倒是还没做什么。不过,方才兵部尚书王越去找了沈姑娘,而且王越离开客栈以后,就直奔西厂去了。”

“王越?他怎么会去找沈瓷……”朱见濂眉心一跳,“看来,是因为汪直的事情啊。”

杨福更是惴惴:“方才说王越去了西厂,是不是又去寻我了?他这几日去了西厂好几次,嚷着说要见我。”

“这次可能不太一样……”朱见濂沉吟推测,“沈瓷是个有主意的,她大概同王越讲了一些内情。但既然王越没有直接去参你一本,反而是去了西厂,可见是另有打算。”

他撑着头,闭上眼苦思:她想做什么呢?若如今不是为了拆穿杨福,那大概便只余下一种可能。

汪直。

这个名字像钝锤一样敲在心上,她到底还是念着他的,千里奔赴,要来替他探个究竟。朱见濂心底难过至极,面上却是笑了。她是否会理解自己,又是否因汪直的死有所迁怒,朱见濂都不能确定。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心中有她,无论自己和汪直谁在她心中更重,他心里仍然都是她,没有解救的办法。

他自嘲般地笑了,他是最了解沈瓷的人,顺着她的心思继续想下去,大抵已猜到她想要做的事。他端起桌上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从喉蔓延到胃的冷,突然开口:“杨福,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的真相。”

杨福愣了一下:“什么?”

“当初,妖狐夜出的案子,你参与过吧?”朱见濂道,“我知道,是你把卫朝夕送入东厂牢中的。”

将事情的进程和人物关系理顺,沈瓷猜到的内情,朱见濂也猜到了。早在他借妖狐夜出刺杀汪直之时,便觉得这案子像是为了汪直而存在的,待杨福、卫朝夕同尚铭的关系明了后,这怀疑便更加浓厚。

杨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承认了:“我的确参与过,当时朝夕被东厂带走,是早就安排好的事……”

“为什么要带走她?顶罪?”

杨福嗫嚅道:“最初是这样想的,若汪直不来带走她,便把一部分罪责推到她身上,但最后,因我的反对放弃了。”

朱见濂看着他:“当时,东厂是想让她替谁顶罪?”

“这……”杨福顿住了。

朱见濂静静道:“妖狐夜出在京城共发生四起,死亡人数达三十七人,更有一户宅子所有人都死得精光,甚至连猫狗和池塘里的鱼都没放过,使得京城上下人人恐慌。如此惨案,你知道些什么,尽可照实说,不会损阴德的。”

见杨福仍在思索,朱见濂干脆径直问道:“是不是东厂自己谋划的?”

杨福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旁人不知这当中的原委,可我认识你,却是能猜到的。”朱见濂道,“而且,你别忘了,在我们回京的路上,那些想杀你的人,十有仈jiu都是尚铭派来的。”

这便要说到两人回京途中的经历了。正是休息时间,杨福入树林小解,突遇一群蒙面高手突袭,幸得那百名精兵中有人觉察,一齐冲入树林,这才救下杨福。

按照杨福与尚铭约定的计划,杨福应当绑了淮王回京,然后在半路伪装成淮王杀死“汪直”的假象,从此汪直彻底消失,既让尚铭免除了对汪直动手的嫌疑,也令淮王再担上一条罪名。此法一箭双雕,原本杨福和尚铭两人已达成协议,可到头来,不仅没带回淮王,杨福还要带着假汪直的身份再度回京。

尚铭动了杀心,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杨福带着皇上赐的一百精兵,尚铭无从下手,只得放弃。而回京之后,更找不到机会动手,加之杨福一直忙着躲避王越,也有意避开了尚铭安插的人,这两日,竟是没与尚铭碰面。

“尚铭不是心善之人,必是对你动了杀心。就算撇开这点不谈,他策划妖狐夜出一案,也是罪不可恕。”朱见濂道,“说吧,你可知道他策划此案的过程中,留下了什么线索?”

杨福沉吟良久,忽然问:“你问这个,是想要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照实点头道:“是,她想查这个。我希望她能轻松些。”

杨福闭上眼,静了静,复又睁开:“好,那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三年前的误杀,是我亏欠沈姑娘的,就算是我在赎罪吧。”

杨福从案几旁拿过一张纸,一边执笔书写,一边道:“无影红这种西域奇毒,货源稀少,非可信的人不交易,经过重重转手才到了尚铭手上。我无意中知晓了这交易链中的几环,但也是最靠近尚铭的几环,若能顺着这经手的人查下去,应该能证明妖狐夜出与尚铭脱不了干系。”

他写完,将手中的纸递给朱见濂:“尚铭此行,原本便是罪迹斑斑。若是将来尚铭彻底吞并了西厂,京中指不定会成什么样。能在此帮到沈姑娘,也是我的一点儿善行罢……”

朱见濂接过纸,心中不由得泛出感动,真心诚意道:“谢谢……”顿了顿,忍不住低低叹道,“若是夏莲还在,若是没有这么多恩怨情仇,该多好……只可惜天意弄人,已是无从消解了。”

杨福喟然一笑,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朱见濂那双与夏莲神似的眼睛,又垂下头去,望着房中香炉,袅袅升出幽微的细烟,缓缓四散开去。

沈瓷拿到无影红的交易内幕信息,不由得一怔,问传令的探子:“这是小王爷给我的?”

“世子希望姑娘保重,勿卷入过多是非。”

沈瓷默默将纸展开,看了看又合上了,只觉自己的心思都被他看了个透,明明他不在她身边,却这样精准地捉住了她的动向,沈瓷嘴唇白了白:“……他怎知道我在查这个?”

“我并不知世子如何猜到,不过世子让我转告姑娘,这些信息,是杨福主动提供的。”

沈瓷的手一颤,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握紧手中的纸:“我知道了。”

“那在下便告退了。”

“等一等。”沈瓷叫住那探子,踟蹰片刻,开口问,“小王爷那边,一切可顺利?”

“这个,在下就不知了。但世子说,如果姑娘问起了他的情况,就让我转告,请姑娘此次等他一同回景德镇,诸事已办妥,他已有底气做出承诺。”

承诺?

沈瓷隐隐忆起两人曾经的对话,有关对未来的承诺,就算许下了,又能如何实现?她轻轻摇了摇头,又把那人转告的话回味了一遍,道:“我问起他的情况你才说,那若是我没有问呢?”

“那在下,便什么都不须多说了。”传令的探子抛下这句,翻身跃出了客栈,几个闪身,便已消失不见。

沈瓷将密信交给了王越,在西厂故人的助力下,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更多证据,而种种线索串起,都指向幕后的策划人——尚铭。

王越将妖狐夜出一案的相关证据呈给了皇上,并联名一干官员上书弹劾。皇上大怒,又翻出当时东厂呈上的结案陈词,更觉处处漏洞,当即决意严惩尚铭,抄家没财,并罚到南京充“净军”。

所谓净军,便是由阉者组成的军队,主要在皇陵承担日常洒扫、司香、司更等贱职,已成为惩处太监的程式化举措,亦是当下政治架构对宦官的保护和宽宥。按王越的本意,尚铭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理应处斩,但眼下的朝廷格局使得皇上回护宦官,并未直接处死。

但被充入南京“净军”的宦官,谁又会过多关心他的生死呢?

圣命已下,由王越负责执行。抄家、驱逐,昔日摩肩接踵的尚府如今已是人烟稀薄,家财尽数充公,与尚铭亲近的各方力量都受到牵连。往日的名声皆沦为浮华泡影,甚至性命都朝不保夕。他身上戴着镣铐,与其他流放到南京的宦官一同被押解,等候被押往南京。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西厂查案最密集的时候他都瞒了过去,本以为已是大功告成,却没想到最后竟败得彻底。当他还在想法子解决杨福时,自己却先被王越一道猛力瓦解了。

他背靠墙坐着,垂下头,用凌乱的发挡住一半脸,心中明白,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

果不其然,王越连夜料理完尚铭抄家之事,便迅速赶往关押尚铭的牢房,他手中执剑,不由分说地命狱卒打开牢锁,一脚踹开了门,进去就把锋利的剑刃架在尚铭的脖子上。

“我就猜到你会来。”尚铭没抬头,尖厉的嗓音此刻尽是颓然。

王越手中的剑贴着他的皮肤,用力压了压:“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这有何难猜的。”尚铭一动不动,眼眶旁已是色泽枯黄,慢慢抬起头,问,“你都知道了?”

王越冷哼一声,从齿缝间挤出问语:“告诉我,汪直的尸身在何处?”

“果真是知道了。”尚铭似早已料到,喃喃轻语,“我就知道,瞒过谁,都瞒不过你。”

“你眼下命如蝼蚁,少跟我绕圈子。”王越冷冷重复,“他的尸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王越手心一颤,旋即加重了力道,锋利的剑刃斜斜一拉,有血液缓缓渗了出来。尚铭痛得惊叫,用手挡王越的剑,那点儿强撑的威风全然散尽,终于急了,尖着嗓子叫:“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看来还不肯说实话。”王越气得眼红,手中的力丝毫未松,“我就不信,汪直掉下苍云山之后,你没有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你若是再不说实话,就休怪我在这牢中结果了你的性命,让你连南京都去不成!”

尚铭仰着脖子不敢擅动,去南京,虽然落魄,但好歹还有活命的机会,连忙嚷着:“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派人去找过他的尸身,可什么都没找到!那悬崖下有一条小河,怕是被河水冲走了……”

王越的剑微微松了些许,眯着眼看他:“当真?”

尚铭得了空当,胸口还在不停地喘息:“当真,当真……”

王越又将剑一紧:“若是你骗了我呢?”

“都到这时候了,我又何必再骗你……”尚铭的伤口又被划上了一刀,紧闭着眼急急解释,“我也曾派人顺着河水往下找过,下游穿过一个山洞,越往里越窄,又分了好几条道,若是浮尸,根本穿不过去。你若是真想找,得去那山洞里的分支找,我当时不愿闹出太大动静,就没细找,只是时间隔了这样久,就算你如今找到,只怕尸身也被泡烂了……”

尚铭顿了顿,见王越仍是满身煞气,眼珠转了转,突然问:“你可知道,最后是谁动手杀的汪直?”

王越冷冷一哼:“不是你,还能有谁?”

尚铭已到末路,并不介意再多拖一人下水。更何况王越情绪激动,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眼下自己毫无倚仗,得要多拖一个垫背的才行。尚铭往后缩了缩,开口道:“是朱见濂。苍云山上,最后将汪直推下悬崖的人,是朱见濂。你是把我整垮了,却给朱见濂做了嫁衣。”

王越一怔,尚铭杀了汪直的消息,是沈瓷告诉他的。按沈瓷和朱见濂的关系,把朱见濂在其中的作用隐藏,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他陷入深思,旋即又想,尚铭老谋深算,或许是想要将汪直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换取活命的机会,切不可轻易上当。

尚铭见他面露犹疑,又道:“妖狐夜出是我策划的,这一点,如今我大抵是无法抵赖了……可你是否记得,有一次案发却没死一个人,偏偏汪直遭了伏击,最后还是你及时赶到救下的。那一次,我东厂可是一人未动,那是朱见濂借着这案子对汪直下的手。”

“休要胡言乱语!”王越呵斥道,“都到这时候了,还想推卸责任,为时已晚了。汪直和淮王世子能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我说的是实话!”尚铭三根手指朝天,做出起誓的样子,“淮王世子恨汪直,是有原因的。他们,他们……”尚铭想要编出朱见濂怨恨汪直的理由,却卡了壳,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汪直要用圣旨将这个女人留在京城,朱见濂便因妒生恨,对汪直动了杀心!”

王越疑惑道:“沈瓷?”

尚铭本就想说这个名字,奈何一直没想起来,如今被提醒,连忙应和:“就是她!就叫沈瓷!我与汪直敌对,人人皆知,朱见濂便主动来寻我,要同我联手对付汪直!你若是还不相信,尽可去查查汪直上苍云山那日,是我放火烧了驿站后院,才把朱见濂带出来的。他求我想办法放他出来,就是为了去杀汪直!”

尚铭的半真半假,歪曲了最关键的几个信息点,可听起来又是合情合理。当初是联盟,是尚铭主动去寻朱见濂,可朱见濂没答应;在驿站后院放火带出朱见濂,也并非为了去杀害汪直,而是想去救沈瓷。可这一切串联起来,竟也似铁证。

王越已经动摇了。

可他还是竭力保持面色平静,直接将剑尖抵在了尚铭的喉咙:“还想拿这些理由搪塞我,呵,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你再接着编下去,我立刻就在这里结果了你!这牢门你永远都别想出去!”

尚铭骇得发颤,却扯着尖嗓子说得义正词严:“我没有胡言乱语,绝对不是胡言乱语!真正杀了汪直的人,就是朱见濂!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还可以去查查,汪直去苍云山那天,我从淮王下榻的驿站离开后,马车只到了尚府门口,我就直接回府了,接着见了刑部工部两位尚书,此后一直没有离开府内,根本没有上山,此事两位尚书可以作证!”他全身绷得青筋暴起,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眼前的剑尖,“王将军,你这剑指错人了……你已把我害得这样惨,就让我活下来去南京吧……”

时间似有漫长的静止。

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对峙很久很久之后,王越眸色骤然一沉:“既然不是你杀了汪直,为何刚才我拿剑逼你时,你却承认曾派人去悬崖下找过他的尸体呢?”他逼视着尚铭,字句都像要啼出血,“不是你做的,干吗还要心虚地去找呢?嗯?你说!”

“这,这……”尚铭情急之下,变得吞吞吐吐,“我,我只是听朱见濂描述了苍云山上的场景,心里不放心,因此……”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脖颈上空荡荡的,王越已是收了剑,步履匆匆地向外走,衣裾飘扬,只留下半抹背影。

尚铭愣了愣,随即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好歹……命是保住了。

然而,他的这口气还没吁完,突然有一把剑从牢门的缝隙间飞入,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已刺穿他的喉咙。尚铭睁大双眼,后知后觉还想躲,手脚的镣铐却将他束缚得死死的,整个人便这样瞪着眼,张着嘴,连带着喉咙上直直插入的剑,重重倒在了满地的尘埃污秽中。

鲜血在地面浸染开来,无声无息。

时值午后,残絮飘过,微风卷起地上落叶,又悄然沉寂。杨福借病躲了几日,如今终于再次现身。皇上去了郊外祭祀天地,要等两日后才返回,等到了这一时机,他和朱见濂决定出动。

午后的街道人烟稀少,他坐在马车内,听着辘辘的车轮声,手中捧着紫檀木盒,行至宫门处。听着随从与守卫的交谈,下意识地理了理衣领,额头有细汗密集渗出。

如往常一样,持着汪直的身份,他顺利过了宫门。马车稳稳向前,却未入西厂,而是直接驶向了万贵妃的宫殿。

他抓紧手中的紫檀木盒,深呼吸,试图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些许。纵然秋日的凉风透过帘幕不停灌入,背上却已一片汗湿,热浪从触碰木盒的指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激得他全身如痉挛般抖了抖。

木盒中,是朱见濂早先便备好的普洱蕊茶,清汤碧液,回味幽香,的确是云南上好的茶叶,且稀少珍贵,价值不菲。然而茶叶上却沾了剧毒,纵然茶香依旧浓烈,毒性亦浓烈。

今日午时,朱见濂将这紫檀木盒交到他手中,道:“成败与否,全在今日了。”

杨福颤巍巍地接下,心中明白,今日,不只是成与败,更是生与死。

马车停了,他撩开帘子的一角,万贵妃的宫殿已到。几只黑色的鸟栖在宫殿的屋脊上,忽然惊鸣一声,扑扑扇动翅膀,掠过檐牙屋瓦,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汪大人,可以下车了。”见马车久无动静,帘外的随从提醒道。

杨福回过神,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做出平静的模样,下了马车。

宫阶漫长,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迈入刑场,手中的木盒变得格外沉重,压得他手指发软,几乎快要承不住力。

可他不能溃退,这些年来为夏莲复仇的心愿支撑着他,一直到今日,要将剧毒送到自己的仇人嘴里。他需强颜欢笑,不露痕迹。

能成功吗?自己又能活下来吗?他惴惴不安,脑中浮出卫朝夕圆润的脸,笑得眉眼弯弯,还在不停往嘴里塞栗子糕。他心中痛极,但还抱着一点儿希望。或许……或许自己能从万贵妃这里逃过一劫,又或许,因为他主动向沈瓷给出了妖狐夜出的证据,她能看在朱见濂和朝夕的分上既往不咎,从此任他与朝夕浪迹天涯……可是杀父之仇,能够既往不咎吗?他兀自摇头,亦摇去脑中种种痴念,迈过了门槛。

屋内燃着熏香,万贵妃依然是慵懒模样,听到声响,凤眼微抬,看见是汪直,又闭上眼,手指顺着白猫的毛发摸下去:“汪直,好些日子不见了。”

杨福觉得这阵阵幽香嗅得他鼻子发痒,按捺下胸中波澜,躬身道:“许久没来同娘娘请安,还望娘娘赎罪……”

“喵——”他的话还没说完,万贵妃手中的白猫忽然双眸睁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杨福,发出锐利的叫声。这还没完,那白猫忽然从万贵妃的膝上跳下,一步步走近,叫声还不停,临到一定距离,那白猫后腿微曲,前腿伸展,尾巴警觉地翘起,摆明了防御的架势。

杨福暗地打了一个寒战,被那白猫幽深的眼盯得心中发憷,抿着唇不语。

“来人,把猫给本宫带下去。”万贵妃先开了口,手撑着头,轻飘飘道,“这猫平日里都好好的,怎的今日成了这样,想是你太久不来看本宫,连它见了你都觉着生。”

杨福身体绷得紧紧的,捧起手上的紫檀木盒,道:“是我的过失,这不,带着点儿珍稀玩意儿同娘娘请罪来了。”

“倒还知道孝敬本宫。”万贵妃轻轻一笑,“这是什么,打开本宫看看。”

杨福揭开盒盖,侃侃道:“这普洱蕊茶,精选自云南古茶山大树茶芽头,制作极妙,但珍贵稀少。与其余普洱茶相比,其鲜甜爽口又不失茶韵,有清心明目、美容养颜的功效,可谓将茶菁的独特香气和蜜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实属凤毛麟角的品种。这不,我好不容易弄到一些,特地来献给您了。”

“噢,是吗?”万贵妃来了兴致,吩咐一旁的宫女,“快去拿茶具,本宫要品茶。”

宫女袅袅娜娜移步过来,从杨福手中接过木盒,置于案几。茶具亦端上,规整放置稳当,由宫中茶女当场沏茶。

杨福跪坐在案边,手在案下将衣袍捏成一团,眼看着宫女将带毒的茶叶取出,撒在杯中,又将热水灌入,深绿的叶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杨福喉咙动了动,忽听万贵妃一声轻叹:“我有些后悔当初把你举荐给皇上,让你独自撑了个西厂,惹得我现在身边连个用得满意的人都没有。”

杨福回过神来,正色道:“娘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汪直一定尽心尽力为娘娘办到。”

万贵妃抬眼,打量着他,笑道:“也成,听说这阵子西厂的风头被东厂盖过了,皇上没给你派什么活儿,想来也是清闲。”她伸出手指,懒懒看着,道,“我还真遇到一桩事,想让你替我去办。”

“娘娘请说。”

“昨日御书房有个小宫女,被皇上宠幸了。”万贵妃轻抬凤眼,“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吧?”

万贵妃语气极淡,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福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有关夏莲的记忆顿时涌入脑中。朱见濂曾告诉过他,因夏莲受到皇上的青睐,万贵妃便决意斩草除根。那时她将此事吩咐给汪直时,是否也如现在这般风轻云淡?就好像她要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拔除一根杂草而已。

一股羞愤冲上他的头脑,沏茶的工序也在此时到了尾声。杨福盯着那潋潋散发着茶香的绿叶,心中蹿起报应将至的快感,咬紧牙关,沉声回应:“明白了,一会儿从娘娘这儿离开,我便去解决。”

“还是你做这事,本宫才放心。”万贵妃盈盈微笑,伸出纤纤玉手靠近茶杯,“且让本宫尝尝,这茶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

杨福含笑看着她,面色平稳,案几之下的手却将膝盖掐住,他的眼一瞬不移地望着万贵妃手中的茶盏,心中不停默念:“喝下去,喝下去,喝下去……”

万贵妃举起了茶盏。

她深深嗅了嗅杯中茶香。

她的唇凑向了杯沿。

近了,近了,更近了……

“禀贵妃娘娘——”圆润清亮的一声骤然惊起,扼断了杨福绷紧的神思。

万贵妃放下手中茶盏:“何事?”

“娘娘,您之前召见了督陶官沈瓷,她现在已经到了,正在门外候着。”

万贵妃眼珠一转,恍然道:“对,本宫差点儿就忘了,让她进来吧。”

杨福一下子蒙掉,沈瓷怎么来了?还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万贵妃瞥了眼杨福,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汪直,怎么了?不敢见?”

“没,没有……”杨福低头,垂头丧气地望着那杯已被万贵妃放回桌上的茶汤。

万贵妃不解:“你们之前不是挺好的吗?她当督陶官,最初还是你举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