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不知如何回答,万贵妃却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答。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应是沈瓷进来了。杨福见躲不过去,才草草低声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沈瓷进了屋,见杨福也在,亦怔忡须臾,才向万贵妃请安道:“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万贵妃看了看眼前两人的神色,笑道,“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本宫就不过问了。”她朝沈瓷招招手,指着案几上杨福旁边的位置:“过来,坐下吧。”
沈瓷移步,眼神在杨福身上绕了半圈,僵硬地坐下。
万贵妃开口道:“本宫听说你入了京,特地召你过来聊聊。这一次御器厂的天字罐做得出彩,本宫很是欢喜。还有桌上这套新进贡上来的陶瓷茶具,这不,一有机会,立刻便拿出来用了。”
“能得贵妃娘娘垂青,实在是沈瓷的荣幸。”
万贵妃今日大抵心情极好,闻言笑道:“自你出任督陶官,每次都能给本宫带来惊喜,本宫实在想不出要赏你些什么。”她眼风一扫,瞥见案上未饮的那杯茶,大方道,“这是普洱蕊茶,上好的品种,汪直今日献给了本宫,才沏好,连本宫都还没来得及品一口,此第一杯,便赏给你了。”
杨福浑身一颤,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
本是为万贵妃准备的茶水,竟意外赐给了沈瓷,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远远超出了杨福和朱见濂事先的准备。杨福僵直着身体,眼看着沈瓷颔首致意,微笑着将手伸向那杯带毒的茶。他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中似有万千战马呼啸而过,乱成一团。
茶水是温热的,沈瓷双手捧起,恭敬道:“多谢娘娘赏赐!”
说完,便要将茶水往唇边送。
情急之下,杨福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沈瓷的腿上。
沈瓷身体一僵,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但碍于在万贵妃面前不好发作,旋即便接着将茶水往嘴里送。
杨福突然开口:“沈瓷,你不是对茶叶过敏吗?”情势急迫,他只能想出如此荒唐的理由。
“啊?”沈瓷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时候对茶叶过敏了?
案几下,杨福的手在她膝盖上重重一捏,似有深意一般,嘴上道:“你忘了上次饮茶后你变成什么样了吗?浑身红肿,高烧多日不愈。娘娘向来体恤臣子,只要说明情况,娘娘是不会责怪你的。”
沈瓷听得一愣一愣的,杨福这番话来得实在突然,那双眼中焦急毕现,还有在她膝上刻意的按压。她看了看手中的茶水,又将记忆的碎片快速整理一下,顿时领悟。
杨福欲来到京城替夏莲报仇,矛头直指万贵妃,他如此极力阻止自己饮茶,想必这毒,便是在她手中了。
后知后觉的沈瓷惊惧之余方要开口,杨福咬咬牙,已从她手中夺过茶杯,拿在自己手中,对万贵妃道:“娘娘,沈瓷自小便对茶叶过敏,还请娘娘见谅!这杯茶,微臣代她喝了。”
他话音刚落,不等万贵妃反应,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杯中,只余下沉底的残叶,无声无息。
茶中剧毒,从饮下到发作,约需一炷香的时间。他将茶杯稳稳当当放在案上,还余有这一炷香的时间,是可以争取的。
绝望与仇恨同时涌上心头,他已别无选择。
沈瓷愣愣地看着他,手还悬在空中。万贵妃见状却是笑起来:“对茶过敏?这倒是个稀奇病。不过汪直,这是本宫赐给沈瓷的佳茶,本宫还没发话呢,你怎么便自己做主受了赏?”
“娘娘向来宽宏大量,又怎会在意这些。”杨福赔笑道。
万贵妃打量着面前两人:“本宫看你是对沈瓷的事在意得太紧了吧。其实,本宫还真想看看,对茶叶过敏的人喝了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沈瓷脸色一白,竟也开始配合着演起来,轻声嘀咕:“娘娘,小女上一次饮茶后,脑子差点儿没被烧傻……”
万贵妃看着她这一副委屈模样,悦心大笑:“本宫不过开个玩笑,你竟还当真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汪直替你受了赏,本宫又何必再为难你。”
沈瓷做出大喜模样:“娘娘体恤臣下,实在宽宥,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这小嘴甜的。”万贵妃笑着,忽见杨福眼巴巴地看着沏茶的壶,还动了动喉咙,不由得问,“还看着做什么呢?”
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要保持面不改色,饮下毒茶后,心知自己必死无疑的杨福反而不再紧张,他掩下仇恨的目光,满脸殷切模样:“这茶到了我手中,连尝都没尝便送到了娘娘这儿。方才有幸一品,实觉神清气爽、茶香浓郁,是一等一的好茶。方才贵妃娘娘赏了沈瓷,不知可否再赏我一杯?”
万贵妃对汪直总是信任的,杨福对这分寸把握得很好,再加之万贵妃今日心情不错,已是开怀:“你倒是想得美。既然说是献给本宫的,自己反倒先品得欢,一杯末了再一杯,本宫还没顾上呢。”
“那娘娘先请,娘娘先请。”杨福说完,双手伸直放在自己膝上,看着茶壶,又是一副眼巴巴的模样。而在那伪装期盼的眼神下,他已清晰感受到自己五脏六腑的变化,身体的神经像是触了电,一点儿一点儿地僵硬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从深处呕出。
他的时间不多了。
茶女悬壶高冲,对准茶杯,先低后高地冲入热水,使茶叶随着水流旋转而舒展。
又是一杯。
“本宫倒要看看,这茶是不是真有你说的那样好。”万贵妃嗅了嗅茶香,端起,品了一小口,评价道,“并未有多惊艳。”
那一小口,毒性未必有多烈。杨福忍下五脏六腑剧烈的抽搐感,咬牙道:“这茶初品平平,但茶香悠长,娘娘您细细再品,必觉肺腑皆清。”
万贵妃狐疑,又饮了一大口,道:“好茶是好茶,不过却总感觉有一丝怪味,何至于让你如此沉醉?”
杨福笑了笑,这一次他放了心。他强撑着躯壳坐稳,实际已是气若游丝,身体如被掏空。
万贵妃的药性还没发作,看着杨福这般模样,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杨福喘着粗气,唇角勾起一丝释怀的笑意:“哪有?心里可……可舒服着呢……”
“你的脸色看起来可不太好。”
杨福轻笑:“这些年,从未像此刻这样清爽快活过……”
“什么意思?”
杨福并未答她,反是轻唤了一声:“沈姑娘。”
沈瓷已是心若明镜,看着面前的一切,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浅浅应了一声“嗯”。
杨福身体微倾,一个力没撑住,栽倒在地上:“这样,你能原谅我了吗?”
沈瓷如同失语,眼睫一颤,连带着泪水簌簌落下:“谢谢……”
万贵妃看杨福倒地,正欲招人过来看看,还没张口,忽然感到胸腔一阵剧烈的作呕感,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嚼碎了。她无法呼吸,四肢僵硬,再看杨福倒在地上的样子,终于明白,艰难地抬起手,指着杨福:“你,你……”
一旁的小宫女顿时手忙脚乱,赶忙奔到门外:“来人!来人!娘娘出事了!太医!护卫!”
杨福的眼前渐渐模糊,喉头一片腥甜,他喷出一口鲜血,抓住沈瓷如同抓住最后的心愿,喑哑着、撕裂着:“替我,替我多照顾朝夕,求你……”
沈瓷眼泪不住落下:“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他闭上眼,像是终于放了心,鲜血先自唇角流下,又从七窍溢出,整个身体疼得厉害,已没了力气叫唤,颤巍巍的,他放开沈瓷的手,轻轻说出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沈瓷的,还是说给卫朝夕的……
殿外的护卫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跑入,很快弄清状况,拉开了沈瓷,将杨福围成一圈,以剑相指。太医忙着赶来,可万贵妃捂着胸口,喘着喘着,渐渐微弱,再没了气息。
杨福趴在地上,最后几丝余息渐渐消弭。大仇已报,恩怨已了。欠夏莲的命,他要回来了;他欠的命,也终于还了。可有些债是还不清的,在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杨福仿佛回到了他与卫朝夕初见的时候,小小的女孩滴溜溜转着眼,就为了他多出的几块栗子糕,他看着她弯起的唇角和甜蜜的笑,不知不觉便在心中渗出几分暖意。阴暗蛰伏的生命中,意外照进了温柔的光,亦成了他虚假生命中唯一的真实。
他却是她生命中不该有的劫。
她是以食为天的人,却甘愿为了他受尽辛苦。真是个傻姑娘啊,他想,如果她没有遇见他,该多好,若是没了最初的相遇,今日便没了这么多不舍,亦没了对生的无限眷恋。他舍不得死啊,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急速流逝,一点一点抽离,一点一点散尽……
还未开始,便已结束。那吃遍天涯的承诺,终究成了相隔天涯。远方的她,是否还在倚楼独望,期盼着他的归来?依然翘首相盼,可是已经永远也盼不来了。
等太医赶来,上前探了探万贵妃的鼻息,又猛地缩回手,不可置信般地又试了试,终于确定,惊慌失措地跪下:“娘娘,娘娘……薨逝了。”
此时,尚在郊外祭祀天地的皇上还不知道此事,他整肃叩礼,忽见天色有异,大雾卷来,人皆讶之。皇上望着天上黑压压的一片,心口也似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云,泛起隐隐的痛。他似乎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无从想太多,跪饮福酒,俯伏兴,平身,并不知宫内,已是风起云涌。
皇宫外,朱见濂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他这三年想法子在宫中安插了好几个可靠的眼线,事发不久后,便很快得到了消息。
见来人满脸惊惶,朱见濂忙问:“怎么样?”
“万贵妃薨逝了。”
“死了……”朱见濂喃喃念着,心中悬着的重锤轰然落地,稍稍松了一口气,问,“‘汪直’呢?”
“不知道,现在整个安喜宫都被封了起来,只传出了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其他人都已被封锁在里面。”那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督陶官沈瓷突然去了万贵妃宫中。”
“什么?!”朱见濂拍案惊起。
“皇上不在宫中,皇后娘娘正在赶往安喜宫。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开了。”
朱见濂想都没想,长腿已迈了出去:“即刻入宫。”
王皇后是皇上的第二位皇后,在她之前,还有一位吴氏。因为皇上专宠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贞儿,却对吴氏不闻不问,吴氏一气之下便对万贞儿动用了杖刑。皇上力排众议,废了吴皇后。本想立万贞儿为后,却迫于太后的压力,于两个月后立贤
妃王氏为皇后。
这个王皇后生性软弱,知道皇帝宠幸万贞儿,又有吴氏的下场在前,于是处处谦虚忍让,已然是个傀儡皇后。她名义上虽是皇后,后宫的实权却一直都在万贵妃手中,她亦从来没有怨言。如今万贵妃突然薨逝,皇上又不在宫中,这才轮到她上阵,急急忙忙赶往安喜宫,看着眼前这个残局,全然乱了方寸。
万贵妃薨逝的消息虽然传出去了,可突然薨逝的缘由却是封锁了的。一旁的宫女哭哭啼啼地对王皇后叙述了整个过程,太医验了毒,事实证明万贵妃和“汪直”用过的茶杯和泡茶的壶中的确含有剧毒,而其余未盛茶水的杯则并无异样,基本可以断定毒药源自茶水本身。
而接触过茶叶的,仅有两人。杨福和茶女。
沈瓷倒是碰过第一杯茶水,可万贵妃那杯却是丝毫未沾。且沈瓷是万贵妃召进宫的,而非主动觐见。幸得三人对话时周边宫女众多,尽数证明了她的清白,使她脱离了下毒的嫌疑。
可王皇后不敢这么放掉她,除了死掉的两人外,她是最近的目击者。又或是,皇上回来后大怒,要将所有目击者除掉,也是有可能的。更何况,这沈瓷虽是个督陶官,可到底是皇上和万贵妃任命的官职,就算皇上下令要她这个目击者陪葬,也得罪不了什么势力。
王皇后在心底小心翼翼地权衡着,以她软弱的性子,实在不敢轻举妄动,索性就如此耗着,等皇上回来再论。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朱见濂闯了进来。
后宫此时已是乱成一团,护卫一个劲儿地阻拦,他压根儿不管,脚下如同生了风,竟是直接闯进了殿内。
王皇后吓了一跳,竭力塑起威严,细声道:“后宫怎是男子想入就入的,这是谁?好大的胆子。”
沈瓷同众宫女被押解在角落,忽见朱见濂闯入,激动得站起身:“小王爷……”
王皇后闻言,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朱见濂,听他彬彬有礼道:“在下朱见濂,淮王世子。不小心冒犯了皇后娘娘,还请恕罪。只是听闻宫中噩耗,恰巧我还未过门的世子妃也在这里,实在焦急,就擅自闯了进来,只为心安。”
王皇后眉心一蹙,重复了一遍关键字:“未过门的世子妃?”
“正是。”朱见濂移步,伸手将站在角落的沈瓷拽起,一把拉到身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就是这位沈瓷姑娘。”
沈瓷愣住了,王皇后也怔忡不语。淮王终归是藩王中有资历的人物,又是皇室,若在众人都证明她是清白的情境下,还要强行惩罚,恐怕淮王那边便交代不了了。王皇后觉得头疼,皇上回来后,指不定是什么情绪,若一气之下将这位目击的世子妃也连带着灭口了,她也不讨好。
朱见濂打断了她的思绪:“皇后娘娘,此事当中,沈瓷可有过失?”
王皇后抿抿唇,斟酌片刻,慢慢道:“她倒是清白的,可是她是目击者,等皇上回来,说不定还有话要问她。”
朱见濂对王皇后的想法已是明了,他扫了眼四周的宫女,道:“周遭目击的宫女不少,也不缺她一人。”他捉过沈瓷的手,温柔地拍了拍,如同抚慰。这令沈瓷感到安全,神思不定的心稍有回暖,不再害怕了。
朱见濂满目心疼,替沈瓷将额前凌乱的发别到耳后,转头对王皇后道:“她脸色这样白,大概是被吓到了。既然嫌疑人中没有她,我便先将她带回去了。”他想了想,针对王皇后方才的说法,又补充道,“我们就待在京城,若是皇上回来有话要问,我再立刻送她入宫。”
他的理由充分,今日已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沈瓷带出去。万贵妃是皇上最重要的人,皇上遭受如此打击,不知会做出何事。若让沈瓷留在这里,随时都有危险。他想好了,带沈瓷离开后,若是皇上不追究目击者,他便陪她回去继续当她的督陶官;若是皇上要将所有目击者灭口,他便带着她逃走隐居。
朱见濂抬头,双目一瞬不移地看着王皇后,若是说到这份上再不同意,他便准备硬抢了。
王皇后眼睛转了转,想这沈瓷身份特殊,淮王世子冲入后宫也要护她周全,可见是要紧的人。她原本便是清白的,放走应该关系不大,若是皇上执意要见,这淮王世子顾及到将来的爵位,想来也不敢不从。
她自觉已是想得周全,应该出不了什么疏漏,终于点头:“那好,你先带她离开,若有传唤,即刻进宫。”
朱见濂连连称是,答应得爽诚无比,转身拉住沈瓷的手就往外走。王皇后纵然思虑良多,却没想到,朱见濂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爵位,此去,纵是万遍传召,他也不可能带着沈瓷进宫了。
黄昏,起了簌簌的微风,灌入衣中颇有几分凉意。沈瓷被朱见濂牵着手往前疾走,抬头看见月亮刚刚探了出来,余霞成绮,映在明黄的琉璃瓦上,似一匹斑斓的锦缎。
经历先前种种,两个人都有无数的话想说,奈何满腔情绪无从说起,索性缄默,任手心渐渐回暖的温度传递隐含的情绪。
似曾相识的场景。
沈瓷突然就想起了从前,她初入淮王府时,被朱子衿诬陷私通,是他主动站了出来,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新欢小宠,从此保她在淮王府安然无恙。而今日,她命在旦夕,亦是他硬冲入后宫,宣称自己是他未过门的世子妃,将她从危机四伏中解救出来。
最初与现在,虽时隔经年,却以如此巧妙的方式重合,仿佛命运的安排。若她先前对他还有怨怼和不解,此刻都渐渐消解,化为手心绵长的暖意。
“小王爷……”她踌躇良久,终于轻声唤他。
“嗯?”
“谢谢你来救我。”沈瓷轻声说,“就像是,我初到淮王府那时一样……”
朱见濂有片刻的沉默。
沈瓷见他不语,轻声试探:“小王爷?”
“不一样的。”他突然开口,郑重其事地答道,“那时候,我只是不想你被诬陷,才撒谎说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我。可这一次,是说的真心话。”
沈瓷一愣,面对他这番话语,全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只不过,你不能做世子妃了,因为我也不愿继续做世子了。可是,我是真的想娶你为妻,小瓷片儿。”
风仍在吹,月亮升起来,淡白幽香,仿佛笼着轻纱的梦。
方才在安喜宫绷紧的神经,一点一点舒展开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亦是沧桑世事后的释然。
所有的恩怨,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吧?她想,等到皇上回京,确定一切无恙后,或许一切便能回到平静模样,只待细水长流。
可她实在想得太美,想得太好。
两人疾步出了宫,又走出一段,刚歇下两口气,沈瓷忽见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朦胧月色中,只感觉那人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剑从鞘中拔出,反射着明晃晃的月光,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意,仿佛随时都准备好淬上血液。
沈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待那人走近,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王越。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朱见濂,手中的剑越握越紧,蓄势待发。
沈瓷看他的神色,于明明灭灭的光线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王越,你怎么在这儿?”
“尚铭死了。”王越的声音阴沉,“我抄了他的家,在牢中把他杀了。”
沈瓷一愣,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郁。
王越上前两步,脸板得如同寒铁一般:“汪直的死,同尚铭脱不了干系。可是,光除掉尚铭还不够。在牢中,尚铭告诉了我一些事,我一一都去查过,事实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他手腕一转,剑锋已指向朱见濂:“沈瓷,你只同我说了尚铭,却故意漏掉了一个人,对不对?”
他的声音愤怒狂暴,目的已是清晰。沈瓷身体僵硬,颊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下意识辩解道:“不是这样的……”
“不关她的事。”朱见濂将沈瓷拉到身后,对王越道,“你想为汪直报仇,可汪直亲手杀了我的母亲,这笔账又如何算?若不是他自己造下的孽,我又怎会视他如敌?”
“他,亲手杀了你的母亲?”王越顿了顿,表情有一瞬的恍惚,可很快,深深的愤怒便将这恍惚遮掩下去,“我不管,我不管这些!你害了汪直,便该同尚铭一样的下场!”
他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豹子,听不进,想不通,挥刀朝朱见濂的胸口刺去。朱见濂闪身躲过,用手腕架开王越又快又狠的攻击,脚步连连后退。
两人你来我挡,沈瓷想要阻拦,却插不上手,好不容易从背后抓住了王越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推开,猛地摔在地上。
王越怒火中烧,朝她斥道:“沈瓷,汪直待你不薄,如今你竟要为了杀掉他的人拼死拼活。你不替汪直报仇,起码别挡着我!”
沈瓷摔得狠了,如何也站不起来,眼看着王越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急得眼泪滚落,喊道:“王越,你在皇宫外杀人,这是蔑视皇权,重罪难逃的!”
“我才不管这些!”王越步步相逼,剑势如飞雪缭乱,“汪直是我最重要的兄弟,谁敢动他,我便让谁痛不欲生!”
沈瓷还说了些什么,王越已是听不清了。他的眼里除了朱见濂,别的什么都看不清,只知挥剑向前,不知停歇。
王越毕竟是征战四方的常胜将军,血海入了无数,朱见濂又怎会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朱见濂已明显处于劣势,王越右手执剑,左手“呼”地一拳打在朱见濂的鼻梁上,一下子鲜血迸流,鼻子歪了半边。朱见濂偏过头去,王越便趁这个时候将刀抹向他的脖子。
刀刃近在咫尺,就在这时,趴在地上的沈瓷拼力站起,尽全力一头朝王越顶过去,竟将他撞了开去。剑锋也转了方向,擦过脖颈,将朱见濂的手臂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迅速稳住身形,提起剑转回身,恶狠狠地将剑锋对着沈瓷:“我不想伤你,不关你的事,给我让开!”
他话音落下,没等到沈瓷的回应,却忽然听旁边有人怔怔叫了一声:“王将军。”
王越瞟了一眼,是他手下一个年轻的士兵,他前几日同好几人一起被王越派去了苍云山下,搜寻汪直的尸身。
难道是有消息了?
那小兵见王越虽仍举着剑,但终于停止了疯狂的进攻,缓下一口气,这才挪动步子,凑到王越的身边,以手为掩,耳语道:“王将军,我们找到汪大人了。不是尸身,他……还没死。”
痛心和喜悦同时涌上,从耳朵蔓延到四肢百骸。
剑,自手中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戛然止音。
王越跟着小兵,在皎皎月色中穿行。苍云山下地势曲折,翻山越岭好几遭,又蹚过一条浅浅的溪水,才走到悬崖下方较为平缓的地界。
王越不由得问道:“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带着他来见我?”
小兵欲言又止,抿唇指了指前方:“王将军,就在前面不远了,等您看了便知。”
王越按捺下沸腾的心情,加快步伐。
自他镇守山西大同以来,已是大半年未与汪直相见。千里迢迢赶回,面对的却是一个假汪直,他曾以为是汪直变了,待得知真相后,既松了一口气,又痛心疾首。他所认识的小汪汪没有变,却再也回不来了。可今夜,事情再次峰回路转,汪直竟然还活着!
小兵领着他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弯,终于在山林掩映的深处,看见了闪动在夜色里的星星火光。王越回忆了方才一路,似乎周围只有这一户人家。想来也是,苍云山下道路曲折,怎会有多少人在这里居住。走近了一看,竟是农家小院的模样,王越之前派去寻找汪直的另外几人都站在门口,整齐迎候。
王越的心情愈发紧张:“汪直……在屋里?”
众人点头,王越稳了稳情绪,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了屋门。
先是一线缝隙,接着一点一点敞亮。
凤眼细长,眉毛挑起,唇角微微勾起,对着他轻巧一笑。汪直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空荡荡的,双腿已被截去,额角也破了一块。但那一笑之中,于万千感喟里夹杂了一丝戏谑,往日记忆,轰然冲上王越的头顶。
只这一眼,他便知道,这是汪直,这才是真的汪直。
王越也笑,笑着笑着,几乎快要掉下泪来。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可他对那一如往昔的面孔,那依旧落拓的神色,再看向空荡荡的裤腿,眼睛不觉湿润了。
“干什么呢?”汪直瞟了眼王越,朝面前的座位努努嘴,“坐,别站这么高,我看着不舒坦。”
王越手心发颤,摸了凳子坐过去,努力不去看汪直的腿,眼神却控制不住,愈发感怀。
“干吗呢?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汪直随手捏了个纸团扔过去,正砸中王越的鼻梁,“从悬崖上摔下来,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我还活着,已经很难得了。”
王越哽咽了,牵强笑笑:“是啊,你还活着,我真高兴。我只是……”他抽抽鼻子,说不出话了。
“吱呀——”一声,侧门被推开,一个老人走出来,给王越倒了杯清水。
“谢谢苏伯。”汪直对那老人致谢,老人轻轻点头,也没作声,不愿打扰两人,离开了房间。
汪直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对王越道:“当初我从悬崖摔下,幸得山壁中途生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松柏,我正巧摔在上面,多了缓冲的力,速度被减得差不多时才被松柏弹开,之后跌在地面,又被长居此处的苏伯捡了回来,居然保住了一条命。”
“苏伯是好人。”王越不住点头,听他说起当初的经历,心中尽是惊讶,“那你这腿……”
汪直皱眉:“看不出来吗?保不住,截了。”他说得爽快,可也掩不住满心的失落。
王越咽了咽口水,看了眼汪直额角的伤疤,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尚铭之前在苍云山下找过你的尸身,你知道吗?”
“知道。”汪直轻嗤一声,“他也搜过这里,只是苏伯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走了。”
王越问他:“那怎么我的人来找,你不藏?”
汪直撇撇嘴:“你这不说废话吗?你的兵我还能认不出来?就门口那几个,都是熟脸。”
他这番话说得王越心头甚是欣慰,终于筛掉些许愁眉苦脸的表情,嘿嘿笑了笑:“你不知道,先前我都失了希望,以为你必死无疑。你可知道如今的朝中,已有了一个假汪直,作威作福,还拉得西厂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长得同你很像,但我能感觉出来,那不是你。”他站起身,上前拍拍汪直的肩膀,喜不自胜,“现在终于找到你,我同样一眼就认出了,这才是正牌的汪大人。”
汪直淡然地点了点头:“杨福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王越略有些惊讶,“你知道有人冒充你,还能坐在这儿闲着啊?不应该像往常一样杀回去吗?”他眨眨眼,充满期待地看着汪直,“哎,说到这儿,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先在宫中替你备好了基础,替你把那假人撵下台去,浩浩荡荡迎你回宫,如何?”
他充满希冀地描绘着,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汪直回话。
唯有沉默响应着他。
良久,汪直长叹一声,似嘲似笑:“回去?怎么回去?我这个样子,回去还有意义吗?”
王越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至少宫里有太医,环境肯定比这儿好,有助你的身体恢复。”
汪直低低一笑,摇头道:“回到宫里,你以为我还能同从前一样吗?皇上不需要没用的人在身边,西厂也不需要。尚铭想要独领风骚,杨福想要取而代之,就让他们去玩好了。”
“你……”
“我累了,也倦了,从前恋慕权势,总想事事争在前头,总归只是别人的武器。现在这样也好,好让我静心安养,不想再参与朝中之事了。”汪直顺手取过方才苏伯给王越倒的清水,自己喝了一口。
王越心头一哽,喉咙发痒:“可你还这样年轻,难不成,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事有因缘,我有今日,也是当年沾过太多人命,一报还一报,能活着已是上天眷顾,如今想通,也不愿奢求太多了。”汪直扬唇一笑,前半生太多旖旎风光,在他坠下悬崖的那刻便尽数消散,身体急速下坠之时,他分明感到了解脱,只未料到最后却是活了下来。
活下来,算是捡回一条命,亦继续背负着沉沉罪孽,如同枷锁一般。如今的他,已然对朝堂之争失了兴趣,不想再卷入那云波诡谲。又或许,他不敢出面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他依然不敢面对那个人……
王越叹道:“你若是不回去,我在朝中便再无知心友人,好生寂寞。”
汪直瞟他一眼:“你不是知道这儿了吗?常来坐坐,我不介意。”
“翻山越岭一路,好累的……”
“嫌累就别过来,没求你。”
王越立刻变了脸:“那不行,你想我的时候,我还是得来。”他犹豫片刻,试探着问,“那……沈瓷呢?”
汪直乍然听到沈瓷的名字,背部僵了僵,嘴唇绷紧,良久,才问道:“她……现在怎么样?”
“跟我一样,以为你死了。”王越撇撇嘴,颇觉不满,“来见你之前,我正同她在一起,本想杀了朱见濂替你报仇,却突然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连忙赶了过来。”
汪直忙问:“你得知消息时,她在旁边,也听到了?”
“没有,她离得远,什么也没听到。”王越解释道,“而且,我把朱见濂的鼻子打歪了,她没顾着我这里……”
汪直垂下头,不禁落寞:“她还是同朱见濂在一起啊……”
王越愤愤不平:“就是,朱见濂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沈瓷明知是他将你推下山崖,竟还能同他如胶似漆。”
“不是他推的。”汪直说。
“啊?”王越张大了嘴,“可是尚铭说……”
“尚铭的话你也信,傻了吧。”汪直鄙视地看他一眼,“不过,他那日的确在场,也确实费心想杀掉我。”
王越的神情又凶悍起来,握紧拳头:“那就没冤枉他。”
汪直手撑着头,指尖有意无意拨弄着什么,低声道:“可是,我怪不得他,沈瓷也怪不得他,是我自己多年前下手在先。”
“这……”
“我没死,你也别想着去替我报什么仇,他不继续来找我报仇就不错了。”汪直顿了顿,神色突然黯了下来,“至于沈瓷……”
看着汪直怅惘的神色,王越连忙道:“我……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你还活着,让她过来见你!”
汪直抬起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
汪直别过眼去:“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
“为什么?”王越急了,“你想见她,就见啊。别担心,她要是不愿意来,我就把她绑过来!”
“别去!”汪直再次厉声喝道,长长的睫毛闪了闪,黯黯垂下来,低沉道,“我想她,却……不想见她。”
王越张嘴还要劝,低头看到汪直空荡荡的裤腿,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你这是何苦呢……”
汪直一笑:“不为自苦。虽然我不见她,却不能让她这么轻轻松松地忘记我。”他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静了半晌,慢慢地从自己衣襟的胸口里掏出一块绢布,展开,里面裹着一支金丝凤鸾钗,钗头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尖利的钗尾还带着血迹,已经凝固风干成了深棕色。
正是汪直曾经送给沈瓷的信物,后来在苍云山上,沈瓷又把这当作武器,刺向他的喉咙。
方刺入血肉,她便收了手。可那血迹还在,沾在金钗尖利的尾上,结了痂。其实轻轻就能擦掉,可汪直一直留着,甚至用绢布包好一直放在胸口的衣襟里,如是提醒,如是思念。
“这个,拿给她。”汪直将包好的金钗递给王越。
王越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会明白的。”
苍云山,是她陪着他一同攀上的,她心心念念的小王爷参与了杀害他的行动。这一遭波澜因她而起,若自己还活着,她便可寻求理由解脱遗忘。但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这不可扭转的结局,便会沉淀在她心中最深的位置。
这一生,他注定是得不到她了。可他就是要她一辈子记得他,一辈子歉疚,一辈子都在心里给他留下一个位置。哪怕她爱着别人,陪在别人身边,也绝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将他忘记。
这金钗就是最好的提醒,那钗尾点点斑驳的血迹,是回忆。
“你带走了这样东西,还得给我拿回来另一样。”汪直对王越说。
“什么?”王越眨眨眼。
“在我的私宅,书房木柜的最底层,有一个锁着的匣盒,里面有一件缠枝石榴花的斗彩玲珑瓷。你给我带来,必须完好无损。”
那是沈瓷亲手为他做的瓷器。
石榴花一片火红,极尽瑰丽,壮烈如冰雨,如烈焰,窑变的效果惊心动魄。
在这世上,独一无二。是她对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礼物,或许唯有借此,才能令他感受到喜悦的安实。
他想念很久了。
王越怕自己记不住,拿笔在纸上记下,问:“还有什么吗?”
汪直仰头看着简陋的屋顶:“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把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重新给她,再将她为他独制的瓷器拿回手中;把愧对和思念施加给她,再将幸福的记忆拉回自己身边。将来,纵然隔着千山万水,也终归有所依托。
过往林林总总,今生无法圆满的,便在想象和惦念中完成。一辈子的爱恨,一辈子的恩怨,一辈子的情思与缠绵,自他坠入山崖的那一刻,便似戛然而止,又因此无限延伸……
风过留痕,蔓草凋残。他和她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从未开始的故事,伴随着恩怨交织的诡谲风云,飘散到无垠的尽头。
半生繁华过,尘寂夜阑珊。他的一生还那样漫长,却如同耗尽了。
翌日,皇上结束郊外的祭祀,于庆成宴后回宫,忽闻万贵妃薨逝。
更令他惊讶的是,经过调查,种种证据都指明,下毒的人是汪直。
皇上一下子跌坐在地,难以置信。
然而,事情结结实实地摆在面前,皇上掩面痛哭,崩溃到难以自持,恨不得将汪直千刀万剐,却听闻他也一同被毒死,满腔悲痛顿时无从消解,正欲下令革去汪直生前一切官职且计入大罪时,王越赶到了。
王越称毒死万贵妃的并非汪直,已请仵作进行尸检,结果表明,死去的“汪直”并非宦官,而是凭借相似的样貌,冒名顶替进的宫。
杨福的身份在他死后,很快被查出,其与尚铭的关系也水落石出。皇上终于明白,为何西厂突然让位东厂,地位一落千丈。
事情已查清,又有王越强硬的态度,杀死万贵妃的黑锅不可能让汪直来背。可堂堂圣上,又怎能承认自己被奸人蒙蔽数月之久?纵然皇上愿意承认,文武百官也是断然不许的。
思虑后,遂称汪直因屡次被尚铭等人弹劾,调任南京御马监。既有了罪责的交代,又将圣上被杨福蒙蔽一事勉强掩过。
而万贵妃死后,因真假汪直一事太过惹眼,皇上竟未下令斩杀所有目击者,只以侍主不周为由,处置了万贵妃宫内的所有太监宫婢。
沈瓷因未留在宫中,幸得逃过一劫。
不久后,又传来消息,汪直调任南京御马监后,因病不起,暴疾而死。
一代风华的西厂缔造者和终结者,就此从人们口中消失了。
可仍有那么一二人知晓,他从未离开,就坐在那悬崖的最深处,落拓成风,倾然自在。
曲曲折折之后,沈瓷和朱见濂终于回到了景德镇。
她仍做她的督陶官,而他已不须再离开,每日伴她左右。淮王世子的身份抛了去,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争议,且给他想要的最大自由,淮王府对外宣称朱见濂早逝,以解释罢去世子之事。只不过,鄱阳和景德镇周边的百姓对此心知肚明,一来二去,也就绝口不提了。
在朱见濂的全力支持下,沈瓷倾心制瓷,监管御器厂,将成化年间的瓷业推向了明朝的最高峰。也是在经历了林林总总后,她才终于明白爹爹曾经说过的话。瓷器,不仅是物品,更是制瓷人的情感与生命。而斗彩瓷,不光是釉下青花与釉上彩的相互争斗,亦是她心中爱情与仇恨、浓烈与淡雅凝成的心血,唯有经历过爱恨情仇种种饱满的情绪,手中的瓷器才能汇入饱满的生命力。
曾经汹涌滔天的情愫沉淀下来,终是归于沉静与平实。
山川晴照,岁月静好。袅袅瓷香中,她执笔绘瓷,而他贪看着她的容颜,时不时亦指点一二。
现如今,她不仅如同小王爷最初所预言的那般,成为人人相逐的御器师,更是大明唯一一位女督陶官。
可她也清楚,这需要感恩的人当中,还有一人不可遗落。
沈瓷垂首,看着瓷面上画了一半的美人,乌黑长发盘成发髻,被一根钗子松松绾起。她的笔顿了顿,不禁愣神。
“在想什么?”朱见濂从后面走来,温柔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衣,轻声问。
他一低头,便看见了瓷面上的美人,髻上绾着的钗头上,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脖颈伸长,羽翼斑斓,却只绘了一半。
在光滑的瓷面上,她将这细节描绘得如此生动。
朱见濂不由得轻轻一笑,和自己的这场较量,汪直是输了,但他终归让她记住了他,以这样的方式。
沈瓷放下笔,回过身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胸口:“有些人存在于回忆里,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惜取眼前人。我明白的。”
朱见濂报之以微笑,执起她的手,一同握笔,两人手腕轻转,将鸾鸟缺失一半的羽翼绘上,五彩赤色,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刻便能展翅飞起。
挣脱一切的因果缘由、恩怨桎梏,朝某个不可预知的美好方向,自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