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罂粟涅磐(1 / 2)

第十六章

罂粟涅磐

蘑菇的“丽姿”美容院正式开张了。

那一天,几乎全城的合资或外资公司经理级人物都接到了邀请函与优惠卡,衣香鬓影充满了整个“凯悦”宾馆一楼宴会厅,而“丽姿”就开在“凯悦”正对面,大连的旺角地带。

烫金的邀请函上,清清楚楚写着:经理孔子曰。受伤的凤凰,已经重生。

蘑菇此时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金凤凰。珠围翠绕中,作为主人的她却只穿了一件式样简单的中国旗袍,带一条光泽圆润的珍珠项链,十分的赏心悦目。唯一张扬的,是发间颤巍巍的一支凤钗,随着她的轻颦浅笑一点一点,宛若凤凰振翅,引得人的眼睛忍不注地瞟了又瞟。

然而凤凰的眼也同样在寻找着,犹疑着,只是,她失望了。人群中,没有石间。

三天前,办公于星海会展中心写字楼的石间当然也是收到过邀请卡的,上书“请石先生偕夫人届时光临”。

石先生偕夫人,不错,先生出钱,夫人出脸。这才叫真正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石间心中无限震荡,他第一次发现蘑菇原来还在大连,还做了什么美容院经理,不禁匪夷所思,接着感到踟蹰。

他不想见她。不错,他怀念她,但,并不想见她。

他翻来覆去看着那张卡片,背面英文清楚写着总部为法国“丽姿”化妆品公司大连分部,总经理叫做lily。

lily,翻译成中文岂非就是陈百合?石间立刻想起在海之韵“怪坡”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女子,原来她自法国来,难怪那么好风度。石间略一思索,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到了美容院开张的日子,他照卡片上电话打过去,声明找陈百合小姐。不一会儿,听到一把斯文略沙哑的女声传来:“请问哪位找陈百合?”

石间忽然犹豫,想起百合原不知道自己名字,只好说:“我是那个你不想知道名字的‘怪坡’,花篮收到了吗?”

“哦怪坡先生!”百合笑起来,立刻知道他是谁,看来对那次邂逅也是记忆深刻,“谢谢你的花篮!”

“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

“今天不可以,但是改天,改天我会很高兴。”

“就这么说定了。”石间再寒暄数句,挂断电话。

他觉得生命之奇妙不可言,蘑菇竟是陈百合的合伙人。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滞留在大连,又以什么身份同陈百合合作呢?“丽姿”是孔方的投资吗?孔方如何肯答应蘑菇再来大连?

所有回忆均被迫翻腾起来,石间只觉一切都扑朔迷离,他对于同陈百合的约会有些迫不及待。

但是百合并没有对那个电话过多注意,她只是在放下电话那一刻才想起,她仍然没有问“怪坡”的真实姓名。百合微笑,没关系,她一向喜欢不速之客。人到中年,不比一张白纸的青春少女,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是意外,小小的惊喜都属上天格外赏赐。一转身,她已被重新淹没在来宾的寒暄客套中了。

美容院做的是女人生意,可是来的男客却硬是多。百合微笑,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花花公子》是男人刊物,可是什么时候卖的不是女人大腿?异性相吸,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她才不担心美容院的生意,只要这世上仍有男女之别,女人就不得不宝贵自己的一张脸,而男人们,也就不得不为了欣赏那张脸而付出代价。

更何况,百合相信蘑菇会是一个好帮手。

蘑菇在这一天里相当的忙,她的名门贵秀的气派完全发挥出来,应付得面面俱到,密不透风。女人们的话题无非是名牌衣饰,而大连的风尚要落后香港起码十年,蘑菇尽管自闭了四载有余,却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谈起挥金如土的学问来滔滔不绝。这会儿,百合听到她正同一位太太讨论各城服装时尚:“西安武汉啦那些内地城市才一味讲究名牌,因为牌子不全,所以追求。北京就不一样,无论什么牌子穿一季就过时,有钱也不敢冤枉花,所以主要讲究服装质地款式;上海人就潇洒聪明得多,几块钱的衣服也敢穿上街,只要够流行。而真正前卫大方还是深圳广州那些南方城市,已经开始懂得个人包装,衣服不再是一批批地卖,而是一件件地制作。像‘天一精品’,都是度身定造,设计每个人的名牌。”

那位太太听得出了神,大惊小怪地说:“那不和裁缝店差不多?”

蘑菇微笑:“那不叫裁缝,叫服装设计师。他们可不是让你拿了衣服样子照着裁,而是根据你的个人特色替你设计服装,保证只此一件,绝无雷同。范思哲、古琦所以珍贵,也是因为独家设计。宝姿便差一截,因为还停留在批量生产的阶段,再靓的衫,重了样就显得俗。”

太太们欢欣鼓舞起来:“这样看,花好多冤枉钱买高价衫不如找个好裁缝,以后干脆麻烦你给画衣服样子拿到店里做算了,保准不重样,嗯,你们香港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撞衫’。店里裁的衣服,总不会‘撞衫’了吧?”

百合不禁在一旁笑起来,正牌的香港名媛蘑菇说的是标准普通话,但是那些土生土长的太太们因了可以同香港人对话,反而说着半咸不淡的东北式粤语。叽叽咯咯,宛如鸟鸣,亏得蘑菇有耐心诲人不倦。

但是到了晚间,蘑菇松懈下来,神情十分厌怠,闷闷地坐在公寓窗前一个劲儿抽烟。

陈百合看见,自责说:“是我带坏你,你现在快成烟鬼了。”

“‘520’不能算烟。”蘑菇分辩,“再说我除了抽烟喝酒也没什么好做,又没丫环扶着烧诗,又没白海棠对着泣血。”

百合笑:“你会写诗?你倒念一两首来听听。”

蘑菇的中文程度一直被百合取笑,已经习惯了,这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当真想起一句来,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百合应着:“天岂止老,天还会漏呢,要不哪来的女娲炼石?”

“女娲补天,精卫填海,中国人好像无所不能。”蘑菇悻悻。

懂得调侃讽刺说明已经好很多,百合坐到蘑菇面前,不怕揭她伤疤:“还想着他?”

“忘不了。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其实骗人。为什么我的心还一直会痛?”

百合沉默下来,停一下才说:“也许这就是人生:每个人出生时都一无所有,世界总是先给予而后令失去,在无数得失悲喜间,人便长大了——哪一条生命不是伤痕累累?”

蘑菇微笑:“你是我godther(教母),是我lifelight(生命之灯)。你也累了吧?让我给你调杯酒。”

百合摇头:“哪家教堂肯收酗酒的女子做教母?”但还是接过蘑菇调的godther大口大口地吞咽,并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好烟好酒,是我贱命唯一快乐。”

蘑菇不客气地拆穿她:“你的唯一快乐真是多:好烟好酒,好咖啡好吃食,一双绣花丝拖,一个水晶瓶子,出门时遇到好天气,下雨时恰好有屋檐避雨……真不知你是乐观还是悲观?”

“当然是悲观,乐观的人在下雨天可不只是希望有屋檐避雨,他们指望天上落金子。”

两个人说说笑笑,又一个夜晚便消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