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衣锦还乡
小雪。细如粉屑,但很急很密,洋洋洒洒地飘落,不一会儿地面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石间在这样的天气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经过星海广场,付家庄,东海公园,绕过整个滨海路,绕过半个大连,缓缓开回三八广场的家里去。
车子开得很慢,雨刷子划过来又划过去,石间在这样的天气里想起蘑菇。
很奇怪地,他想起了蘑菇。蘑菇离开的时候,海之韵广场尚没有建好。不然,她一定会很喜欢。
蘑菇是标准的城市产物,喜欢一切人工的雕饰的美丽。但是石间喜欢自然。于是两个人最一致的兴趣便是游滨海路。
滨海路是自然与人工结合得最精妙绝伦的杰作,是一条黄金路。
石间在“海之韵”金属雕塑群附近略停了一会儿。这里俗称“怪坡”,眼睛看上去是下坡路,可是不加控制的车子却偏偏会向上坡倒去。石间每次经过这里时都喜欢停留片刻,任车子缓缓后倒,仿佛时光倒流。
下海经商以来,他的运气出奇地顺利,艳遇也随之丰富。可是他的心,却渐渐空落。只为,一天比一天,他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的感情。同扶桑老夫老妻,激情早已消耗到了极限,剩下的就只是家庭与习惯。而新的前仆后继的一夜情人,却又只能带给他片刻的感观上的刺激与享受,从不能走入他的心。
在越来越泛滥的温情中,他的心反而一天天枯竭坚硬起来,仿佛长了一层厚厚的茧,再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够使它柔软。于是,石间开始喜欢回忆。而一生中除了扶桑以外,唯一值得回忆的一次感情就是蘑菇了。至少,他曾与蘑菇一同经历生死。在大难临头的一刻,他记得很清楚,他是将蘑菇紧紧抱在怀中的。他为自己而感动。
石间索性关掉引擎下了车,扶着石栏杆欣赏起白雪细浪来。雪这时候大了些,一朵朵雪花已经成形,温柔地曼妙地舞着,轻轻坠落在浪尖上,刹时间便消弥无形了。
海浪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轻白的雪花,不知餍足。浪越喧哗四周就越显得静,夏季时最繁华热闹的海滨在冬天反而是最清静冷僻的地方。路上石间行过的地方有着鲜明的车辙,很久都不见有一辆车经过。
咦,慢着,就在这时,一辆计程车戛然而止,石间不禁注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羊绒长裙的女子,保养得很好,行动间有着二十多岁少女的敏捷,但看得出已经不年轻了。发现石间在看他,很自然地微笑了一下。
石间也回之以微笑,为示礼貌,主动搭讪说:“外地人吧?”
女人笑着,普通话有些生硬,语调活泼,略微沙哑:“怎么看得出?”
“只有外地人才会在这大冬天跑到这里来看海、看怪坡。”
女人又笑:“那你一定是本地人。”
“为什么?”
“只有本地人才会用这么自信的语气对别人品头论足。”
石间惊异于这女子机敏的反应和大方的态度,于是多说两句:“你很喜欢海?”
“那倒也不一定。可是来大连不看海未免缺典,所以也就不能免俗地跑这一趟。”
肯承认自己俗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不俗。石间越发好感,不禁与她攀谈起来。
女人说:“让我猜猜看,你既然是本地人,有私家车,还是一个富人。看穿戴不像是花花公子,应该不是闲得无聊。那么你选择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点来发呆,如果不是有心事,就一定是故地重游,在这里怀念什么人。”
石间笑了:“你会看相?”
“我会读心。”女子煞有介事地说。
两人又谈了几句关于冬天和海,石间看了看手表,女人立刻知机地说:“好男人这个时候是应该回家的了,不要让妻子久等。我们后会有期吧。”
“后会?什么时候?”石间笑着问,但并没有太多诚意。这个年龄的女人已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这次谈话无疑非常愉快,但没什么必要延续。他不过是为了礼貌。
妙就妙在女人也完全明白其中的奥妙,当下很洒脱地答:“有缘的时候自然后会,你反正不会专门约会我喝香槟跳恰恰,交换地址也是无用。”
石间越发敬佩,知进退是女子最大美德。他反而坚持起来:“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陈百合。”陈百合随意地答,接着说:“不必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免得下次遇到你记不住名字不好意思。”
石间大笑,车子开出东海公园很远了还在笑。言谈如此机智态度如此磊落的女子真是少见,石间对她有非常的好感。扶桑也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得有杀伤力。这女人却不同,她使人觉得亲切随和,如沐春风,是可以做朋友的那种人。
回到家,石间本来想同扶桑谈谈陈百合。但转念扶桑一旦问他在哪里遇到,为什么会到东海公园,未免不知如何回话,便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只说下雪路滑塞车,所以回来迟了。
扶桑并不计较,只一边翻着日历一边问:“你最近公司忙不忙?要是不忙,春节我们安排回一次陕西吧,好多年没回家,也该去看看爸妈了。”
石间一愣:“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去那边?”
扶桑贤慧地笑笑:“不愿意归不愿意,可是总不回去邻居也会骂我们不孝的。好在哪咤也大了,跟姥姥过年也是一样。我们去乡下少住几天,然后到西安多玩两天,我白嫁了个陕西老公,除了兵马俑华清池正经西安就没好好逛过。”
石间也笑:“你这还满足?我爸妈当了一辈子陕西人,还没看过一回兵马俑呢。”
夫妻俩说说笑笑,当真翻开挂历算起日子来,最后商定腊月二十七出发,大年初十才回来。反正这几天期货公司不开市,乐得逍遥半个月。
扶桑很兴奋,提前好几天便开始准备回家送给亲戚邻居的礼品,又张罗着娘家过年的油米蔬菜。夏母听说她两口子要回乡下,也很赞同,说:“你们也是该回去过次节的。年年都在娘家过,让人看着也不像。大连什么没有,到时候再买也是一样,你就别操心了。倒是回家的衣服记得穿厚点,他们那里是高原,不比这边海洋气候,听说冷得很。”
小保姆樱桃儿却多一个心眼,私下同夏瞳嘀咕:“夏小姐好奇怪的,从那天你带了那个女人回来,她就喊着要去陕西。倒好像躲什么似的。”
夏瞳忧心忡忡,看了樱桃儿一眼,很认真地叮嘱:“这件事你别告诉我姐夫,弄不好我也有不是。那天的事,你全当什么也没看见就对了。”
樱桃儿一撇嘴:“我本来也就什么都没看见。哎,那女人是谁,我听见你们大呼小叫的,怎么回事?”
夏瞳更深地叹了口气,低头不答。樱桃儿怪异地看他一眼,说:“你这人倒怪,现在学会叹气了。是不是有对象了?”语气酸溜溜的。倒逗得夏瞳乐了:“你呀,人小鬼大。放心,我要是有对象,第一个领来你看,你说不好,我就甩了她。”
夏瞳这些日子一有时间就往医院跑。蘑菇再讨厌医院,还是免不了同医院打交道。她小产后大出血,十几天了还不干净,人虚弱得一张纸似。医生说再不见好就得输血。诸葛天地木着一张脸,进进出出地忙个不了。可是蘑菇醒来后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对待夏瞳,也只是淡淡,只有见了小斯夫才会有一点表情。夏瞳十分担心,同诸葛两个天天对坐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