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现在?”医生点头。先生握了一下我的手,问要待多久。“嗯……”现在回想起来,医生没有马上回答。他缓缓地字斟句酌:“要看情况,可能要蛮久的,也可能不会。”医生解释他有个同行专门看高危孕妇,那个医生叫什么什么名字,可以看看他怎么说。我接话说:噢,我知道,我喜欢那个医生,我的羊水穿刺三次都是他做的,他很厉害。所以,现在就去?我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刚才问过了,但不记得答案。是的,现在就去。医生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起身准备转诊,医生说他喜欢我的鞋,我说那是平底鞋,适合下雨天,女人很喜欢这种鞋。
我入院后,问一个住院医师,为什么不把我的脚抬起来?为什么我只是平躺着?不是要让胎儿待在子宫里吗?医生微笑。“你觉得在接下来的十八周或二十周,都要过着脚吊起来的日子,真的是个好主意吗?别傻了。”我瞪大了眼看着她,她对着我微笑,好像我们两人有什么小秘密一样,好像我们都心知肚明些什么。我糊里糊涂点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同意一场悲剧,但依旧顺从直觉,顺着别人的话接。有那么一瞬间,我懂这个住院医师在说什么,我只能迷糊接受。
我还以为会有补救流产风险的措施,我等着和那位帮我做了每一次羊水穿刺、精通高危案例的妇产科医生谈。那个医生非常年轻,长得很可爱,人很聪明,所有的妈妈和孕妇,都在背后偷偷用电视剧中人物的名字叫他“天才小医生”(doogiehowser)。他什么都能搞定,这次也能的。
晚一点要做b超,还要等好几个小时,所以先生可以先回家。我列出一张清单,请他回家拿,下午再带过来,包括梳妆用品、一叠探讨女性侵略性的学术报告、一本我已经读过四五遍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还有我想要一张儿子的照片。看着儿子的脸,会像是反复阅读詹姆斯的小说——我知道结局,虽然过程并不容易,有时很痛苦,但一遍又一遍用眼睛和心看着熟悉的轮廓时,我感到被抚慰。某个女人给了我一些颜色恐怖的亮绿色果冻,我谢谢她,请她拿走,她会心一笑后离开。又来了一个医生,问我感觉如何,还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作家和研究人员时,她说:“拜托不要研究这件事,你会把自己逼疯。”我保证自己不研究,然后开始哭,医生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在说大家都一样。她指了指我贴在床边的两个儿子的照片——大宝在大笑,弟弟正在放声尖叫,大概是哥哥在没拍到时偷捏他,或是只是因为……——我告诉医生,我已经有两个孩子,如果没有他们,我大概无法承受这次的打击,所以已经很好了,事情本来可能更糟。医生看着我,歪着头静静地说:“可能更糟,但也可能更好。”她说的没错。
“胎儿在这,这是心跳。”b超技师回避我的眼神,话说完就逃了,连自己的板子和眼镜都忘了带走。天才小医生走进来,看着墙上的b超投影,开口说:“我就直说了。”我美丽宝宝的轮廓,在她带颗粒的灰色阴影世界漂浮,她存在于那个尚不知人世的神秘世界,沉稳的心跳声大声播放,让人听了心安,似乎永远不会停。
“好。”我雀跃地说。没事的。
医生开始解说,速度飞快,好像想要一口气说完。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他嘴巴开开合合,好一阵子才回过神。达芙妮的命运已经决定,没有别的办法。的确可以采取极端手法,但就算硬救回来,孩子也会极度瘦弱,浑身是病,而母亲也会很危险,感染,高血压,死亡。达芙妮正在我体内一点一点死去,还太早,她不够健康,无法在外头的世界存活,就算是全世界最顶尖的新生儿加护病房也回天乏术。医生一直解说,声音低沉,语速飞快,那个声音明明说着不理性、疯狂、不可能发生的事,听起来却大势已定,无法挽回。不会有宝宝了,上周她在b超里不是在向你挥手。你不想要她,然后你改变心意,但来不及了。
我说:“停!”我想叫医生停下来,我想说:“停!等一下,我们该怎么做呢?”我想叫他换一个场景,他拿错剧本了,我要他说达芙妮会没事,一切都很好,事情可以挽回。但显然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尖叫,因为旁边另一位医生非常轻柔地说:“噢,天啊。”然后把脸埋到手里。她打开灯,整个房间太亮了,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无处可逃。再也没有美丽的颗粒投影,没有抽象的宝宝画面可以看,可以追踪,可以让人安心。
医生说,有时女人会希望引产,把无法存活的宝宝生出来,有的则会选择让胎儿“自然排出”……我打断他:“她们疯了吗?那些女人是谁?”我不是真的在问是谁做出那种选择,但天才小医生似乎以为我真的想知道。他说:“有些女人结束这种事的时候,她们想要完成整个怀孕阶段,并且看到……”
我再次打断他,厉声问:“我女儿有多大?”医生说:“我们无法精确得知……”但我必须知道,我尖叫:“她有多大?告诉我她多重!”医生说出估计的数字,我又开始哭,但知道答案后,该怎么决定很明显了。对我来说,女儿已经是一个成型的人类,我不能等着她慢慢萎缩成什么都没有,我的孩子不能那样消逝在人间,慢慢说再见。我注意到先生闭着眼睛,在我瞪大眼看着他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眼睛一直没张开。达芙妮最近一直在踢,我低头看着肚子,这才发现以一个才刚进入怀孕第六个月的人来说,我的肚子看起来大到离谱。我很瘦,这又是第三胎,我很早就肚子整个大起来,看起来好像怀孕很久了。在那个瞬间,巨大的空虚感吞噬我,原本有宝宝的肚子,一切的计划,刚装潢好的婴儿房,婴儿,通通都没了。
医生说,如果是自然流产,可能会花几天时间。现在我知道书上或人们说“困兽之斗”是什么意思了。我被困住了,蹲在越缩越小的空间里,试着要别人放了我,但我发不出声音——只发得出气音和喘息声,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天才小医生说:“她没受苦,你没做错事。”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错?”医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因为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话里似乎传达出什么——突然之间,他不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说话,而是一个普通人在对另一个普通人喊话,试着柔声把对方劝回这个世界。
手术前夕,我坚持先生应该回家陪儿子,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医院。我因为躺在医院待产区,睡觉时一直听到婴儿在哭,一次又一次惊醒,发现自己身处在先前生下大宝、二宝的医院后,还以为是小女儿在附近哭,想着得去照顾她。
我的手术由天才小医生负责。第二天早上,他有点腼腆地告诉我,手术安排在下午三点,抱歉得等那么久。他看到我在读的书,我们聊了一会儿亨利詹姆斯,然后我开始等,一开始只有自己一个人,接着先生来了,我们聊天,什么都没做。我吃不下,也不想吃。达芙妮踢得厉害,一直动来动去,从我穿的医院袍子,就可以看到她在动。医生说,那是因为羊水正在减少。对我来说,那句话听起来像是达芙妮正在窒息而死。我在心中一直大声告诉她,妈妈很抱歉,不会太久的。我转头告诉先生:“我们也有过好时光。”有时不好的事情发生时,我会对他讲那句话。先生微笑以对。
人们把我推进手术室,我还以为自己撑得住。一切的一切,真的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你眼前的东西,就是摄像机从病患的镜头角度拍的那样。我本来很镇定,直到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鸦雀无声,气氛肃穆。刺眼白光下,每个人都穿着绿色袍子,戴着口罩、手术帽。我从推床被移到手术台上——那种台子叫手术台吗?达芙妮动个不停,一直在踢。虽然医院已经告诉我,那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羊水都没了,孩子无法呼吸,但我虽然知道原因,还是过于伤心,哀求着请快一点,我受不了了,她一直在踢。我看到一个戴着粉红色口罩的护士哭了,天才小医生握住我的手,对我讲话。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手术前他该知道的惊喜,例如我身上有没有哪里有穿洞。我笑了,然后我们聊起病人告诉过他哪些惊喜。医生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一度觉得尴尬,但也因此感到安心,他几乎就像是一个约会对象,只不过他即将替你正在死去的宝宝动手术,因为她一点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而你不能坐等身体自己排出她。我问麻醉师要给我打什么,她回答:“让你睡觉的东西。”天才小医生翻了个白眼,告诉她:“这是一个不能随便糊弄的病患。你得说出清楚的药名,以及明确剂量。”麻醉师说了——那是某种苯二氮类药物。我记得我告诉她,我要最大的剂量,要完完全全昏迷,但别让我死于麻醉,还有要帮我缝好一点,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想死于某种愚蠢的、完全可以避免的感染,然后我就意识不清了。
手术完成后,我的妇产科医生在,先生也在,我们三个人聊了一会儿,接着天才小医生走进来,大概是要看我恢复得如何。他打招呼,问我:“你还记得手术过后,你渐渐醒来的时候,我们说了什么吗?”我吓了一跳,眼睛睁大,努力回想,但一点印象也没有。我问:“是不能在我先生面前说的话吗?”每个人都笑了,除了天才小医生,然后他走出病房,我一直在想,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一直到今天,我都还在好奇答案;每当我想起自己失去达芙妮,我都在想,那天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究竟对天才小医生讲了什么。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虑,是一条连着我、医生和达芙妮的黑色脐带。
先前医院在和我讨论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无法挽回的每一件事时,每个医生都用“妊娠期”“胚胎”等中性的不带情感的词汇,例如胚胎无法抢救,无法采取避免死胎的步骤,没有转圜余地,无法挽回,无法中止,胚胎无法存活。接着,在手术过后,社工人员进来,开始叫达芙妮“宝宝”。他们大概是故意突然转换说法。先前他们关掉你脑中的妈妈意识,让你可以接受手术;现在又再次点出你的妈妈身份,让你的大脑接受孩子死了,被处理掉了,你可以开始哀悼永永远远失去她。社工问我要不要办葬礼,我说不要。天才小医生已经问过我,他说如果不办,达芙妮会被当成医疗废弃物处理掉。他马上加上一句:“当然她不是医疗废弃物。”我说:“我想她是吧。”因为我们无法以任何方式捐出她的干细胞或身体组织。社工又问我想不想要一个纪念盒,里面会放一顶婴儿帽、死亡证明书,还有一个小手印和小脚印。我扮了个鬼脸,觉得这提议也太可笑、太荒谬了。我要怎么处理那个盒子?塞在衣橱上方一个阴暗的角落?放在储藏室?到底要摆在哪里?我和社工聊我觉得孤单——有谁怀孕才六个月孩子就死了?你以为怀孕超过十二周就安全了,但谁知道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社工人员告诉我,其实所有待在医院这一区的女人,都在孕中期或晚孕期失去宝宝。整整一区的女人,太好了,我可真不孤单。
没人告诉我,母亲负责生,也负责死。小儿科医生没告诉我,《怀孕母亲的美丽身材》与《新手妈妈!》等欢欣鼓舞的杂志也没告诉我。不过,等我回到人类学的世界,回到书架上以前就摆着的书,以及我在失去达芙妮几个月后陆续购买的新书,当我试着了解人类的丧子之痛,我明白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巨大秘密,这个秘密一直存在,不曾消失,有如亘古的真理。昆桑人妮萨的丧子之痛,让我理解自己的丧子之痛,而且我还发现一件事。这件事很明显,但我从未想过:一个婴儿或孩子死去时,世界停止转动。你无法阻止,无法否认,世界真真实实停下脚步。然后慢慢地,过了几周,几个月,几年,所有爱过那个婴儿或孩子的人,所有曾经爱过任何婴儿或孩子的人,他们有义务让事情重来,让世界重新转动,因为接下来他们还有另一个义务,有更多工作要做:他们得想办法活在坏事会发生的世界。他们得每天苦涩地活着,在不公平中活着。他们得忍受极度的痛苦,内心被挖空,知道自己在世上毫无保障。你会出现疯狂但可以理解的念头,你觉得要把还活着的最小的孩子藏起来,你有不理性的恐惧,怕那个孩子被车撞,或是掉进泳池,或是不知怎么的就死去。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我在想,女性承受这种遭遇多久了,她们亲身体验,然后遗忘,然后又想起?我知道这是女人的集体记忆。
莉莉三岁的女儿死亡时快到令人措手不及——就因为一场感冒,所有爱她的人,所有爱孩子的人,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大家痛哭失声,跌坐在地上。忧伤从莉莉传到我们身上,一开始先是传到她的闺密那,又从我们身上传到所有亲近的友人身上,然后又传到友人所有的朋友那里,传到曼哈顿每一个孩子在上托儿所的男男女女。我们带自己的孩子上学,在走廊上、在咖啡厅、在电话上谈这件事时,全都呆若木鸡,神色痛苦,声音沙哑,红了眼眶。我们哭了又哭,到现在还在哭,就算只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一样。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不可能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她妈妈怎么办?
弗洛拉在三岁九个月大时离开人世。她有一头金色秀发,眼睛又大又蓝,平日挑食,不喜欢别人碰她的头。她喜欢煮东西,喜欢上学,喜欢芭蕾,她正开始展现自我。一天晚上,大约在她病倒的一星期前,她和姐姐到我们家,和我两个儿子玩。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和先生还有莉莉一起出门,一只小手敲了我的门,门外是弗洛拉。她拿着一个包着白色包装纸和金色蝴蝶结的礼物,害羞地说:“这个送你。”她微笑地看着地板,然后鼓起勇气看着我。我蹲下去亲她:“弗洛拉,谢谢你。”她就为了送我礼物,走了好远,穿越我们家长长的走廊,远离母亲、姐姐和其他孩子,以及温暖、明亮、电视正在播放《戴帽子的猫》(thecati)的房间。弗洛拉帮我拆礼物——拿出一条莉莉做的裙子——然后回到走廊上,自己一个人完成任务。我告诉莉莉这件事的时候,莉莉哽咽住了:“这孩子最近越来越勇敢,可以独当一面了。”
弗洛拉在那里,然后又消失了。心灵以片段的方式理解事物,最小的片段。不是“她走了”,而是她再也不会穿上那件有黄花的小毛衣,也不会再穿上那双粉红色雨靴。她在学校的小置物柜,那个放着她粉红色背包还有当周美术作业的小格子,被清空了。我拿着她的公主雨伞,而她再也、再也拿不了了。要多少时间才能将所有片段集结在一起?才能接受我们失去她了?才能接受她走了?
科学家曾经观察,狮尾狒、黑猩猩与山地大猩猩的母亲,全都会抱着死去婴孩的尸体梳毛,而且它们这么做的时间,通常长到遗体变成干尸。黑猩猩与狮尾狒妈妈会以不寻常的方式带着孩子的尸体——用一只手拿着,或是用嘴叼着——表示就算它们依旧爱抚着孩子,也清楚地知道孩子已经死亡。每次想到这个情景,我就觉得我能理解它们的感受。我像一只动物,带着哄骗自己的希望、心碎与本能走在大街小巷。我猜莉莉也是一样。我知道我们两人失去的不能相比,一个是曾经爱过近四年的小人儿,一个则是未曾谋面的宝宝。我很小心不拿两个孩子来比较,但莉莉有时会说:“我觉得你能了解,因为你也发生过糟糕的事。”我要对所有的女人致上敬意,不过最重要的是敬莉莉与妮萨,敬这世上偏偏被挑出来,承受着不可承受之痛的许许多多人。
我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真正接受自己的肚子已经空了。有一天,我把所有孕妇装还有产后的衣服收起来——哺乳衣、哺乳胸罩、有好笑开口的柔软喂乳上衣——把它们打包放进购物袋里,然后放在旧衣回收箱,或是把东西交给附近大楼的门童,门童大概会再捐给认识的人或教堂。
我开始神志不清,永远记不住钥匙放在哪里,回电子邮件一回就是四次,而且随时暴怒。我对自己发脾气,因为我乱放皮包,鞋子脱下后放进垃圾桶,就好像东西本来就该放在那里。我对自己发脾气,因为我把手机放进冰箱。我对医生发脾气,因为他无法判断我是否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还有什么别的解释?我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做过的承诺。我随时全身发冷。我在大宝的房间里,发现一张他画的画:他画了两个火柴人,一个有大肚子,肚子里的小人儿该画眼睛的地方被打上叉叉;另一个人则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有线跑出来。我问:这是什么?儿子回答:“这是宝宝死掉的时候。那是医生还有他的机器。”儿子加上题字,一段话给达芙妮,一段话给弗洛拉。他写给达芙妮的话是:很高兴你是我妹妹,虽然你死掉了。写给弗洛拉的是:我想念你,可以的话请回来看我。
我的小家庭似乎陷入自己的悲伤,孤立于人世。丈夫不懂我怎么会痛苦愤怒到这种程度——他怎么会懂?在我情况最糟的时候,我感觉他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只不过是背景里一个来来去去的人。我试着工作,以为写作会带来帮助,但我恍恍惚惚,心思不肯合作。我想不起来字怎么写——有些是很多人都不会写的,例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有些字像是“那”或“也”,我也记不起来。我打电话给坎迪斯或担任英文系教授的友人杰夫,请他们告诉我,我是要讲哪个字,我想要表达什么。他们努力带我走出迷惘与痛苦,一个字一个字帮我。
有时候,家门外的世界似乎消失。我曾经关心或尽力去做的事——我工作,在全然陌生的世界替自己和儿子争得一席之地,努力从格格不入到熟悉、到几乎觉得新环境很正常——自从丧女之后,这些事现在对我来说荒谬、扭曲、不重要。做好了又如何?多出版一本书又怎样?谁在乎我的孩子是否受邀参加生日会,或是别人不和他玩?为什么我曾经如此在乎?我伤心又脆弱,但我现在清楚知道,我没耐心陪曼哈顿妈咪玩那些钩心斗角的小游戏。如果有人不屑地看着我,或是对我的孩子说一些难听话、做不好的事,我会给那个人好看,让对方跟我一起下地狱,教教她们什么才是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要是女王蜂中的女王敢靠近我,我们走着瞧——听说最近她在学校走廊上,揪住一个妈妈的领子,翻过来看牌子,就因为对方不肯告诉她那件大衣是在哪里买的,接着又嘲笑那个妈妈,说她穿着“廉价品”。非常幸运,她最近都没来惹我,不过真正需要庆幸的人是她。
不过同一时间,别的事也不一样了。每一天,真的是每一天,都会有大儿子学校和小儿子玩伴的妈妈跑来安慰我。“每次羊水穿刺的结果都一样,但我们依旧心怀希望……所以当我……你知道的,那时我已经怀孕很多个月了。”有一天,一个超级有钱、我一直觉得冷漠又虚荣的女人,在喝咖啡的时候告诉我她的私事。她看着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真的很替你感到难过。”那天我很痛苦又很累,但她依旧坚持拉我出去走一走,虽然我们根本没什么交情。我在她面前开始哭,哭达芙妮,也哭她失去的宝宝。然后她说:“我会帮你。”她是真心说那句话,她真的开始帮我。她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她懂,她们全都懂。出乎意料,好多我原本觉得不友善、活在自己世界的肤浅妈妈,她们让我看到她们真正的一面,也让我看到母亲的天性。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一天接着一天联络我,带我出去吃饭,送花给我,邀我去她们的避暑豪宅。她们寄信给我,只为了打声招呼。她们告诉我自己的故事。“我怀孕二十二周时失去孩子,是双胞胎,一个死胎,一个多活了两星期,但还是救不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懂,我真的懂。”儿子学校的另一个妈妈告诉我,她在十九周时流产,差点死于失血过多。她被输了一袋又一袋的血,恍惚之中看见自己其他孩子。我们两人穿着运动服,在中央公园的骑马道上来回健走,她听我讲话,我听她讲话,不知道在当时的公园、周围的建筑物,以及再延伸出去的城市、国家、世界的同心圆里,有多少其他女人正在经历着同样的丧子之痛。我们两人走到角落,看到我家二宝口中那棵“歪歪的树”。那棵树很适合小人儿,如果有慈爱的臂膀在后头撑着,小孩可以坐在上头。
女人们告诉我,在预产期前几周或前一天失去孩子的故事。一个我原本觉得冷酷到完全不近人情的女人告诉我,一天她走进女儿房间,结果发现快六个月大的孩子死了,是婴儿猝死症。另一个人告诉我,她的孩子在八个月大时死了,也是显然没有任何原因。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轻描淡写,就好像她不重要,我丧女这件事才重要。我伸手摸她的肩膀,两个人站在人行道上,她给了我一个遗憾的微笑,告诉我:“你永远都忘不了,但事情有一天会过去。”
我感到羞愧、疑惑,但也松了一口气。我发现自己从前太快否定许多妈妈。先前我被她们伤害,甚至害怕她们,因为她们冷漠,只跟自己的小圈子来往。好几个原本我觉得很讨厌的女人,让我没有理由再讨厌她们。她们让我家大宝到她们家过夜,或是带他去看电影,还送晚餐过来。人们邀请我和先生周末到她们家,我们都会去,然后吃饭,聊天,在泳池里和两家的孩子一起游泳。我们夫妻称这种出游为“丧子之旅”。我原本以为,失去孩子会加深我与其他女人之间的鸿沟,但却相反,因为她们也曾经失去。我和其他失去孩子的妈咪开玩笑,我们应该做一件t恤,上头写着:“我孕吐了六个月……结果只拿到这件烂t恤。”我的情况有时还好,有时不太好,有时非常糟,然而其他妈妈,那些曾经挥舞着铂金包在人行道撞人,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我和儿子是下等人的女人,没有放弃我。曾经欺负我、骚扰我的人,到我家喝酒。她们坐下听我说话,陪伴我,以不可思议的程度包容我的痛苦与愤怒,关心我。有的人关心了几周,有的人关心了几个月,几年。
过去十年,改变整个人类学、让一切转向的大发现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其实是相互合作的养育者。在核心小家庭带大孩子其实是新鲜事,对人类的家庭生活来说,独立养育孩子的情况只不过是历史上一个小点。女人从未在孤单一人、隔绝于世的情况下自己养孩子,或是只跟另一个人一起养,也就是孩子的爸。一个人养孩子是非常吃力、非常特殊的事,不是“该有的”一般状态。一直以来,我们都仰赖其他女性,靠亲朋好友一起带大自己的孩子。大部分的人和昆桑人妮萨一样活在大大小小的亲族网络里,彼此守望相助,彼此照顾,带大彼此的孩子。今日加勒比海的某些地方,依旧看得到这种情形,小镇上所有大人都可以叫任何小孩听话,小孩也真的会听。夏威夷的大人小孩都倚赖干爹干妈制度,被叫阿姨、叔叔的人会因为这种名义上的称谓,真心爱护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并帮忙教育他们。今日大部分的人类学家都同意,给了人类最大支撑力量的东西不是火,不是狩猎,也不是异性恋配偶;最重要的是,我们的人类女祖先会帮其他女性抱孩子、照顾孩子,甚至帮忙喂奶。智人的数量能一直增加,主要是因为这种互相帮忙的关系,其他早期的人族与前人族则灰飞烟灭。这种彼此相互依赖、彼此照顾的历史,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女性能和其他女性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我们靠着彼此一起活下去,一起照顾孩子,一起撑下去。由于人际关系的缘故,你的孩子死了,我也会难过,因为那个男孩或女孩也是我的一小部分。
这一切我全都知道,我念书、做研究的时候,就知道“合作养育”与“社群照顾”理论。我思考过这些理论,还写过文章,但我现在真实感受到这件事。
对没有相关经验的母亲来说,我发生的事一定很吓人。若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则一定不愿再去回想。但所有人都不怕触及这个主题,一直在关心我,未曾停止。曼哈顿有孩子的女人经常出现不可思议的竞争——她们靠衣服争奇斗艳,还在学校电梯里掂量他人斤两。然而在我失去达芙妮后,我发现她们也以惊人的程度彼此合作,相互支持,靠着彼此照顾孩子提供支援网。上东区有孩子的女人如同小镇母亲,如同历史上的母亲,她们形成紧密的人际网络,提供彼此情感上的支持并帮忙照顾孩子。她们没有放弃我,因为她们放不下。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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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ti:美国付费电视频道,它的特色是面向女性的节目或以女性为主角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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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史时代,指有文字或出土文物记载着当时社会的情况的时代,后人称为信史时代。其之前的没有文字记载的时代为史前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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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乔丽肖斯塔克,美国人类学家,1969年与丈夫前往博茨瓦纳西北部对昆桑人做田野调查。肖斯塔克关注妇女生活史,能说会道的昆桑女性妮萨向玛乔丽清楚、生动地讲述了她生活中的一些具有情感意义的事件:幼年时的断奶记忆,与其他孩童的第一次,新婚之夜的事情,性行为的细节,母亲和子女的亡故,几段婚姻和数位情人的故事,对逐渐变老的感受,等等。肖斯塔克是妮萨生活故事的访问者、记录者、转译者和整理呈现者。与妮萨的十五次录音深访,成就了《妮萨:一名昆族女子的生活与心声》这部几乎与玛格丽特米德《萨摩亚人的成年》相提并论的佳作,在人类学界内外产生了轰动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