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衣锦还乡(2 / 2)

诸葛本来很讨厌夏瞳对蘑菇的过分殷勤,可是现在看夏瞳也受冷落,倒觉得同病相怜似,有一次甚至提议到夏瞳酒吧里去喝个一醉方休。但是考虑到第二天有手术,到底还是本能地克制住了。诸葛是医生,一辈子没酗过一次酒,也永远不打算让自己染上此种恶习。他为自己的一辈子打造了一份很好的计划,蘑菇的计划外怀孕似乎使他生活中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娶蘑菇是一个错误。但他又不愿意这样认为,否定蘑菇等于否定自己的眼光,诸葛不承认自己是个草率的人。向蘑菇求婚他是经过了严密的考虑与严格的考核的,他怎么会错呢?

诸葛当着蘑菇的面对夏瞳说:“拜托你替我问问她,她对自己的丈夫老是一副冷战嘴脸,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蘑菇答得非常简单:“分居。”

诸葛听了,铁青着脸半晌不说话。

夏瞳十分震惊,他有种感觉,蘑菇又回来了。那个骄纵,有主见,性情刚烈的蘑菇又复活了。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蘑菇会终生属于诸葛,他们两个一个是金子一个是土,本来就不应该走到一块儿。

但是另一面他又十分担心,不知道离开诸葛以后蘑菇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是隐隐地预感到,平静的日子只怕是结束了,小魔头孔子曰重出江湖,必会掀起滔天巨浪。蘑菇已经知道石间尚在人世,她到底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来重续曾经被他强行切断的故事情节呢?夏瞳完全想象不出,只有颤栗地等待着。

而这时,却从天而降了个陈百合来。百合到的那天,蘑菇见了亲娘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百合第二天就将蘑菇接走了,并且没有留下电话地址。连诸葛天地都不知道两个人的去向。他告诉夏瞳,百合说蘑菇如果愿意见他们,自然会同他们联络,否则就请看在蘑菇体弱的份儿上,不要再打扰病人了。

夏瞳十分怅闷,他对陈百合的感觉十分矛盾,一方面,他本能地意识到陈百合和他不是同一路的人,而且,他不喜欢她看人时冷冷的眼睛;但是另一面,他知道她对蘑菇是真的好,而且因为她对诸葛天地的厌恶和鄙视,让他觉得他与她是同仇敌忾的。可是现在陈百合带走了蘑菇,而他完全不知道这个陈百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要带蘑菇到什么地方去。认识蘑菇那么久,她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百合其人。可是,除了石间之外,蘑菇又何曾向他提过任何人任何事?夏瞳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对蘑菇一无所知。

那天夏瞳第一次主动邀请诸葛天地去酒吧做客,但诸葛拒绝了。结果夏瞳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百无聊赖中,他又往表姐家来得频了。夏扶桑听说蘑菇失踪,也有些摸不着边际。紧接着,她便提出回乡。夏瞳不明白表姐的心意,但知道必与蘑菇有关,他想,或许表姐是希望在旅行中再度蜜月,稳固夫妻感情,未雨绸缪吧。

到了节前,石间与扶桑如期成行。

石间此行是衣锦还乡,自然备受欢迎。石父石母自觉有面子,成日大宴亲朋,拉着石间夫妻把几辈子没联络过的远亲都访遍了,恨不得做了标语满世界招摇:“我儿子发迹了,我儿子看我来了。”又抱怨扶桑,为什么不记着多带几本书来送亲戚。

石间觉得父亲未免蝎虎,其实他那些亲戚识得几个大字,进了城不知公厕上“男”“女”两个字认不认得,送了书也只当作字儿纸罢了。难得扶桑居然不烦,笑笑地答应着,很认真地跟每一个人说下次来一定带本书亲自签了名送上。

晚间,石间笑话扶桑虚伪:“下次?鬼知道下次是哪次?你猴年马月下回乡,倒签了一堆空头支票。”

扶桑也笑:“爸妈不过想威风一下,都是做戏,又不真要我送书,两句好话罢了,他们听得高兴,我便说得高兴,何必较真?”

石间暗暗稀罕。如此体贴,倒有些不像扶桑为人了。

但是石间父母这回却着实高兴,窜亲访友的节目足足上演了五六天还不嫌烦,犹自计划着还有谁谁家没来得去谁谁家也该递个消息。石间不耐烦起来:“爸,妈,我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们让我消停几天成不成?扶桑还打算去西安玩两天呢。”

扶桑却在一旁兴冲冲地说:“我正想跟爸妈说这事儿呢。石间说你们连兵马俑也没看过一次,不如你们就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去西安逛逛,然后干干脆脆同我们一起回大连住上一阵子算了。反正,冬天农田里也不忙,去大连逛逛不好?”

石间更加惊讶,扶桑不是一向怕同老人家打交道的吗?但是老爸老妈却已经真心感动起来,连连说:“真的呀,这可有多麻烦,这得花多少钱呀?”

扶桑孝顺地说:“有什么关系?钱再多也是人挣的,许挣还不许花吗?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明天就上路。”

两老倒又踌躇起来,坚持着非要再等上两天才走。

到了次日,天刚亮两老便又出了门。原来又是借口回访把亲戚邻居走了个遍,捱家捱户通知儿子媳妇要接自己出门旅游,到西安城逛大街去了。

石间取笑之余,不禁唏嘘,越发觉得自己不孝。这几年来,自己虽然不时地往家里寄钱,其实心里也明白,两老到底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儿孙都在面前,实实在在地享一回儿孙福。石间不禁感谢扶桑,只觉妻子比自己还懂得老人的心,自己想不到的,她竟替自己都想到了。

是夜枕边,石间对妻子着意温存,仿佛要用自己整个的身心当做礼物,来报答妻子的知己。

第二天到了西安,一家人在西安饭店包了两个房间,开始计划几天的游程。为着父母,石间本打算自兵马俑游起,可是石间母亲听说这房费一天要三百多,说什么也不舍得多住,催着说扶桑玩过的地方就不要再玩了,少呆两天算了。石间父亲也说,兵马俑吗,说来说去也是土做的,农村人什么都没见过,就是土不稀罕,看不看都没关系。有那个时间,不如逛两天街,回去也好跟乡亲们吹嘘吹嘘。

石间乐得照顾扶桑,便决定只呆两天,第一天游秦王宫、青龙寺、大、小雁塔和寒窑,次日逛东大街南大街顺便看碑林。计议停当,一行人吃过晚饭,略休息一会儿,便要出发夜上城墙。可是老人已经倦了,打着呵欠说:“你们两口子去吧,我们想先睡了。”

石间知道父母一向习惯早睡,也不勉强,便与扶桑换过衣服出了门。

就近的和平门离饭店只有几步路,步行便可以去到。两人到了城门口,踏着月色拾级而上,仿佛一步步走进时光隧道里去。一踏上古城墙的石砖地,整个红尘都仿佛远了,城上与城下已经分了两个世界,石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古人。

扶桑叹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石间也感慨:“我一直喜欢把西安叫做长安城,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啊。”

两人沿着城墙慢慢走着,冬天的风十分清洌,脆得仿佛敲上去可以听到声响。月很明,月光流水样洒下来,扶桑听石间在对她讲着城墙的历史,讲它有多高多厚,有几道门几层楼,东西长多少南北宽多少,怎样奠基怎样烧砖……

这城墙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已经分不清哪一块砖修复自哪一代,它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为发生在这城上与城里的故事做着分明的见证。走在这样的城墙之上,不由地让人相信,在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永恒,可以不朽的。

扶桑听石间絮絮地讲着,她觉得自己与石间远离了人群,好像是走在天界,是一对神仙眷侣。

城上的每一缕风都与城下的不同,都有它自己的气息与含意,仿佛在喁喁诉说着一些湮没在红尘中的不为人知的故事。风里,不知有多少前朝魂灵游荡其间,它们使城墙上的空气显得清冷而幽微,连月光也比在城下看起来空灵。

扶桑忽然停下了,认真地问石间:“你可不可以在这个古老的城墙上发一个誓:说你永远爱我,永不离开我?”

石间一愣:“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扶桑的脸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冷艳的美,她的声调中不知为何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我一直想请你发个誓。可是平常你说的我不信,在超市里,在酒后说的话我不能信。但是这里不一样,这是你的家乡,这座城有着几千年的历史,这里远离谎言和背叛,我想请你在这里对我发一个誓,说你永远爱我,永不离开我。”

石间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他庄重地面对月亮,一字一句地起誓:“好,我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夏扶桑一个人,扶桑是我永远的妻,我永远不会离开她,愿与她生死相许,白头到老。”

扶桑依向石间,紧紧拥揽着他的腰,忽然哭了。

石间不明白扶桑最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忽喜忽悲,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问:“你怎么了?”

扶桑哽咽:“不知道。石间,我很害怕,我很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我真地很怕。”

远处,不知谁在吹埙。那古老的音乐,简直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幽咽地,伤感地,在夜风中呜咽着,仿佛历史的回声,地底的哭泣,从人的心底发出,又一层层冷透到人的心里去。石间紧紧抱着扶桑,忽然也感到深深的恐惧,世事沧桑,他发现自己对所有的人和事其实毫无把握,甚至对自己,也完全不能预知命运。对于天地,对于这有着十几代历史的古城墙,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石间抬起头,月亮显得更亮,也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