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感到就像坐在加速太快的车上,一部分内脏还没动起来,另一部分已经到了喉咙。但当她真的坐在车里时,她还能想象自己是在某个游乐场里的过山车上。可在这走廊里,她没办法想象这只是一场游戏。“这是什么治疗?”她想问,“一开始人还好好的能走路,治完反而走不了了?”
每次外婆治疗回来,阿达都要努力掩饰自己的担心。她要花时间思考要讲什么话,比如那些外婆以前喜欢听的东西。
但现在,她看着医护人员推着担架,什么都不需要隐藏了。外婆嘴角的皱纹表明她痛苦不堪。阿达想知道她是正在睡觉,还是不省人事。她的目光试着寻找那些她掉落一地的雏菊。
当朱莉亚终于来到九号病房门外时,眼睛正盯着一大摞纸看。她的神情就像那些玩弹珠的小孩在游戏开始前认真地确认弹珠的数目时的样子。阿达从来没数过那些弹珠,她觉得自己数不清,就算数量有误也不会抗议,而且她是个相信游戏的人。但必然也有一些像朱莉亚那样的小孩,伸直了手指数着,表情严肃地要求得到应有的数量。
朱莉亚就那样在病房门外站了许久。然后她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要把某个东西吹开,却忙得没有时间。最后,她快步走到特蕾莎的病床边,眼光依然停留在她手中的纸上。朱莉亚一定是那种数弹珠要数上两遍才能确定的人;而阿达则是那种站在一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孩,害怕自己太小会打扰到别人。
她没有勇气向朱莉亚提问。外婆还在沉睡,阿达紧握着她的手。床头柜上的雏菊,看起来已经彻底地枯萎了。朱莉亚坐到椅子上,把护士帽收起来。阿达这时才注意到,帽子上印的是戴着拳击手套的兔子。一只正准备进攻的兔子。
“特蕾莎的免疫系统已经不行了,就像一个军队,停止与敌人战斗,转而攻打自己人。”
阿达被撕扯成两部分,一部分的她感激朱莉亚此时依旧用比喻来进行解释。另一部分的她感到此刻就是她在学校里乱发脾气后回到家的感觉。她生气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老师大声喊让她不要大喊大叫,或是有同学擅自拿走了她的铅笔刀。
外婆一下子就会明白她正在生气,从她脚一迈出教室眼睛看向别处就明白了,还有从她快速走路的样子,从肩上甩下书包的样子,都再清楚不过。她力气很大,能把书包一下子扔出几米远,连外婆都能被她吓一跳。但外婆觉得这是个坏习惯,必须让她改正,于是每次总在她扔出前接过她的书包。
阿达没办法扔别的东西,只能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沙发上,然后躺在那里,一声不吭。外婆到厨房把午餐做最后的加工,这是她从早晨就开始准备的。之后她又来到小外孙女身边,蹲到沙发前,试着逗笑她,而此时的阿达会发现,不管她觉得自己的腿有多长,都没办法把脚放到地上。
当外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会尽量保持严肃。她知道对待阿达必须认真,因为阿达在讲学校的事情时讲到一半就会哭起来,而如果有严重的事情惹得她生气,除了哭,她还会把自己关到房间里。
午饭变凉了,外婆看了看空空的沙发,又去把午饭加热了一遍。她知道阿达总会来到厨房,并且为了不惹外婆不高兴,会马上把东西吃了。不过,她从来都吃得不多。
午饭后,阿达做作业,外婆一边整理屋子,一边给她指导。
阿达还记得外婆的手指沿着作业本指着:
意大利语:阅读并背诵34-35页,练习第36页。
数学:练习第29页第1题和第4题,在作业本上进行运算。
每次阿达听外婆念作业,总会怀疑到底是不是这些。也许是页码有误,也许是题目不对,也许第29页上并没有练习题。想着想着阿达就会开始感到害怕。不是外婆的反应让她害怕,而是这种不自信让她害怕。其他同学都能打开作业本,听着老师布置的作业记下来,一字不差。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而阿达基本每次都要写错。
“记住:做一个好孩子,不挑食。”外婆还在继续念着,尽管这句话并没有写在作业本上。她打开了课本第29页,想着可能阿达还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开始在第29页前后寻找那几道找不到的练习题。
“外婆,没有这句话,没有说要做一个好孩子。”
“反正你得记着它。”外婆要求道,然后她把作业本合上,亲了阿达一下,“你要记得,一定要做一个好孩子。”
每次阿达在作业本上记的题目不对时,外婆基本都能找到正确的地方。偶尔实在找不到时,她会打电话给阿达的同学,或是同学的妈妈,询问作业的正确页码和题目。
这时,阿达感到的不再是害怕,更多的可能是惭愧。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相信此时如果她一动不动,时间就会过得更快一些。
做完作业后,阿达总会跑出去玩。有时时间还早,商店还没有开门,街上空荡荡的。于是她跑到广场上,那里有处凉亭,有人在卖喂鸟的饲料。阿达绕着广场跑,外婆这时总要责怪自己不能给她买合适的衣服穿。因为她长得又高又瘦,没办法总是买合身的衣服。因此她穿的衣服不是太短小,就是太宽大,人跑起来,脚踝和袜子有时就会露出来。有时特蕾莎想给她的衣服加点儿装饰,钩个花边,贴点儿亮片,这样至少衣服看起来好看一些。
阿达开心地拿着一包鸟饲料。她把盒子摊开,一颗颗数着饲料的数量,然后看准了一只小麻雀,每次撒一把。鸟儿都向她飞过来,但阿达并不慌乱。午后最美好的事情在于阿达对这些一点儿都不害怕。她不喜欢看到鸟儿争食打架,总要引导它们慢慢吃。鸟儿们当然听不懂她的话,但阿达一直相信自己能教好它们。她时不时跺上一脚,在外婆的注视下等待鸟儿的回应。
“排好队一个个来,”阿达说,“一人还有一颗。”
阿达长大后,外婆总会提醒她小时候让鸟儿排队的事,为的是让她相信她拥有铁一般的耐心。“一人还有一颗。”外婆只要这么一说,阿达就明白了。
“一人还有一颗。”阿达决定,外婆醒后,要对她这么说。
这时,朱莉亚还在给她解释着。
“就像,我们为了阻止一次塌方,采取的措施总会引起另外的塌方。”
阿达脑中的思路被打断了。“还有多久外婆能醒过来?”她问。
“很可能她要睡很久,我们给她用了药,就像给她做了个小手术一样。”
“有什么用吗?”阿达问。朱莉亚还不太适应这样的问题。
“可以给我们争取多一点儿时间。”她回答。
“时间”,阿达想。毕竟对她来说,最希望外婆拥有的莫过于时间了。希望还有时间握着外婆的手,还有时间送她一些像彩色铅笔和小雏菊那样的小礼物。
“你什么时候去见他?”朱莉亚问。如果有人问她此时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她会说这是为了转移阿达的注意力。但真相是,听阿达谈论“鹅毛笔”和她对他的爱,是唯一一件让朱莉亚觉得病房之内还有生机的事情。
“我告诉过他今晚我会等他。但外婆这样,我觉得我不会等了。我不想等他了。”
“今晚我值班。我会照顾好特蕾莎的。”
阿达沉默着。
“我跟你保证,今晚她会睡得很好的。药物也有安眠的效果。她不会觉得痛的。”
“你今晚什么时候来?”阿达问。
“不晚于八点半。”
“开始值班前,我们在防火楼梯那里见面,可以吗?”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