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想办法活在坏事会发生的世界(1 / 2)

我不希望孩子以为生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精彩片段,不希望他们把标准定得太高,再也无法享受粗茶淡饭。

做母亲会碰上的一切,都和取舍与选择有关。

在曼哈顿这样的城市,在我研究的上流社会部落,悲剧会给人双重打击,因为伴随着悲剧而来的是,你会发现尽管自己已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而且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人生如果要发生什么事,你依旧躲不过。

这些事现在对我来说荒谬、扭曲、不重要。做好了又如何?多出版一本书又怎样?谁在乎我的孩子是否受邀参加生日会,或是别人不和他玩?

女人从未在孤单一人、隔绝于世的情况下自己养孩子,或是只跟另一个人一起养,也就是孩子的爸。一个人养孩子是非常吃力、非常特殊的事,不是“该有的”一般状态。

不知不觉中,我变了。在上东区带了几年孩子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完全像当地人,不再是一半当地人,一半观察者。与其说我一脚在围城内,一脚在围城外,还不如说已经没有“城外”这种事了。

我在下城区的交友圈完全消失——我还是会见那里的朋友,她们大多是没结婚的艺术家与学者。我们会在感恩节见面,或在圣诞节碰头,她们会念书给我的孩子听,送他们很多小礼物,然后调侃我,说我变了。她们觉得我完全变了一个人,很诡异,但也蛮有趣。没错,我变了。老实说,我和先生不是亿万富翁,我们在公园大道上的房子和豪宅完全扯不上边(虽然我的确有一整个衣橱可以放包包)。我坚持我的孩子必须做家事,而且也不会每年帮他们举办盛大的生日派对。儿子如果受邀参加我觉得过于奢华的活动——例如坐在本垒板后方第一排座位看洋基队比赛,或是到别人的汉普敦豪宅参加可以骑小马、观赏走钢丝表演的派对,我一定会再三强调他们很幸运。我不希望孩子以为生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精彩片段,不希望他们把标准定得太高,再也无法享受粗茶淡饭。

然而,我现在已经成为上东区妈咪,因为我开始关心其他上东区妈咪关心的事,我们是同类:孩子要念哪所学校?我为孩子做的够多吗?孩子的老师教得好吗?我交的朋友除了让我享受友谊,对我、对孩子、对先生的事业有帮助吗?我想要舒服、井然有序的生活。我想要火辣身材,也想要dolceagabbana、prada的美丽衣服和鞋子,哪怕它们只有打折时才买得起。我也想要那种每隔一个月就得上美容院整理的漂亮发色,想要海滩上的房子。我和许多上东区的朋友不一样,我还想要工作——我想写出让自己引以为荣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和她们一样想当好太太,还有最重要的是,我想当好妈妈。我不只想当还过得去的妈妈,我想成为只要办得到就愿意为孩子上刀山下油锅的那种母亲。

我和上东区人一样,也和住在工业化国家的西方人一样,对于该怎么当妈有特定的看法。我采取密集养育法,虽然我知道那是财富有一定水平的人在做的事,而且大概不太健康。我先是观察别人怎么当妈,接着跟着做,最后完全接受那一套观念。当妈的意思是,你要拼了命生下小孩,然后把自己累个半死,牺牲自己部分的人生。当那种妈的时候,有时你是心甘情愿,有时则觉得很烦、很焦躁、无法忍受。不用说,我和我认识的贵妇妈咪一样,每天一起担心东、担心西,时时变成神经质。我和坎迪斯一样,为了一颗坏死的牙,还有坏死的牙代表的意义,就可以崩溃好几个小时或一整天;我也和身边每一个人一样,过惯了多年好日子,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小儿科诊所与托儿所打转。我坐在椅垫舒服的休旅车上,开着车居高临下游走四方,警觉心下降,无法察觉近在眼前的危机。我活在不愁吃穿、富裕、有疫苗的世界,感受着安全的氛围,我和所有西方人一样,乐于让孩子冒险。如果是我们人类的老祖宗,或是当代依旧以史前时代方式生活的狩猎采集者,绝不会那么做。

西方人因为重视“独立精神”——包括孩子与大人自己的独立精神——会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把新生儿放在地上的弹弹椅。此外,我们还会雇用根本不认识的保姆,或只凭别人或机构的介绍,就聘请那些人,只为了能有时间做点别的事,不用一直抱着孩子,或者把孩子交给近亲几分钟或几小时。我们要求刚出生的孩子遵守睡觉与喂奶时间表,而不是让他们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对其他文化的父母来说,我们的做法不可思议。夜间,我们居然让婴儿整晚待在远离父母床边的木头婴儿围栏里,放任他们自己睡……或是自己哭。当许多人类学家告诉传统部落人士西方人的做法时,那些过着狩猎或农业生活、让婴儿在火边或坐或爬、允许小孩提刀弄斧的人,无不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不懂西方人怎会如此残忍地忽视自己的孩子。听到我们经常“让孩子自己去哭”的时候,他们一开始不敢置信,接着则感到恐怖。他们想知道,西方人在面对世上最珍贵、最脆弱的婴儿时,怎会如此冷漠无情?

生活富裕的西方父母,除了育儿方式十分不一样,他们的观念也和世界上其他人不同。我们觉得不管是生两个孩子,还是生三个、四个、五个,甚至是六个,孩子理所当然都能存活并顺利长大。就算感冒,或是出了水痘,最后也都会恢复健康,不会有严重副作用。我们有疫苗,可以避开麻疹、百日咳、小儿麻痹带来的破相、伤残或死亡。在我们的观念里,孩子理所当然会进学校、上大学,然后念医学院、商学院或法学院,接着有一天结婚生子。孩子会让我们自豪,孩子会替我们送终,西方的人生剧本就是这样写的。

就这样,我像个上东区人日复一日养着孩子,从未认真想过当妈的人有一天可能失去孩子。有些事要身历其境才会知道。

我怎么可能怀孕?我像情景喜剧的主角那样——或是人生电视频道(lifetitelevision)<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162853740162853740164820210119174204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893e08405538b49b95b4b06001297837835"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的女性悲歌特辑——盯着验孕纸上两条紫线,然后再次确认包装盒的说明。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两个月前,避孕措施失败了,但我和先生都知道失败了,所以我立刻遵照指示,服用医师开的紧急避孕药,接着月经就来了。量虽然不多,但依旧是月经,而且还来了两次,所以不可能的。我四十三岁了,家里有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小孩,不可能怀孕。先是避孕措施失败,接着紧急避孕药又失败,这概率有多高?再说,四十三岁还不小心怀孕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可以想象,做了一次又一次人工受孕都失败的朋友会问:“你是怎么办到的?”我紧抓着浴室的大理石台子,脑子里模模糊糊想起家族里的传说。据说我的某对北美原住民切罗基人加苏格兰人祖先,在不可思议的高龄生下孩子。我祖母说那叫迎来“改变人生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显然老蚌生珠的事还蛮常发生,居然还有约定俗成的奇怪委婉说法。这样说来,我真的可能怀孕了。但还是不太可能,也许验孕棒有问题。我用发抖的手又抓了一根验孕棒,然后尿下去。

我再度冲掉马桶,静候结果。这次我想到,那两条紫线可能解释了一些事。直到现在这一刻之前,我原本还相当确定,几周前我突然提早进入更年期,也或者我疯了,或是我要死了。前几个星期,我的脑子突然不清楚起来,丧失思考能力,还对孩子和先生大呼小叫。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动怒——我的手机呢?为什么老师不能多帮帮儿子?楼上的装修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平日就让我心烦的事,现在更是让我一触即发。除此之外,我经常感到累,在书桌前就睡着,有一次在杂货店站着排队时也睡着,(“小姐,小姐?喂?”)甚至还在普拉提课伸展做到一半的时候,在核心床上睡着。我打电话给医生,说自己怪怪的,预约看诊,但要看什么我也不知道。难道我要和医生讨论,我因为明显存在的不明病因,情绪突然抓狂,全身不舒服?我静观其变,就算喝了咖啡,依旧脑袋昏沉,全身虚弱,而且咖啡味让我想吐。

噢我的天啊,我想吐,而且是咖啡让我想吐。这下子真相大白,事情都清楚了,我怎么那么笨没想到。我低头看验孕结果,当然,当然是这样:又是两道紫线,这下可好。

冥冥之中,在概率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我怀孕了。

我在妇产科候诊室含着姜糖,默默等待,准备告诉医生我和先生的决定。我看着一旁每本杂志封面上微笑的幸福孕妇,发现自己——套用灵长类动物进化生物学家赫迪的术语来说,我是个受农业影响的两足、无毛、半连续性发情的高阶灵长类动物——身处一个独特但毫不令人意外的情境。

史前时代的人类,如同许多今日依旧存在的搜食者与狩猎采集者,女人两胎之间的间隔长达三四年至五年,毕竟如果饮食主要是植物、坚果以及一丁点的肉,摄入的卡路里不高,随之而来的是瘦弱身材。体脂低的女性不常排卵与来月经,一年可能只有四次,再加上泌乳期与养育孩子的重担,以及永远都得寻找食物,人类祖先的生育率极低。等下一胎出生时,上一胎也四岁了,大到可以帮忙照顾新生儿。但如果把女性放到农场上,让她们过着更加静态的生活,卡路里又较为充分,体脂率会快速上升——生育率也跟着上升。这种生活方式的特征是每个月都来月经,而等人们不再下田,远离农场,走进购物中心、千篇一律的大房子与公寓建筑物时,这种生活形态并未改变,也就是说,每两年就生一个孩子变成常态行为。这就是为什么在美国每一个城市,你会看到妈咪推着的婴儿车前放着一个小婴儿,踏板上还站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农业社会之前的原始生活方式,在我们眼中开始看起来很奇怪,我们人类永远都在改变自己的游戏规则。

我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以及一个已经升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每当有人问起,为什么两个孩子差这么多岁,我都会耸肩回答:“这是更新世代冰河期生孩子的间隔了。”而眼下,我肚子里又有一个大概十周大的宝宝,大概吧。医生喊我进诊室并关上门后,我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的假象,我流泪解释,验孕棒出现两次两条线,我和另一半商量了一下——我已经这把年纪,二宝又还小,再加上我过去的身体情况等等,实在不适合生第三胎。妇产科医师点头安慰,给了我几张他签好名的表格,我离开诊所,前往大医院,填写更多流产手术的表格,把资料交给默默同情我的行政人员。我感觉手脚发麻,行政人员露出一个小小的同情微笑,要我明天早上再过去。

我没回家,也没进办公室,而是走进中央公园,坐在湖边的一个树下小凉亭。那天早上和平常一样,阳光灿烂,空气凉爽但并不寒冷,四下无人。我看着几只乌龟在布满藻类的浑浊的湖水里游来游去,想着当母亲这回事,心中千头万绪。我想到慈爱、温柔敦厚、宠爱孩子的妈咪,也想到拉克研究的母鸟——顺应生活环境,冷静做策略思考,客观计算生几颗蛋最好。我想着再生一个要付出的代价,想着每个孩子分到的母爱会减少——不管是在史前时代还是现在,不管是哪一种生物,具备生育能力的雌性都得做出这种艰难的选择。要同时喂养两个双胞胎,还是养一个就好?有时资源就那么多,一个母亲可以给的只有这些。要不要把这个婴儿送到孩子可能死亡的孤儿院,好让自己能继续工作,养大其他已经脱离危险婴儿期的孩子?或者留下他,想办法让他长大,但拖累其他孩子?掠食者在追我的时候,我是否该丢下孩子,让自己有更大的生存机会?如果我是一只年轻袋鼠,以后还有再怀孕的机会,我愿意赌以后生存环境会更好——等下次怀孕的时候,食物会比较充足,气候比较温和,掠食者也比较少等等。

研究母性的社会生物学家赫迪告诉我们,做母亲会碰上的一切,都和取舍与选择有关。现代人和早期的女性人类祖先一样,也和世界各地的动物一样,我们会试图取得平衡,让已经出生的孩子和未来再生的孩子,可以享受到同样的资源,同时也得让自己能够活下去,不然每个人都会死,或是过得很辛苦。赫迪说,不论是有钱还是没钱,“女人一直都在生存与生孩子之间做取舍,表面上两者看起来很类似。”我的困境是个老问题,一点都不特别,但我依旧觉得心力交瘁。

我待在公园湖边,一待几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家和丈夫长谈。我在医生的答录机留言,不久后医生就回电。我告诉他,明天早上我不做手术了。他问是否要重新安排时间,我说不用,我们不做了。几个小时后,我把儿子送上床,自己也和先生躺进床里,才发现床是这么软,这么舒服。我很困,但心满意足,心里终于平静下来。我抓着先生的手要他抱着我,我说:“我们很幸运。”先生说:“没错。”

当婴儿或小孩永远是件相当危险的事。不论是在史前时代、信史时代<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162853740162853740164820210119174204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893e08405538b49b95b4b06001297837835"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甚至是今天,婴儿与孩童阶段一直是人的一生中最危险的阶段——胚胎期又更危险。即便是在工业化的美国,即使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产前护理,仍有超过一半的孕妇无法顺利生下孩子。1988年一份经常被引用的研究发现,有就医记录的孕妇中,31%最后流产。如果再算进没有记录的怀孕,许多评估数字说超过一半的怀孕“自发性终结”。

当然,如果是在美国,以及其他许多发达国家,孩子一旦出生,存活下来的概率就非常高。在美国出生的婴儿,一千个之中有超过九百九十四个能活过婴儿期,但全球各地一天就会有一百万个婴儿死亡——他们大多死于早产并发症、疾病与营养不良。在距今不远的年代,婴儿与孩童的死亡率极高,史前时代更是高到惊人。今日许多传统部落的婴幼儿死亡率依旧居高不下,例如在“尚未受到现代文化影响”的狩猎采集部落,43%的孩子活不过十五岁。学者赫迪估计,昆桑女人死时无子的概率高达一半——而且不是因为她们没生孩子,昆桑人平均生下三点五个孩子,其中妮萨是典型案例。人类学家玛乔丽肖斯塔克<icss="note"src="rbook_piew_ebook_pic162853740162853740164820210119174204igesnotejpg"data-der-atsid="5527c1c8a893e08405538b49b95b4b06001297837835"data-der-srcbackup="igesnotejpg"><i>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深入访问昆桑女性妮萨:妮萨曾二度流产,生过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活不过青春期,另外两个活不到成年。

如果孩子随时可能夭折,做妈的人怎能不心惊肉跳?现代人忘记了,不管是过去或现在,当孩子都是一件危险的事,以及当妈有多令人焦虑。即使我活在今日,我也开始感到儿童的生命其实很脆弱。我那些当妈的朋友还有我自己,整天接送孩子、忙东忙西、脾气暴躁,永远不可能忘掉为人母有多令人焦虑。

我开始想,当女人小心翼翼盯着游乐场,看着孩子在玩耍中渐渐长大,以及我们平日在女孩之夜释放压力时,在我们内心深处,其实知道人类承受着集体灾祸:我们失去孩子的概率,永远和保住他们一样高。对当妈的人来说,大家除了都会抱孩子、喂孩子,埋葬自己的婴儿,其实也是古往今来的母亲共同的经历。上一秒我们还在孩子膝盖擦破皮时安慰他们,下一秒我们也很可能在孩子死亡的时候,安慰自己与他人。我在上东区生活数年,这里已经看似是全球最安全的地方,但我平日依旧和其他女人一样,承受着各式压力,面临各种当妈的挑战,因此我认为,人类天生害怕失去孩子的焦虑绝对一直都在。从某种程度说,我们所做的每一个抉择,不都来自那些最深层的焦虑?我们难道不是永远都和坎迪斯一样,永远忧心忡忡?

进化心理学家曾经研究“丧子之痛”对母亲以及整个人类族群造成的影响:

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孩子的死亡扮演着重要角色。在人类所有的发展阶段,以及在现代之前的信史时代,儿童期一向是死亡率最高的时期。相较于其他进化压力,例如在成人期求生存,或是必须找到配偶生儿育女;让血脉无法一脉相承的事件,最可能发生在儿童期。儿童夭折带来的巨大的潜在进化压力,按理说会对人类的心理适应造成极大影响。然而尽管如此,儿童死亡或许是人类进化心理学最不常研究的影响因子。

在曼哈顿这样的城市,在我研究的上流社会部落,悲剧会给人双重打击,因为伴随着悲剧而来的是,你会发现尽管自己已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而且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人生如果要发生什么事,你依旧躲不过。你健身,背下小儿科医师的电话号码,房子保了各种可能的险,而且一切打理得好好的——甚至还请了时薪两百美元、确保一切井然有序的专业管家,然而灾祸要来就是会来。只要留心一下,几乎每一个我认识的妈咪,或是她们的姐妹或最好的朋友,都曾经心碎。有人怀孕两周流产,有人怀孕十二周。就算到了三十九周,脐带一绕颈,宝宝依旧说走就走。有人的保姆晚上睡觉翻身压到宝宝,新生儿窒息而死。一个两岁孩子在游乐场上跌倒——只是轻轻摔了一下,没什么,似乎连头都没撞到——几天后就死于脑震荡。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摔出窗外,死在马路上,让每个人为之难过。还有一岁大的小孩,到纽约最好的医院动个简单小手术,结果再也没回家。三个小女孩的性命被大火夺走,烧得什么都没剩下。这里,就在这里,在我们的世界,在上东区,人人觉得这里很安全,事事顺遂,直到灾难打醒你。

我这次怀孕一直很不舒服,孕吐比前两胎严重,但没人发现任何异常。我每天都在吐,不过我怀大宝、二宝的时候也一样。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吐,然后刷牙,带儿子去学校。我会在学校外和其他妈妈讲话讲到一半就开始吐,接电话也在吐,还吐在出租车上的塑料袋里。我以为孕吐代表肚子里的宝宝很健康,因为大部分的妇产科医师都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很不舒服,我每天病恹恹的,总是觉得累,也对二宝感到歉疚,因为无法好好陪他玩。我会躺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告诉他:“我们来假装妈咪是涨起来的泡泡怪,你当小男孩。”接着儿子会拿出自己所有的玩具,在我身旁玩。我怀孕一段时间后,儿子会轻拍我的和肚子。有一天他一边吸奶嘴,一边笑着说:“好好玩。”

我的体重微幅下降,但我怀二宝的时候也是这样,而且老三发育良好,通过所有的怀孕与基因筛检,羊水穿刺也都没问题。发现这胎是女孩时,全家人心花怒放——不管是哪个神负责掌管这种事,我们都想说:我们没生过女儿!都是儿子!先生原本不是很想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又要再经历一次养育新生儿的过程,现在他改变心意了,会突然兴奋地说:“我们又要有一个小宝贝了!”

从某方面来说,老三是个负担。她会占据家里的空间,会“偷”走哥哥的婴儿床,而且也需要私立中小学与大学的学费。此外,我们还得替她装修房子,还要付四五年全职保姆的薪水。林林总总的花费,让我直到最后一刻都觉得不能再生一个。但决定要生之后,我们全家兴奋地帮她规划起未来。我们开始做各式各样的准备,晚上安然入眠。我决定要让老三跟我姓,先前我希望大宝和二宝跟我姓的时候,先生坚决不肯,这次则毫无异议。我没告诉先生,但我已经决定女儿要叫达芙妮了。这孩子这么想出生,我怎能不答应?怎能不给她一个名字?

人们想到纽约市的时候,不会想到大自然,不过这里有很多自然景观。我家的街区有很多树木,而且中央公园绿叶成荫的入口就在不远处。在夏天的一大早,鸟儿不会歌唱,而是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们家就连出电梯走到大厅的时候,都能听到那种叫声。在湿气很重的一天,在先生带我去看妇产科医生时,我就听到了那个声音。前一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医生,告诉他我好像在出血。我穿着黑色内裤,所以看不太清楚,垫了张面纸后,有一点微微的粉红,不是鲜红色,应该没事,对吧?医生用严厉的口气要我躺下——我听得出来,那种语气的意思是“完全”卧床,而不是稍微躺一下,然后又爬起来给孩子念个故事,煮个晚餐——医生要我喝点水,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汇报。我打电话给先生,先生说:“你怀孕的时候会出血,你每一胎都这样,那是你的体质。”我叹了口气,觉得他说得对。我告诉他,医生的态度很严肃,但不会有事的。保姆同意今天待久一点之后,先生就去应酬了。我告诉保姆:“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遵照指示,稍晚又打给妇产科医师。医生要我再多喝一点水,而且绝对不能动,明天一早就到诊所报到。

门童打开大厅的门,鸟儿的叫声震耳欲聋,一群蓝鸟发出紧急的不似鸟类的尖叫声。我和先生先是走进遮雨棚,接着又走向在雨里等着的黑色轿车。先生一向不是暴躁的人,但今天他骂道:“没有伞吗?”下雨的时候,我们的门童一般会撑伞护送住户上车,让人享受无缝接轨的舒适。不过今天雨不是很大,还只是毛毛细雨,门童耸肩,笑了一下,我也笑了。我钻进车子后座,躺在先生腿上。先生继续骂道:“这群人不晓得在搞什么。”车子开过中央公园时,先生望向窗外——雨里的公园安静、孤寂,灰蒙蒙一片,就像我喜欢的那样,空无一人、安详、幽静,不像晴朗的周末,闹哄哄的都是人。先生摇头:“门童应该把该死的伞拿出来,我的西装都湿了。”

“你看到什么?”我问医生。我双脚张开,踩在罩着米妮毛巾的妇产科脚蹬上,一点都不紧张。先前我也曾经因为可能流产,被要求卧床休息——最近一次是一年半以前,不过最后都没事。过去几天,我认识的最镇定的妈妈莉莉,写了好几封很长的电子邮件安慰我,告诉我不会有事的,还在我哭的时候,跟我讲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我卧床休息,还请了居家护理员过来,护理员陪我做数独,还帮我做意大利肉酱面。我看了《橘子郡娇妻》(therealhousewivesety),详细告诉莉莉和坎迪斯每一集的剧情。她们认真听我讲,跟着大笑,顺便帮我加油打气。我先前也碰到过各种危机,但最后都化险为夷:我怀第一胎的时候,曾流出鲜红色的血,医生说流产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后来生产时又生了很久,护士看着大宝起起伏伏的生命征象,对医生大喊:“婴儿情况不稳定,我觉得不妙。”此外,当初我努力和先生一起建立人生时,也出现了他前妻和女儿的问题。但这些似乎永远演不完的连续剧情节,最后都完美解决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妇产科医生拉着盖住我下半身的粉红色床单,叹了一口气,坐回有轮子的办公椅,让我好好看着他。我把自己撑起来要跟他讲话,但他非常轻柔地说:“躺下。”

躺着听坏消息是一种很奇怪的姿势,除非说话的人靠在你上方,或是你闭上眼睛,否则你是在盯着天花板听消息。接着,依据消息的严重程度,你可能会经历我以前还以为只是被用烂的形容方式,或是夸张的戏剧性说法——你会灵魂出窍,从上方看着自己的身体,只听见有个声音说着“羊膜突起”“子宫颈闭锁不全”“她的脚有点卡在你的子宫颈”……然后我想着:我怎么会在半空中,下方的那个女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她似乎在哭——整张脸抽搐,红通通地挤在一起,恐怖极了。

先生抓住我的手时,我的灵魂突然又回到身体,那种感觉很痛,就像撞到手肘一样,只不过整个身体都是手肘。我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嘶哑地挤出不可置信的一句话:“什么?”现在我看得到妇产科医生的脸了。他故作镇定地简单告诉我:“这种情形通常结果不会太好。”医生看起来苍白又疲惫,我两只手拧在一起,像是在找些什么,又像是在推开什么,我要自己停下。

“所以你觉得这个孩子保不住?”我几乎平静下来。所以最糟就是那样?好。还是他要告诉我更糟的消息?孩子已经没了。先前我和先生不确定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在最后一刻决定还是要生,但现在我们将要失去她。她会活下来的,对吗?不会有事的。医生说要把子宫颈环扎起来,缝个一两针,让子宫颈闭合,我说我听过那种手术,我以前帮女性杂志写过一篇相关报道,受访者被头朝下脚朝上吊起来几周,然后就没事了。

医生听完我的话点了个头,重复一遍,现在就送我去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