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罂粟涅磐(2 / 2)

出院以后,蘑菇一直随百合生活,住在百合的豪华公寓里攸忽又一冬,寒尽不知年。她的孩子没了,而春天一样的来到,生命原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一回事。伤痕在不知不觉中愈合,既然受伤处已再看不到流脓流血,也就只当痊愈。至于内里细胞是否坏死,谁管?

两个香港女子厮守着,对话里夹着粤语和英语,独独避开普通话。于是躲进小楼成一统,错把他乡当故乡,感觉上仿佛又回到香港,蘑菇吃喝玩乐的学问重新翻出来温习,大连的消费虽然高但好东西毕竟有限,百合的薪水足够两个人开销,于是天天结伴游山玩水,假调查市场为名行吃喝玩乐之实,倒也逍遥快活。

百合是个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举重若轻的奇女子,谈笑间一家像模像样的分公司已经建立,随之又替蘑菇开了美容院,资金全部由法国“丽姿”总部提供,有陈百合做担保,一切不成问题。百合对蘑菇说:“一个女人,总要有独立的事业,而后才有独立的人格。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得先真正独立完整地拥有你自己。”

蘑菇十分震惊,百合仿佛已经看透她的心思。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百合,她决心要把美容院办好。糊里湖涂二十多年,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做成功任何一件事,这一次,她下了狠心,不会再浪费任何一个机会,而要重新完整地塑造自己。她记着夏扶桑的话:一出折子戏里,她不过是一个配角,戏份完了,就必须退场。

可是,她为什么不可以做一次主角?为什么不能看着别人早退,而自己精彩地演毕全场?

蘑菇发誓要重新安排自己的戏份。

开业第二天,夏瞳登门拜访,蘑菇态度温和然而淡漠:“这里不招待男客。”

“你这是性别歧视。”夏瞳抗议,停一下要求,“至少告诉我你把小斯夫藏在哪里?你不能不让他见我,他会想我的。”

“他会忘记。”蘑菇更加冷淡,“你有亲外甥,过剩的爱心可以捐给她。”她想起那天在夏扶桑家看到的哪咤,哪咤看起来同斯夫相差无几。石间竟同时让两个女子怀孕,而她还以为他早逝,在心中为他祭起永远的墓碑,为了他痛不欲生。

石间死后,她一直不懂得笑。自古以来美女的笑便比较金贵,但是蘑菇并不要唐明皇千里飞骑送荔枝,更不必周幽王为她烽火戏诸侯,她只要孙悟空改写生死簿,要杜丽娘还魂牡丹亭,要石间活着!

而一旦发现石间真的活着,她的心却死了。只为,她生命中的至爱,她自以为的最纯真高尚永恒的爱情,竟是一场虚空!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那次车祸中死去,那么便可以不必面对这一切的背叛,欺骗,与辜负!

蘑菇看着夏瞳,夏瞳在她眼中看到冷与绝决。她说:“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愿让你再见斯夫。不要打扰我们。”

夏瞳黯然。蘑菇又一次变了。变得冷酷,变得坚硬,变得犀利。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心如槁灰的蘑菇,死灰复燃了,然而,重新烧起的,却是复仇之火。

他亲眼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改变,自幼稚而成熟,自热烈而颓废,又自沉默而激烈,终于由一只冬眠的茧变成扑火的蛾。蘑菇的眼中,清清楚楚地写着仇恨与厌恶。夏瞳感到心悸。半晌,他转身,只留下一句话:“好,我答应不再打扰你,但是,也请求你,不要打扰我表姐。”

蘑菇一言不发,只是亲自打开美容院的玻璃门示意他出去。

夏瞳自觉如一只败阵的狼,在荒野中盲目地奔逃着,找不到出口。他知道灾难已经近了,可是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时候降临,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形象降临。他为表姐担忧,更为自己心痛。白白在蘑菇母子身上用了那么多年心,可是他却在蘑菇心目中没有任何地位,他永远,只是表姐夏扶桑的附属。

忽然之间,夏瞳落泪。

自懂事以来,平生第一次,他落泪。为了一个他曾经害过又帮过的女子。

但是石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这时候,他正在“威廉士堡”邀请陈百合。当他告诉百合他的名字叫“石间”时,百合忽然愣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平静,连杯中的咖啡都没有一丝涟漪。石间问:“你听说过我?”

“当然。”百合痛快地回答,“公司开业前我们调查过大连所有高薪行业,你不是收到敝店邀请卡吗?只不过我不知道石经理就是‘怪坡’。”

她掩饰得这样好,石间无法判断蘑菇是否对她提起过自己,完全不得要领,只好又随便聊几句大连风物,但他明显感觉到,百合的态度已经冷淡许多。

又坐了一会儿,石间便招侍者来结帐。但百合阻止说:“我已经签过字了。这里同我的店很近,我可以签单。”

石间不安:“怎么好叫女士买单?”

“没关系。”百合淡淡的,仿佛存心不愿占石间任何便宜。

回到公寓,百合很平静地告诉蘑菇:“我见到石间。”

蘑菇一愣,努力了又努力,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他怎么样?”

百合看着她:“光听名字你就惊成这样,见了人又如何?”

蘑菇羞愧,坐下来静默半晌,然后重新面对百合,平静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告诉我他过得好吗?”

“你希望如何?他落魄如乞丐,或者暴富如君王?”

蘑菇颓然:“我不知道,我竟然不知道。”

百合责备她:“你根本没有准备好。你甚至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如何重新站起?别忘记你我还有明天,何必为了一个过去的人这样大惊失色?”

蘑菇点头:“好,让我忘记他,我不再关心。”

她说谎。她自己知道她在欺骗百合,因为百合如果猜到她之所想,一定不会赞成。她不是不再关心石间的情况,而是从百合的态度她已经猜到真相,石间不好也不坏,不过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同过去一样,没有落魄亦没有暴富。蘑菇惊讶于自己竟比百合还要冷静清醒。她想,她已经向百合学到了很多,也许很快就会青出于蓝。

百合同时也惊异地发现,蘑菇很快有了许多过往甚密的女友,都是些中年太太,青春已经远逝却又死死抓住青春尾巴不放的那种,为了美,对蘑菇言听计从,视为心腹。蘑菇是经理,美容院的事原不必亲自动手,但每次有阔太太前来做面,蘑菇必亲自招呼,一边轻揉慢抚一边细语谈笑,一个小时下来,已跟人家十数年老友似,没多久便发展到挽臂逛街,甚至登堂入室,成为人家的座上宾。

蘑菇的应酬日益增多,回家越来越迟,而理由无外乎“我要教陈太太调鸡尾酒”或是“何太太约我逛街买衫”之类。百合一连几次在不同的高级消费场所撞到蘑菇陪着某太太喝下午茶,一边夸夸其谈英式红茶与印度红茶的不同饮法。在这方面,她的确足以充当那些争着赶时髦的太太帮的导师。百合并不奇怪蘑菇为什么如此受欢迎,但是她奇怪蘑菇怎么会这样乐衷于同那些头脑简单的庸脂俗粉们打交道。她也曾问过蘑菇,但蘑菇只是含糊回答:“生活在人群中,总得有朋友。”又笑着说,“真得感谢你给我开的这个高级美容院,店面档次不同,客人档次也高多了。想想我以前在桃源街做的那间洗头房,嘿,十几二十块一个头,还要听客人挑剔半天,真是。现在,我再也不用应付诸葛天地之流了。”

谈起前夫,蘑菇的语气十分不敬,自她出院后,诸葛每隔三天打一次电话来问候,规律一如当初去美容院洗头。而蘑菇的答案永远只有三个字:“我不在。”

百合有些不喜欢蘑菇的玩世不恭,开始她以为蘑菇打算结交新男友,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听到蘑菇与人通电话,声音懒洋洋,又粘又糯,连百合这个中年女子听了也不由面红耳赤。她在电话中说:“可惜你是我姐夫。”话中若有幽怨,余韵无穷,分明是在。

姐夫?百合嗤笑,随即惊觉。蘑菇必是在与某位太太的丈夫秘密通话。百合忽然明白蘑菇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结识那帮百无聊赖的太太了,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有一次,百合听到蘑菇竟在跟一个什么交警大队队长通话,声音软软地央求:“张经理是我张姐的老公,张姐知道我同你熟,千托万托要我求你帮这个忙,你好歹给我几分薄面才是。”又道,“大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车,违规事故天天有,抓谁不是抓?你不过要个人充数罢了。大不了,你同胡姐说,改天她来美容院我同她打六折好了。”

那张姐姐胡姐姐,自然也都是“丽姿”的常客。百合发现,蘑菇周围,不知不觉间已经建立起了一张相当强大的关系网,竟然通天入地,无所不能似。小小一间“丽姿”,倒能收到这样的奇效,百合引为异数。

最奇怪的,是蘑菇对金融投资尤其感兴趣,电话里时时与人讨论某支期货会长会跌,又买了大量资料研究近年期货走势,可是又不见她投资。

一天,百合试探地对蘑菇说:“最近公司里的事越来越多,马上又要进入热卖,广告是非做不可,但是给哪家做最便宜实惠可是一点主意也没有。还有,税检也就在最近了,帐目要做细,别有漏子才好。”

蘑菇不在意地笑:“放心,税务局我有熟人,凡有关钱的事,包在我身上……至于广告,我给你推荐几家,打折没问题,满不满意就要你自己来定。”

百合看着蘑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又开始化妆了,极淡,但是艳。很奇怪的,不过是浅蓝眼影玫瑰色唇膏,搽在她脸上,偏是显得艳丽。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总像是在燃烧,又深又亮,是醉死人的渊薮。百合觉得,蘑菇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妩媚,令人迷醉,她好比一朵花般盛开,在青春即将结束之际显出格外的艳丽。一朵,芬芳馥郁的剧毒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