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峰回路转(1 / 2)

瓷骨(全) 酒澈 17205 字 2020-03-28

清晨,天灰。

凛凛的朔风穿堂而过,卷起地面片片残叶。

杨福昨夜与卫朝夕诉至深夜,释放后的情绪,疲累又轻松,一觉睡到了辰时。好在,出发的时辰定在午时,他还余有充裕的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并不是个明媚的好天气。可他的心情是痛快的,好不容易坚守到了这一天,只需抵达鄱阳,便可拨云见日,报积蓄六年的仇恨。

他甚感快意,早膳刚喝了一勺粥,想起今日应该叫卫朝夕早些筹备,又放下勺子朝她的住所行去。

手指在门上轻敲了三声,没人应。

“朝夕?”杨福在门外试探问,“还在睡吗?今日便要离开了,你可收拾好了?”

寂静无声。别说答语,就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都没有。

杨福顿觉奇怪,卫朝夕平日里虽然起得不算早,但到了早饭的点,肚子一饿便会醒,眼下已至辰时,按往常的时间,她早就应当起来了。

难道是已经出去了?

杨福这般想着,见里面依旧毫无反应,又抬起手往门上拍了拍。

这一拍,才发现原来门并未上锁,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推开。屋子里陈设依旧,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他打开衣橱,发现卫朝夕常穿的那几件衣裳已经不见了,连带着她平日存在匣屉中的银两,也一道消失了。

杨福胸口一紧,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猛地后退几步,后腰抵在圆桌上,转过身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他犹自不敢相信,直到打开信笺从头至尾看了两遍,才恍恍惚惚跌坐在椅上。

信上的字不多,仅是寥寥一句话:

“不必等待,我已先行一步,江西再见。”

江西景德镇,御器厂内正是一派热闹景象。人人各司其职,制瓷流程有条不紊。

因之前送入京城的斗彩瓷大受皇上和万贵妃喜爱,御器厂被赏赐不少金银,沈瓷将每一名御器师和窑工的月俸在原来的基础上都提升了一档,若制出精品,还有额外奖励。一时间,整个御器厂欢欣鼓舞,充满干劲。

与从前的督陶官李公公不同,沈瓷了解瓷,懂得瓷,潜心投入到瓷务的钻研中,并且身体力行,不断修缮,在她的主持下,御器厂也渐渐有了新的风貌。

这日,她正同徐尚先生试验一批新进色料的效果。虽然在未烧制完成前,瓷器上都是单调一色,但凭着想象,那灰蓝的山石、红艳的山茶、幽恬的兰草,仿佛也渐渐浮于眼前。

“这批色料磨得很细,质地纯净,用起来很上手。”徐尚先生道。

沈瓷表示赞同,道:“今晚烧窑时,将这件也放进去,看看烧制出来的颜色是何种效果。”

“听说这批色料是花重金寻矿物研磨得来的,也不知在高温下会变成什么样。”

“明日便清楚了。”沈瓷笑笑,“如今斗彩瓷刚起步不久,虽然得到了皇上的喜爱,但还有提升空间。我打算主持烧制几批后,挑出品质最精者,表上‘天’字底款,作为品种的代表。”

“不错。”徐尚先生抚了抚胡须,对沈瓷笑道,“当初高级御器师择徒,选了你,果然没错。”

沈瓷不好意思地笑笑,回身刚将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便见一小窑工跑了过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御器厂外有人将这个递了过来,要我转交给您。”

沈瓷低头一看,是一张字条。

展开来看,是一行秀逸的行书:“思卿至意,何时方见?”

沈瓷的心跃跃而动。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小王爷所书。

他来了,正如他之前答应的那样,终于来寻她了。

那小窑工挠挠头,认真补充道:“那人还说,今日申时末端,约您到花涧山庄一叙。他等着您。”

沈瓷困惑,这地方她没听过:“花涧山庄?那是哪儿?”

小窑工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之前受人邀请去过两次。”徐尚先生道,“地方有些偏,快到郊外了,从镇里过去,会经过一片密林。普通人家虽不知道花涧山庄,但富贵人家时常在那里举办聚会,因其环境清幽,服务周到,口碑还不错,是个消遣休闲的好去处。”

“原来如此。”沈瓷低语一声,仍觉有些奇怪,朱见濂明明就在御器厂外,为什么还要约她去花涧山庄呢?她逮住那小窑工,问道,“给你字条的人呢,现在还在外面吗?”

她问完,还没等对方回答,便匆匆要出去寻。

“别去了,那人已经走了。”小窑工连忙阻止,“那时我正往御器厂里运瓷泥,那人给了我字条后,很快便离开了。说是怕打扰你做事,因而把约定时间定在了黄昏。”

沈瓷点点头,略有失落,也认同了他的说法。理了理情绪,整颗心再次被浓郁饱满的喜悦包围,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对小窑工笑笑:“那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待小窑工离开后,徐尚先生看着沈瓷满脸遮不住的笑意,不禁问道:“谁啊?淮王世子?”

沈瓷抬眼看了看徐尚先生,抿唇点头。

“我猜也是。花涧山庄那般地方,平常人也去不了。”徐尚先生乐呵呵的,突然间却话锋一转,“不过,那地方虽然不远,却有些偏,他倒是放心让你一人去。你能找得到吗?要不我送你一程?”

沈瓷兴致正好,轻巧地同徐尚先生行了个礼:“不劳烦先生亲自送了,告诉我如何走便好,我好让车夫寻。”

“那好,汐水路你知道吧?沿着那条路往北走,穿过一片林子便是了。”徐尚先生道,“路上人烟稀少,注意安全。”

“谢谢,记住了。”

沈瓷强自压下心中的喜悦,继续做手头的事,其间两次没忍住,将字条又拿出看看,再次确认是他的笔迹。好不容易熬到申时,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终于起身,出厂唤了车夫,朝花涧山庄行去。

天色渐暗。

日光向西斜去,倾出一点霞光。

马车从汐水路向北,一路行去。沈瓷坐在马车里,听车外的人声渐渐安静,想来已是到了密林。

她拨开帘子,向外看去,喜在眉梢,可没过多久,那眉心又渐渐皱了起来。

之前只顾着高兴,没能细想,如今静下来,耳边只剩下马车轱辘的滚动声,却觉得处处诡异。那张字条,笔迹是小王爷的没错,可按照他的谨慎,怎会让她独自穿过这片安静的密林?若说等在御器厂外不进来,是怕打扰她做事,可从前哪次他不是堂而皇之地进来,突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更可疑的是,明明是托个不熟识的小窑工转交字条,却只写相思,反倒将最重要的时间地点以口转述,实在蹊跷。

有没有可能,那字条的思念是真的,约见的信息……却是假的?

沈瓷心下一沉,敛了喜色,自己先前真是被喜悦冲昏了头,竟没能细想这些可疑之处。她探出车帘,急急对车夫叫道:“快掉头,我要回去。”

车夫一愣:“掉头?不去花涧山庄了?”

“不去了。”沈瓷果断道,“若真的是他,自会再来御器厂寻我。”

车夫应了声,欲减下速度拐弯,刚勒了下缰绳,整个人便愣住了:“沈……沈大人,怎么有这么多人朝我们围过来……”

沈瓷神经绷紧,迅速拨开车帘一看,果然见到仈jiu个大汉,正满脸糟粕气地朝她聚拢。

他们速度很快,小道又窄,掉头已是来不及了。

“哟,小妹妹,还专门减下速度迎大爷呢,爷爷们在这林子里憋着,等你可久了。”说话的是个黄牙黑皮的汉子,那小小的鼠眼眯起来,透出黏腻的猥琐,言语间,竟已攀上车窗,一把扯掉了帘子,“哈哈,是个娇小的美人,兄弟们今日可有福啦。”

与此同时,余下几个汉子也陆续追了上来,直朝车夫抓去。看样子,是准备先除掉车夫,之后,大概便是她的噩梦了……

车夫慌忙之中不知如何是好,仍试图减速拐弯,沈瓷急忙叫道:“别拐了,往前跑,越快越好!”

车夫一急,连忙挥动马鞭,可那马儿温温吞吞的,反倒越走越慢。

眼见那帮人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堵在车前的汉子流着涎水大笑:“小美人,跑不掉了,不如乖乖听话,大家都省事。”他搓搓泛黄的大手,瞥了眼沈瓷车前那匹懒洋洋的马,淫笑得更大声了,“哟,瞧你的马也累了,不如,就在爷爷这里歇歇呗。”

几人便围得更近,摩拳擦掌:“先把这个车夫扔下去,碍事!”

在他们说话间,沈瓷突然一把扯下发上的细簪,满头青丝散开,引得那帮人奸笑更浓。

“只得赌一把了。”她想着,飞快地将细簪对准马屁股,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里一刺。

马儿长嘶一声,惊蹄而起,一扫方才的温吞迟缓,铆足了劲向前奔去。

那几人见此异状,聚成一团堵在前方,试图拦截。可那马儿如同发了狂,丝毫没有因面前的人减慢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失控般地往前冲去。

那帮人原本还站得岿然,但临到马匹冲过来,个个都怯了胆,推搡着朝两旁躲去。已是来不及了,马车飞速掠过,蹄声阵阵,伴着被撞汉子的惨叫声,尤为刺耳惊心。

“妈的,敢撞老子,别让她跑了!”

一声粗砺的吼叫冲出,惊醒了躲闪的众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汉子们发出狂躁的吼叫,一同朝马车扑了过去。

“拉住,都给我拉住!先把女的拽下来!”

马儿发出阵阵嘶鸣,发疯般地往前跑。七个大汉在后面拖着马车,逐渐减慢了速度,还有一人原本便攀在马车的窗外,此时趁着速度减下,顺势一跃到了车内,与沈瓷和马夫仅有一帘之隔。

不能进入,更不能跳下。沈瓷一把将马身上的细簪取出,捏在手中。马儿再次受到刺激,狂蹄乱舞,剧烈晃动,猛地再次加快了速度。

“哎哟!”只听马车外再次响起众汉子的哀鸣,只见他们狠狠扑倒在沙地上,摔得满嘴沙石。

“还有老三在上面!”有人大喊,“老三,把那女的给我扔下来!奶奶的,太他妈没面子了!”

沈瓷握紧了细簪,全副精神都放在那道薄薄的帘子上。风一吹,帘子轻飘飘晃起,隐隐露出里面那张狰狞的脸。

不知道对方会如何行动,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硬拼她没有胜算,无论是力道还是耐力,都不如男子。若是他进入车内,在狭小封闭的空间中,过不了几招她便会被制伏。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巧劲,看是否能逮住机会将那贼眉鼠眼的汉子逐下车去。

沈瓷抿紧唇,半蹲着身体站在车板子上,努力保持着平衡,屏息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手。马车一路颠簸,车夫手忙脚乱,突然一阵奸笑声响起,那鼠眼竟大摇大摆撩开帘子咧着嘴笑:“我的好妹妹,还想往哪里去?从这儿摔下去可疼了,不如进来,在车上刺激刺激。”

沈瓷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没回话,只悄悄将藏在身后的细簪握得更紧。

“哟,还挺倔?”鼠眼的身体也从帘子后探了出来,没好气道,“看爷爷把你扔下去就没话说了。”

车夫不停哆嗦,见鼠眼从里面出来时,手里竟还拿着一把锃亮的刀,光线晃得他眼前一花,连忙以胳膊护住自己:“这位壮士,我……我是没什么干系的,别杀我啊,我我我,我这就跳车!你们忙,你们忙……”

说完,那车夫慌忙爬起,往车下狠心一跳,连滚带爬逃开了……

马车仍在飞驰,却已没了掌控的人,任由狂躁的马儿随意驰骋。沈瓷的心抽得更紧,眼下只剩了她一个人,情况更加危急。

“哈哈哈哈!”鼠眼仰天长笑,见车夫离开,痛快地把刀收回,反是张开双臂,大大方方地朝沈瓷走来:“过来吧,帮手都逃了,妹妹还有什么办法?往爷爷怀里来吧。”

鼠眼越逼越近,沈瓷瞥了一眼道路,前面不远处有个大幅度的拐弯,或许周旋到那儿,胜算会更大。

她收了收手中细簪,暂且没有出手惊动鼠眼,蹲下身一绕,从他的胳膊下面穿了过去,到了另一侧。

鼠眼没有让她轻松溜走,手一转,顺势捏住了她的衣裳:“嘿,有意思。”他用力一拎,便把沈瓷提到他的眼前,“刺啦”一声撕开她的外衣,将那双粗糙发黑的手探了过去。

沈瓷汗如雨下,拼命挣脱的同时,竭力让自己不从车上摔下去。她睨了眼前方的弯路,近了,更近了,受惊的马全然没有减速的征兆,依然拼尽全力向前冲,连带着马车都几乎飞了起来,似乎要在这个拐弯处将所有人都抛出去。

就是这个时候了。

沈瓷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趁鼠眼正挑逗着她说话之际,飞快地举起细簪,直朝对方的脸上刺去。

一声尖厉的哀号声响起。

“他娘的,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鼠眼捂住左眼,边骂边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沈瓷立马上前又往他的脖子和胸口刺了两下,趁着拐弯时的惯力往外用力一推,鼠眼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没了支撑,亦没料到此处突然拐了个大弯,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

他还在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声音却已飘得越来越远。马车狂奔,远处追逐的人影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清面目。

还不能懈怠,为防他们再追上来,或者还有其他埋伏,她不敢停下。索性自己坐在车板子上,拿起缰绳驾车。马儿疼过了劲,逐渐恢复了平静,步子也稳了下来。沈瓷坐在车上频频回望,又跑出了老远,终于确定那帮人没有再追上来。

可很快,沈瓷又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她迷路了。

视线所及,一片陌生景致。她记不清马儿方才跑过了多少岔道,就算记清了,眼下也不敢原路返回。

天色渐次暗下,橘红的霞光沉入地平线,隐隐有月色探了出来。

看来,今日势必是回不去了。

趁着稀薄的光线,沈瓷又朝前赶了赶路,本想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可这郊外人烟稀少,走了一阵也不见人家。她停下,朝四周看看,似乎唯有右侧的一片林子暂且可做藏身之处。至于返回之路,且等明日再想吧。

沈瓷入了林子,没有进得太深,可从外面也看不出里面有人。她将马儿拴在一棵树旁,自己则从旁处择了棵较粗的树,将袖裙挽起,费劲地爬了上去。

虽然树不算很高,但半夜若是有野兽,还可抵御一二;若是有人,等马儿发出声响后,也能快些逃离。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几根粗壮树枝的分杈处,抱着头看天,残月悬在枝叶之间,凄凄渗出些光亮。今日发生的事,回忆起来心有余悸,她身心疲累,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却又不得不保持警醒。只好微睁着眼睛望着那天上残月,不禁想,若是此时身旁有个信得过的人儿,该有多好……

此时的朱见濂,已是身在景德镇,携五十护卫,沿着汐水街以北一路搜寻过去。

昨日淮王召朱见濂和朱子衿一同用午膳时,朱见濂总觉得她神情有些不对劲。吃饭期间,时不时朝朱见濂斜眼一瞟,目光中有侥幸的得意。

她有什么好得意的?恰巧中途淮王离席片刻,朱子衿便笑得愈发放肆,朱见濂放下筷子,望着她:“你看着我笑什么?”

“我想看就看,关你什么事?”朱子衿扬起下巴,又道,“不过看你可怜,隔得老远,什么事都不知道。”

朱见濂下意识胸口一紧:“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朱子衿低下头,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块肉,吃得极香。朱见濂想要细细再问,淮王已经回来了。

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朱见濂总觉心中不安。没兴致午睡,他回到书房,踱了几步,忽见自己摆在案上的宣纸略有零乱,走过去一看,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这一沓宣纸,多是他的练笔之作。他往后翻了翻,发现第二张居然不见了。

那是前几日他想到沈瓷时信笔所书,寥寥八字,借此寄托,写着“思卿至意,何时方见”。

他原本早就想去寻她的,可当初去京城时日太久,淮王的身体又不便,王府许多事还需要他打理。不过,眼下淮王已近痊愈,就算拦着朱见濂去景德镇,他也准备在这几日悄悄溜走。

他正想着,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想起了朱子衿方才的异常举动。

“隔得老远”,这是她话里的关键词。隔得老远能发生什么呢?于他而言,要么就是京城之事被揭发;要么就是沈瓷遇到了危险。他看了看桌上的那沓宣纸,想着独独少了的那句话,浑身打了个寒战,转头立刻朝外喝道:“备马,去景德镇!”

待朱见濂带着一行人快马加鞭抵达御器厂,天色已是黄昏暗沉。他报了名号,没等通报,便急匆匆地奔了进去。刚进厂不久,忽然听人在旁侧疑惑地叫了一声:“淮王世子?”

朱见濂回头一看,是徐尚先生。

徐尚先生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见濂忙问:“沈瓷呢?”

“她不是被你叫出去了吗?”

“我没有。”朱见濂一颗心顿时跌到谷底,“她去了哪里?”

徐尚先生一愣,片刻后立马警醒过来:“花涧山庄,有人约她去了花涧山庄!”

“她孤身一人?”

“乘着马车,还有个车夫。”徐尚先生用手指了指方向,“从这里出去右拐就是汐水街,然后一路往北走便是了。”

朱见濂颔首,顾不上道谢,拧过缰绳快马驰去,领着五十护卫沿路寻找。

天色已暗,火把映出地下杂乱的车辙,一路顺着找去,不知何处是尽头。朱见濂看了看道路两旁的树林,一切皆沉在漆黑的天色中,一颗心越来越冷,她到底在哪里?

开始还只有一条道,但越往前走,分岔路口便越多,所幸经过的马车并不是很多,沈瓷的马车还留有一道较为清晰的痕迹。

“世子,找到了一块绉布,可能是从马车上扯下来的。”护卫禀报道。

朱见濂拿在手中看了看,捏紧了,狠狠将绉布朝地下一掷:“继续找,今晚一定要找到她!”

他一路搜寻,生怕错过,时间似被无限拉长,走到花涧山庄时,车辙并未停止,反是零乱延伸,看起来,马车行得相当不稳,隐隐还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

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用手抵住胸口,试图挡住漫漫袭来的疼痛,下令道:“继续找!”

不知到底走了多远,车辙的印记终于消失。朱见濂站在车辙消失之处,环顾四周,最终指了指密林:“到里面去看看。”

护卫很快分散成几队进入密林,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密林之中,引得树叶簌簌颤动。不多时,有护卫回报道:“世子,找到了一辆没车帘的马车,可里面并没有沈姑娘。”

朱见濂背脊挺直:“带我去。”

沈瓷抱膝坐在树上,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借粗壮的树干挡住身体。地面的脚步声不绝,铿锵有力,一听便知道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她手中拿着摘下的枝叶,挡住自己,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群人,眼见他们发现了她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扬声叫道:“找到了!”

她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这群人竟真的是来寻她的!

匆匆看去,足有几十人,想必是顺着车辙一路寻来的。她埋下头,心中漫出一股悲凉。好不容易才逃过了黄昏那一劫,如今又遇上这群人,恐怕真的逃不掉了。

沈瓷默不作声地隐藏自己,不停地祈祷这群人快些离去。

直到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就是在这儿发现了她的马车?”朱见濂环视四周,喃喃道,“那可能就在这附近了。”

沈瓷一个激灵,心在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喜悦中来回攒动,手中遮挡的树枝没拿稳,掉了下去。

夜晚本就安静,树枝在地面砸出响声。朱见濂循声抬首,看见了树上缩成一团的影子。

“小,小王爷……”她原本还是镇定的,一开口却成了哭腔,紧绷太久的情绪瞬间松懈。

“小瓷片儿?”朱见濂试探着问,脚步越走越快,终于看清了,“小瓷片儿!是我!”

沈瓷揉了揉眼睛,看他仍在,确定这是真的,颤声问:“你怎么来了……”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先下来,我们回去再说,没事了,啊……”他仰着头看她,眼中盈盈闪着澄亮的光,那个末尾的啊字轻轻跃出,像体己的安慰,熨帖得她一颗心舒缓开来,用手攀住树干,腿朝下蹬了蹬,又缩了回去,“我好像下不去了……”

“那就跳下来。”他说着张开了双臂,“我接住你。”

沈瓷脚踩着树枝的中间,慢慢站起身:“那我可真的跳了。”

“嗯,相信我。”

沈瓷深吸一口气,并没有什么犹豫。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熬到现在,哪还须顾及什么伤痛。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失重的感觉袭来。

下一瞬,她稳稳地落在了他怀中。

安全,安心。

她的眼睛紧闭,手挂在他的脖颈,静了半晌,慢慢地,将脸贴在他的胸上,深吸着他衣衫的气息,鼻子憋得发酸:“我还以为,这次肯定完蛋了……”

“现在没事了,是我来晚了。”他任由她挂在身上,浑身都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半疼半喜包围,低头瞥见她被撕开的外衣,更紧地拥住了她,“深夜郊外不安全,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嗯。”她抬头,如水的月华映在他脸上,幽光流动,照出他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忧喜交集的双眸,如同月华之中的星光,出现得这样恰到好处,甚至点亮了黑沉的夜。

最美不是月光,而是他饱含情谊的眼,如此妥帖、踏实。

她再一次将头埋在他的衣襟之中,浑身的力量都退了下去,只觉满心安稳,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回到了御器厂内的住处。

朱见濂守在床边,见她睁眼,轻问:“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挺好,没什么。”沈瓷撑起身子,话音刚落,便觉肩头一阵疼痛,她转过头看看,衣服若有若无地掩着一块青红的淤伤,应是昨日在马车上与汉子缠斗时留下的。

朱见濂的目光也随着落在了她肩上。

沈瓷觉察到他的目光,抬起头,见他眉头微蹙,下意识道:“我没有被侵犯。”

“瞎解释什么呢?”朱见濂不满道,起身去桌上拿了什么东西,又坐回沈瓷身边,指了指她肩上的衣物,“褪下来。”

沈瓷没反应过来:“什么?”

朱见濂晃了晃手中的药膏:“给你上药。”

朱见濂亲自给她上药?沈瓷愣了愣:“还是……我自己来吧。”

“听话。”朱见濂说完,手已经探过来,稍稍撩开了她的衣领,一大块青红映入眼中,血丝隐隐可见。沈瓷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再遮住时,见他蹙着眉头一脸凝重,手便缩了回去。

“下手太狠了。”朱见濂倒吸一口凉气,满目心疼,切齿道,“这仇我记住了,来日,必定要他们数倍偿还。”

沈瓷疑惑:“他们?谁啊?”

“杜氏母女。她们总觉得我奈何她们不得,一直不肯收敛。”朱见濂冷冷道。

“怎么会……”沈瓷疑惑,“我虽不讨她们喜欢,但我如今已离开王府,为何还要暗中害我?”

“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你。”朱见濂的手指轻轻揉在她的伤处,疼惜道,“你忍一会儿。”他加重手指力度,一圈一圈,慢慢地将淤青揉散。

沈瓷忍着疼,咬牙忍耐,眼睛却睁着,偏头看他细致而小心的动作,逐渐散去方才的尴尬,无边的感动与温柔涌入,轻声道:“真好,幸得你在。”

朱见濂一怔,手中动作停下,看了看她,柔和一笑,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在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只有须臾,却婉转深情。

淤青揉散,他用手指挖了一块药膏,涂在她肩上的伤处,细细擦抹,语气带着几分薄斥:“我若是找你,必不会遮遮掩掩,直接便会出现在你面前。今后若是再遇见这类事,可别再赶着赴约了。记住没?”

“记住了。”沈瓷认真地点了点头,像个乖巧的小动物。这温厚的时光真是令人贪恋,可是能维持多久呢?她垂下头,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赶我走吗?”朱见濂笑了笑,“不急,我想陪你多待一阵。”

“王爷准许吗?”

“已经来了,有什么许不许的。”朱见濂收起药膏,用方巾擦拭着手指时,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提到这个,小瓷片儿,你为什么从来不问?”

“从来不问什么?”

“我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的以后。”

沈瓷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从前不问,是因为只想着如何做陶瓷,又自知配不上你,没想过问。”

“那现在呢?”

“现在,想过,想不出所以然。王爷不同意你我之事,是身份悬殊所致,就算同意,御器厂怎么办?”她说及此,摇了摇头,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料想着,你心中或许能有稳妥的法子,能够解决些许矛盾。若是你也没有法子,我问又有何用?”

朱见濂静看了她片刻,慢慢开口道:“若决定去做一件事,口舌上的宣告是无用的。要做了,才有资格去许诺,没有实效的许诺毫无意义。我已下了决心要如何去做,但还需要时间去达成,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的。”

“我明白你想说的。”沈瓷轻声道,“我不是通过许诺寻求安全感的女子,你让我感到安心和安全,这便足够托付了。”

朱见濂眼神一亮:“小瓷片儿,你当真如此觉得?”

“这一路,陪伴我最多的人是你,最了解我的人,大抵也只有你了。”她展颜一笑,握住朱见濂的手,“还记得,初到淮王府的时候,我受人诬陷,是你站出来同我说,这些纷杂之事我不需理会,只要认真制瓷,制得比别人都好,便能实现我的心愿。这话我一直记着,从来不敢忘记。如今,我果真做到了。小王爷,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我。”

她看着他,从言语到心都是情真意切,可话音落下,脑中倏地晃过一个人的影子,她走到今日督陶官的位置,还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虽觉可恨,却又不得不稀释那恨意……

她的心情低落下来,肩上的伤牵引得她刺疼。疼痛之中,脑海里竟浮出苍云山上的一帧帧画面,她已是许久没有想起过了。可眼下忆起,却觉汪直看她的目光中,有惊痛、有了然、有认命,却没有懊悔。

没有懊悔,为什么没有懊悔?是哪里出了问题吗?沈瓷只觉头疼欲裂,甩了甩脑袋,挥散脑中的片段。

“怎么了?疼?”朱见濂觉察到她的异样,捧住她的手。

肩上的伤似在撕扯,沈瓷指了指肩头,继而被他拥入怀中,小心抱住。

终于,她渐渐安下心来。

稍纵即逝的混乱后,她再次恢复平静。心中想着,幸好,幸好还有这个温柔的怀抱,无论思绪如何窜动,终归还有个放心的地方。

朱见濂便如此在景德镇留了下来,沈瓷不知道他能待多久,而事实上,就连朱见濂自己也不知道。淮王派人来催了他几次,只要没大动干戈,他便不打算走。每日同沈瓷朝夕相处,假借巡查御器厂之名帮她一些小忙,倒也学了不少制瓷的知识。

“这几日,你们挺忙的啊。”朱见濂看着闲不下来的御器师和窑工们,说道。

沈瓷应道:“再过三日,新一批瓷器便要送入宫中。挑选、分类、修缮、精中求精,的确比平日忙碌了些。”

“前不久才送了一批入京,这么快又要新的了?”

“两三个月送一次,也不算太快。宫中有需求,皇上、嫔妃、官员,还有……”她微笑,纤细白皙的手指了指他,“还有你这种皇亲国戚,都得按位分和官职备上。”

朱见濂摸了摸下巴,语气神秘:“那我是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从你这儿把最好的挑了去?”

沈瓷掩嘴偷笑,可笑着笑着,脑中一道念头闪过,眉心渐渐皱起,染上了几缕怅惘的意味:“一晃,上任已有五个月。可到现在,也没有朝夕的消息,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有危险……”她看了看朱见濂,“你留下的两个护卫,可给你传过什么信?”

“传过的,她同自己的心上人一同住着,还算安全。”朱见濂道。

“心上人?”沈瓷好奇地问,“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朱见濂稍有犹豫,回道:“总归你是不认识的。”这话避重就轻,但也不算谎言。他将她落在耳边的发别在耳后,安慰道,“放心好了,我留下的护卫一直守着她,若有危险,会在第一时间出现。”

沈瓷抿着薄唇想了想,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朝夕也真能玩,卫老爷还在景德镇盼着她呢。我半个月前见过卫老爷,说是他最多再等一个月,若是朝夕还不回来,就亲自去京城把她拎回来。”

“她爹那边,我之前已经交代过了。人是我带去京城的,我也有责任。”

“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想到,此次京城之行,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沈瓷抬眼,对朱见濂道,“下次收到京城护卫的来信时,别忘了回一封,让他们劝朝夕早些回来。只怕等卫老爷亲自赶去京城,就得大发雷霆了。”

“好。”

沈瓷抬头看了看天色,暮霭已是降了下来:“看时辰,有批瓷器该出窑了,我得去看看。”

朱见濂牵过她的手:“一起去。”

两人刚走了几步,便见一个窑工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沈瓷顿住脚,回过头看着那人:“怎么了?”

“世子也在呢。”那窑工飞快地鞠了一躬,指着御器厂大门的方向对沈瓷道,“沈大人,外面有人找你,说是性命攸关之事。我看她风尘仆仆,说得煞有介事,也不敢耽搁,立刻便来寻你。”

沈瓷与朱见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杜氏母女上次所用的伎俩。

“你别慌,先告诉我,外面那人长什么样,要你带什么话给我?”沈瓷平静道。

“一个鹅蛋脸的女孩,长得还挺好看。她说自己叫卫……卫什么来着?我一时记不清了……”

沈瓷瞳孔不由得放大:“卫朝夕?”

“对对,就是这个人!她说她叫卫朝夕,没令牌进不了厂里,就在门口等着您,要您赶紧过去。要是您不认识这人,我就去把她赶走……”

那人话还没说完,沈瓷和朱见濂已匆匆迈开步子朝御器厂门口走去。朝夕回来了?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沈瓷迫切地想要看到卫朝夕是否一切安好,朱见濂甚至比她更着急,方才提及的性命攸关之事是什么?难道杨福顶替汪直一事已经被发现了?

待他们看到卫朝夕的模样,那惊异又比方才翻了一番。

她满身尘土,面色疲惫,头发也凌乱不堪,唯有那上乘的衣料质地,显出她曾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身后没有马车,只有同样疲惫的骏马,还有朱见濂留在京城保护卫朝夕的两名护卫。

“参见世子!”两名护卫揖手行礼。

“你们三人都是骑马回来的?”朱见濂眉头微蹙,略觉不满。

那两名护卫对视一眼,为难道:“我们原本给卫姑娘备了马车,可卫姑娘说乘马车太耽误时间,定要与我们一同骑马。”

朱见濂有些不相信,他同卫朝夕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按她好吃懒做的德行,又怎会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甘愿忍受京城到景德镇这上千里的劳苦颠簸?朱见濂正要责怪护卫,却听卫朝夕突然插嘴道:“确实如此,是我自己要骑马的,事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次我们从京城回来仅花了九日,应该能争取一些时间。”

“九日?那几乎是日夜兼程了。”沈瓷看她风尘满面,连曾经灵动的睫毛都似沾上了尘埃,心疼地挽过她的手臂,“你先进去歇会儿再说吧,洗把脸换身衣服。”

卫朝夕摆摆手,胸口还在沉沉喘气:“不必,我们先寻个僻静处商议,等我说完再洗也不迟。”她转眸看向朱见濂,那曾经顾盼明媚的目光,如今显得沉冷无比,慢慢开口,“尤其是世子爷,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讨教。”

沈瓷带朱见濂和卫朝夕回了自己的屋子,关闭了门窗,又让朱见濂的护卫守在门外,叮嘱勿让任何人进来。

气氛有些诡异。

朱见濂与卫朝夕面对面坐着,目光相撞,两人皆是气息沉沉,空气中氤氲着压抑的气息。

“既然要紧,便快些说吧。事情了了,朝夕也好早些去休息。”沈瓷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卫朝夕点头,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开头往往是最艰难的,可她并未思考,话已出了口:“杨福要来江西了,他要来鄱阳。”

“他来鄱阳做什么?”“杨福是谁?”

朱见濂和沈瓷同时开口。

卫朝夕心中急切,没顾上沈瓷,眼神紧紧地盯着朱见濂:

“寻仇。”

朱见濂顿觉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沿着自己的脊柱直往上冒:“找谁寻仇?”

卫朝夕轻咬下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淮王。”

“怎么会?”朱见濂大为震惊,“杨福怎会与父王有关系?仇恨从何而来?”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卫朝夕方才尖锐的目光稍有收敛,松下一口气,问道,“你可认识夏莲?”

沈瓷和朱见濂都是一愣,夏莲已经去世六年,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卫朝夕在此刻提及,难道与杨福有什么关系?

朱见濂心中已是波澜四起,强作镇定道:“我知道夏莲,淮王府从前的婢女,六年前去世的。”

“那就对了。”卫朝夕点头,“六年前,她无故去世,淮王府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甚至对外界宣称她回了家乡。可事实上,她早已惨遭杀害,尸骨无踪。”

她说得没错。再勾起往事,朱见濂只觉胸中一阵锥疼,他提着一口气问道:“这与杨福寻仇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卫朝夕看着他的眼睛,“夏莲,便是杨福的养母。”

朱见濂霍然站起:“什么?!”

卫朝夕继续道:“杨福是弃子,从小被夏莲收养,感情很好。之后因为家贫,夏莲卖身淮王府为婢,但每月上街替王府采购物什时,仍会同杨福见面。有一次,夏莲告诉他,她要随淮王入京述职,大概有两个月不能见面。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夏莲。”

沈瓷虽不知杨福是谁,此刻也听出端倪:“既是如此,又为何说淮王是他的仇人?”

“淮王若是心里没鬼,怎会对外杜撰说她回乡了?”卫朝夕愤愤道,“世子既然知道夏莲,又是否知道,夏莲同你父亲,还是一对有情人?”

朱见濂默默咬牙,不动声色道:“你且继续说下去。”

“夏莲曾对杨福说,在意识到爱上淮王之后,她早就想赎身离开了。可淮王不让她走,予不了她妃位,却予了山盟海誓的承诺,声称她是他最爱的人,纵然不是正室,也想同她相伴走一生。夏莲心动了,又不愿涉及后宅种种,便继续以婢女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以为这样便能永远了。”

卫朝夕说至此,冷哼一声:“可是之后呢?淮王说得好听,到头来却也什么都没给她,甚至连她的命都不在乎。这事稍微想想便知,淮王既然刻意用夏莲回乡来遮掩她死亡的真相,便说明他对此事的因果必定是清楚的。可他没有丝毫追究,甚至编出了谎言袒护凶手。淮王这般对待把心交给他的女人,无论是不是他动手杀的,都不可原谅。”

卫朝夕顿了顿,越说越义愤填膺,握拳道:“夏莲是杨福最重要的人,于他有再造之恩。若是没有淮王,夏莲绝不会死。淮王的虚伪,造成了她的悲剧。其实,只要是事发之后,淮王能竭力追究,杨福或许也不会生出怨恨。可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失望透顶。想来,淮王用谎言遮掩真相,也可能是因为,夏莲正是他亲手所杀……总之,无论如何,杨福都要替夏莲报了这负心之仇。”

朱见濂的心一阵一阵地痛,额头已是青筋暴起,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就事论事:“听你的语气,亦是对父王的做法义愤填膺。既然你也认为杨福对父王的仇恨是应当的,又为何日夜兼程赶来,提前告知予我?”

卫朝夕的眼睫扇了扇:“我不是为了淮王而来,我是为了阿瓷。”她看着朱见濂,正色道,“杨福虽然憎恨淮王,寻仇的方式却会牵连到整个淮王府。淮王与我是毫无干系的,可阿瓷心中有你,我不希望你,还有淮王府其他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更何况,以你的年纪,六年前也应当不会做出伤害夏莲的事。”

朱见濂眉心跳动,相继而来的消息让他心绪鼎沸,头昏脑涨,强撑着问道:“他……他想如何报复?”

“罗织罪名,谋权篡位的罪名。”卫朝夕说。

朱见濂的神经猛地收紧:“这不可能,父王性格色厉内荏,最不愿得罪朝中权贵,绝不可能做谋权篡位之事。没有证据,又怎能把罪名扣在淮王府头上?”

“没有证据,可以捏造证据。”

朱见濂愣住了。

好半天,朱见濂才慢慢开口:“他一直隐瞒身份,最终的目的,便是报复淮王府?”

“正是。”

“他替尚铭卖命,不是因为忠心,而是以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卫朝夕又点了点头。

“居然是这样……”朱见濂喃喃自语,忽然大笑了起来,世事难料,峰回路转后,最后竟成了这般局面。命运拼成一个首尾相衔的圆,恩怨因果,都在半步之间。

曾经,他为了夏莲而收留杨福,入京复仇;而眼下,同样是因为夏莲,杨福竟想要利用偷来的权职,株连整个淮王府!

可叹可笑,不同的人竟是相同的命运,似注定。尘世的翻云覆雨手,竟戏弄他们至此境地,半点挣脱不得。

朱见濂笑得苦涩,连带着喉间一阵一阵的颤动,缓缓抬起头看向卫朝夕:“他想要怎样做?”

“我不能告诉你。”卫朝夕正色道,“我不能为了保全你,让杨福受到伤害。若想要我把他的计划告诉你,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见濂并不意外:“你说。”

卫朝夕提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神情异常严肃:“你可以阻止他针对淮王府的计划,但绝不能伤害他,也不可拆穿他的身份。”

朱见濂勾起唇角:“若拆穿他的身份,这事查下去,你我都有份,尚铭更会不留余地地将事情推到我身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沈瓷皱了皱眉头,没插嘴,心中已生出了疑虑。

卫朝夕不肯放松,继续尝试确认:“那你会伤害他吗?”

“不会。”朱见濂想都没想,很快便回答了。别说他除了答应外别无选择,就算有选择的余地,他如今也不想伤害杨福。夏莲的养子……若此事是真的,杨福便是曾与他的生母相濡以沫之人。

“我要你保证。”卫朝夕仍不放心,腮帮子鼓起,极其罕见地强硬起来,“就在阿瓷面前,你发誓,若你违背诺言,你们便永不能再见面!”

“不行。”朱见濂立刻道,“我知道我能做到,但我不喜欢用我和小瓷片儿的未来起毒誓。”

“不用你在乎的事起誓,还妄想我把消息告诉你?”卫朝夕分毫不让,不客气道,“你以为我不眠不休赶回来,是不顾杨福的安危了吗?我的确有意帮你一次,但这只是为了阿瓷,同你相比,自然是杨福对我更加重要。”

朱见濂皱紧眉头,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明白他别无选择。他顾及沈瓷的感受,不由得看了看她,却发现沈瓷神色无波,全然平静道:“若能做到,便不必担心。我明白事态紧急,朝夕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只要你真能做到,我不会介怀。”

朱见濂看着沈瓷,沉吟须臾,终是点头道:“好,那便按你说的。若我伤了杨福,便与小瓷片儿此生不得相见。”

卫朝夕久久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舒出一口气。

朱见濂急问:“现在能说了吗?”

卫朝夕点头,先抛出了问题:“你可知淮王府名下,有一座矿场?”

朱见濂想了想:“是有一座,印象中收益不太好。”

“问题就在那座矿场。我是偷听杨福同别人的谈话知道的,早在三年前,尚铭便同淮王的人达成协议,悄悄在矿场地下修了一条秘道,近日还放了些兵器进去,装作是淮王为夺权篡位训练兵力的练兵场。他们这次来,便是要‘发现’这条他们早已备好的秘道,作为证据呈给皇上,一旦坐实,直接便可将淮王带回京城候审。到时候,一旦皇上认定了,淮王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朱见濂道:“光凭一条秘道,怎么能说我父王谋权篡位?这也太单薄了些。”

“他必定还呈上了其他证据,可我听到的话有限,其余并不知晓。但这次,他是领了皇上的旨意到鄱阳来调查的,想必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让皇上对淮王有所怀疑。更何况……”卫朝夕顿了顿,似有愧疚般,极轻地道了一句,“更何况,皇上信任他。”

是的,如今,他已不是杨福,而是汪直。皇上的信任便如同最锋利的刀,就算略有漏洞,也似密不透风。

朱见濂的心狠狠下沉,可眼下没有时间喟天叹地,他凝神又道:“还有一点我觉得蹊跷,父王怎么会允许人在矿场地下修秘道?这不合理。”

“不是淮王允许的。”卫朝夕努力尝试回忆,“这里我听得不太清,好像说接洽的人,是淮王的王妃……不过我忘记姓什么了。”

“杜氏?”

卫朝夕有点儿印象:“好像是姓杜。”

朱见濂在心底算了算:“既然你说是三年前接洽的,那时候,杜氏的确是王妃,矿场的事务也应该是她在料理。”

卫朝夕点点头:“那应该就是她了,淮王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尚铭出资不菲,那王妃是个贪婪的,想要借此捞一笔钱罢了。”

朱见濂轻嗤一声,冷冷道:“果真什么坏事都有她,之前的几件事我还没同她清算呢,竟还捅下了这般大事。”

卫朝夕微抿薄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回鄱阳,把矿场的秘道处理了。”朱见濂道。

卫朝夕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复仇的决心坚定,积累了六年才一步步熬到了今天,不会轻易放弃。就算你处理了矿场的秘道,也不能保证他没有其他对策。我提醒得了你一次,今后却不一定……”

“不必担心。”朱见濂明白卫朝夕的顾虑,轻声打断了她,“就让他循着之前的计划来矿场寻找线索吧,我会同他谈的。”

“怎么谈?他心意已决,不是你几句劝说就能消解得了的。”卫朝夕还觉得不放心,补充道,“而且,你答应过我,不许伤害他。”

“我既是发过誓,便不会违背。”朱见濂道,“至于如何同他谈,能不能谈成,便是我的事了。”

“那好吧……”卫朝夕喉咙动了动,督促道,“我是在杨福出发前夜得知此事的,他应该是于第二日午时离开的京城,总共就比我晚了七八个时辰。他虽带着一百精兵行路,夜晚有息,但应该也猜到我会提前回来通风报信,行进的速度必定不慢。我这日夜兼程地赶回,大抵也就能替你多争取一日的时间,若你已心中有数,便快些赶回鄱阳,将秘道处理了吧。”

“嗯,事不宜迟,我这就回鄱阳去。”朱见濂站起身,顿了顿,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沈瓷一眼,“小瓷片儿……”

沈瓷方才一直没插话,只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言语,如今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不必多说,我都听明白了,此事耽搁不得,不必担心我,你快回去吧。”

朱见濂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心情悲慨而混乱。他走到卫朝夕面前,拱手道:“卫姑娘,我知你对杨福用情匪浅,这次你为了小瓷片儿,千里赶回告知我此事,我朱见濂感激不尽!”

“别多说了,时间不等人,快走吧。”卫朝夕摆摆手,第三次提醒道,“记得,你说过的,不许做出伤害杨福的事。”

“当然。”朱见濂再次请她放心,转身快步出了房门,直朝鄱阳驰去。

屋中只余下沈瓷和卫朝夕,方才紧张的氛围,却仍在持续发酵。

卫朝夕连夜赶路,再加上方才说了那一通,累得直想倒在地上。可瞟了一眼沈瓷,竟发现她仍岿然不动,若有深思。慢慢地,沈瓷转过脸来,与卫朝夕对视着,眸中却似明镜深渊,不可见底。

她低低开口,声音喑哑:“你们说了那么多,还没告诉我,你们口中的杨福,到底是谁?”

卫朝夕愣住了,先前情绪太过激动,一股脑儿便把话说了出来。这下被沈瓷突然一问,一时想不到对策,光张着嘴,吐不出话。

沈瓷试探着问道:“是你的心上人?”

卫朝夕低低“嗯”了一声。

“小王爷之前也认识?”

她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何认识的,什么身份?”

卫朝夕舔了舔嘴唇,眉头蹙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