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四章:穷途末路
“呼呼……终于完成了——”
灰白头发的男人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他满头大汗地站在滩涂地上,用他壮实的手臂擦了擦粘稠的汗水。那条木筏已经基本打造完毕,从表面上看根本就毫无瑕疵。想到这么多天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这使得他整个人都触电了似的抖了一抖,然后扑通一声瘫倒在了沙滩上,灰尘直接被这家伙猛掀上去,和虫豸似的钻进鼻孔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羊角面包”小麦色的皮肤几乎就与沙子融二为一,除了那只狮鹫,或许没有任何生物能意识到他存在的事实。
直到狮鹫沉重的躯体猛扑到他胸前,像是在对待毛毯似的在这男人身上翻来滚去,让人不禁以为主人是它,底下那个男人才充当着所谓的宠物。可想而知,对这庞然大物来说,此刻的一系列行为就是它亲昵的表现。
但是……
“羊角面包”几乎就要被压得岔气了,他虚弱地抬起手来,从喉咙里呛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直打着颤的眼皮几乎就要完全紧闭,藏蓝色的瞳眸如同汪洋大海,深邃而无可寻踪。这家伙就这样朝漆黑的天空望了好一阵,原先自带的袈裟被他打个死结系在腰间,比起武士的甲胄更像是围裙,他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大字型的模样,在即将与睡意妥协的瞬间,下意识地伸手紧抓住了狮鹫的小腿。
——就像是,与被称为人类的生物握手一样。
“如果我再也不会醒来了……请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替我还两个小恩人的人情……”他用游丝一般的语气向它恳求道,那手和拉扯麻绳般的耷拉下来,甚至还拽走了一把软绒绒的毛发,将其当做念珠、下意识地在自己手里盘了几遍。双眸倦怠地半阖起,被那乱糟糟的灰发虚掩着,像是扣上了一碗已经冷透了的面条。
“钱,钱……我就带走了……至上的神啊,请,请在最后赐我一大碗热腾腾的稀粥吧……!里面要加溏心蛋,对了,再加点肉松,还有酱……”恐怕是被长时间的劳动搞得几近昏厥,这可怜的家伙突然说起了胡话,汗水从额头一个劲地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短发,为沙地染上一片深沉的水渍。
狮鹫不知何时从他身上挪开了,这大型宠物异常乖巧地蹲在一旁,像在看待笑话似的紧盯着他,鹰喙里不知为何还带上了一丝“笑意”想当然的,这都只是幻觉而已。双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良久,直到“羊角面包”和圆寂了似的歪了歪脖子,身子始终呈大字型躺在沙滩上,只是双目已经禁闭,整个身躯僵硬得宛若个不变的顽石。无论狮鹫用什么法子去干扰他,这家伙依然雷打不动。
怪异的咆哮声骤在夜空响彻了,那只狮鹫昂首高嗥着,犹如一只孤狼在向着明月嗷叫,它自顾甩了甩它毛绒绒的尾巴,一对金黄色大翼猛撑起来,小心翼翼地掩盖了男人的身姿。
——即使,对于魔族而言,世界并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分。更何况说什么日月星辰,在所谓的坠阳之变以后,都是和泡沫那般无可期求的奢望罢了。
“现在的局势,你们也应当清楚。”
清朗明澈的声音倏忽响彻在会议厅中,肃穆里挟带着孤傲,而在孤傲中却又暗藏沉着,是用半盛红酒的银杯奏响的轻灵乐章,它将阴闷的空气打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从窗缝深潜入的风,纯白烟雾沿着香炉罅隙渗透出来,像是被吹拂得鼓囊的绸丝,织连起了一团幽馨的叆叇,裹挟着薄雾覆在众人的面容上,为那些参议者的身姿添上了近乎剪影的效果——那是罕用的乳香,本来按照这位魔王的性子,应该取用更加苦涩甚至于刺鼻的香料,掺着强烈的攻击性侵入鼻孔,在他们的大脑里肆意搅腾,将绝对的不容质疑印刻进在场所有人的灵魂中去。
本来应该如此。
魔王奈洛维希双手撑桌,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朝周遭扫视,东方式的长袍对他来言也过分合身,彼岸花的纹样装饰在衣摆底下,紧挨着金丝、倒是带上了几分莫名的精致。浓雾这就掩匿了他的面容,等到众人皆已就位,他才下意识地轻咳一声,等待着身边人接下那句话语。
“阿丽西卡将军已经带兵前往了神界。掌管着魔界主力部队的我们,此时却面临着人界雇佣兵进犯的威胁。”少女冷静严肃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畔,狂乱的绯红色将视线吞没了,仿佛银针扎入参议者的瞳孔中,为室内昏黑裹上了一层猩红的血。云烟倏然掩蔽了目光,将几近盲瞎的细密画家所目睹的“真实”掺入他们眼里。普莉丝灰色的眸子乍从镜片间显露,未有妆容依附在她的眼睑,显得庄严、冷峻而格外的不近人情。
“据现有的情报可知,阿丽西雅将军现已实施了喀迈拉计划,此刻正在与神界的一方队伍周旋。而阿丽西卡将军也在登陆之时遭遇了另一支部队,现在恐怕无法介入支援。”她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道,锐利的目光从其余人的颊边收敛,最终落归到了那位魔王的脸上。“在之前的会议中,我们曾提到过敌军后方的那支部队。情报局暂且无法查明具体的领导者,总之……这个队伍极有可能成为此次战役的不确定因素。”
“噢呵呵~两位可否让我多说一句呢?”
未等话音毕落,忽然钻入脑海的是歌剧演员似的喉音,轻飘飘地游荡在这狭隘的会议厅里,之间兴许充斥着冷漠疏远,显得刻意、虚伪而格外的矫揉造作。诺埃洱朝在场诸位优雅地行了个提裙礼,她回旋身姿踏出坐席,红唇或被戒尺虚掩,死寂的金眸此时暗窥着魔王的眼睛,其中或多或少掺了调笑的意味。
“暂且不论那些局外因素,我想两位将军自有她们的打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那群讨厌的苍蝇~至于那些家伙的具体位置,爱洛茵斯墙已经为我们指明了。”少女轻佻的话音不免显得高傲,她一甩戒尺、将那卷羊皮纸地图从袖口里拎出,这家伙甚至还假惺惺地捏住卷轴的边缘,揣入怀中半遮半掩,仿佛压根儿就不想让人了解实情——倘若她是作为情报商面对客户,凭她那副黑心的性子,恐怕还有极高的胜算可言。
——可惜的是,此刻她所面对的,正是魔族至高无上的君主。
“……你别再扭扭捏捏了,我是不会纵容你赚什么黑心钱的,诺埃洱小姐。”奈洛维希也完全无视了那一系列细节,他以随心所欲的姿势地坐在椅上,高翘着的左腿搭在膝盖上,半露出了鞋底猩红的高跟——据说前代君主会使用水绿色作为靴子的底面,或者是在伞的内部衬上夺目的湖蓝,一切皆是个性使然的产物。可是,一旦深究到这位魔王身上,具体的答案却不得而知。
“至于你在地下干过什么龌龊的勾当,诺埃洱,我可都清楚得很呢。”直到毫无怜慈的声音在厅中响彻,它清晰有力地钻进少女耳里,竟使这位事不关己的家伙罕见地一怔住了。奈洛维希自顾抬了抬手指,若有寒芒敛于瞳中,在回眸霎时狠狠地扎入了诺埃洱的视线。普莉丝半话不说地盯着别处,等待着情报属所谓的长官倾身过来,将卷轴小心翼翼地摊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明显收敛的动作里、倒是想当然的带着讨好性质。
“我这不就是想为你们分分忧嘛~正因为有着这种美好高尚的协议关系,情报局才有幸得到如此不为人知的情报,真是——何乐而不为呢”她刻意压低声线,用戒尺虚掩了她此刻的口型,眼睛忽而半眯成弯月状,就连话音都变得甜腻起来,像是龙须糖似的拉扯出一摞稠线,掺杂着油一般的滴蜡从骨子里渗出,却被那阵突发的闹腾洗刷得一干二净。这使她警觉地扭过脑袋,金属制的翅膀猛然震颤了下,在那瞬撑得极开、带着尖锐的装饰物直接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深痕。
“你在胡说八道吗难不成你把我晚上穿的睡衣卖给女粉丝,还透露穆蒂常喝的牛奶牌子,让我苦苦排队几天都买不到货,这都是为了你的分忧大计!”艾利欧格高声嚷嚷着,他鄙夷地翻了个白眼,甚至还用劲捶了捶桌子——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轰隆,不加控制的力度竟使长桌直接坍倒下去。一旁的小男孩子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就算这桌子已经歪斜到几乎垮掉,也无法打扰他长达十二个小时的安睡。
——可笑的是,身为少年的“监护人”,艾利欧格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愠怒的尖叫声从诺埃洱嘴里吼出,这脑袋一根筋的家伙才发觉了不对劲处,他迅速的、像对待宝物似的拎起熟睡的少年,无视了向自己身上猛瞪过来的怨愤目光,然后……漫不经心地摇了摇脑袋,打算用这种装傻性质的行为来避过对方的责骂。
“你这个脑子有洞的蠢龙!我是不会帮你付修理费的!”诺埃洱罕见地动怒了,她狠狠掰了掰那把戒尺,齿轮卡壳的声音从每一寸骨骼里迸发出来,让人不禁想起了在铁轨上鸣笛呼啸的蒸汽火车。当然,未等这场争执再持续下去,熟悉的咳嗽声忽而回响,打破了此时僵化的局势。魔王并未改变他的坐姿,相扣的双手托着下巴,阴霾和假面具似的依附面容,将双眸虚掩于发缕之间,使人无法看清他具体的神色。
“回归正题吧,诸位。”
“……按诺埃洱所提供的资料,敌方雇佣兵的大致位置与行动轨迹我已经基本了解了。”伴随着话音的忽然抬高,奈洛维希自顾昂起头颅,视线朝周遭冷不丁地一扫视,长鬓发像在表现纠结似的倒着蜷曲起来,让人不禁想起了魔界海域里逆旋生长的漆黑海螺。见周围人全部将目光投向了这处,他倏然松懈了动作,将整个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鞋底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桌腿,仿佛只需一踢、就能把这烂到不能再烂的官方财产直接掀得底朝天去。
“现在,我方御敌的主要战力来源于各个城镇的地方军。而身为魔王的我,为了支援必须在特定时间内将魔界的主力部队带往神界。但是——倘若如此,魔界便没有了君王。”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若有疑虑徘徊在紧皱的眉心里,骤被铿锵有力的音节吞噬。魔王的面容映入镜片之间,许在刹那染上了夺目的猩红。
“在此,可否让我了解了解诸位的看法”
伴随着那瞬的屏息凝神,令人熟悉的声调语调随即沉落在了黑暗中,它骤然被沙尘湮没,像是流言蜚语一股脑儿钻进了下水道里,仿佛游蛇勾勒出了一抹蜿蜒的月。喧闹刺耳转即掀开了幕布,狂风拉拽着那摞猩红摇曳而起,它游离不定地飘荡着,辗转、踌躇、翻覆,然后和折翼的鸟儿似的扭身坠下,带着刺目的殷红猛扑在了士兵身上,让人不禁以为这是一件被鲜血染湿的囚衣。
那天使畏惧地一哆嗦,当发觉到这只是一块普通的布料时,他竟将它狠狠拽到地上,用鞋底硬是发泄性地碾压了好几下。旗帜中央的葬十字图案已经破烂不堪,感到被侮辱了的魔族蜂蛹上来,高举起武器、用几乎力竭的声音咒骂叫嚣,他们撕扯着天使的羽毛,斩断他的肢体,为本就猩红的旗帜染上了一层更加鲜艳的颜色。
将军的长发骤被强风掀起,如同狂舞的金蛇肆虐在了空中。她以极快的速度挥起巨剑,可怕的劲力竟将地板劈开了几道深痕——所谓战局现已变成了二人的决斗,只是在旁观者眼里,这场恶战根本就无悬念可言。天使急劇撑开翅膀,以极快的速度避过了对面的攻击,伴随着大翼挥扇,她整个身子猛然腾起,在空中翻滚了一圈落回地面,紫灰色长裙倏被掀开了,露出了其下漂亮的花边短裤。可惜阿丽西雅压根就不留给她喘息的机会,在安琪拉躲过那道攻袭霎时,她竟回转剑尖,和花滑选手似的、猛蹬大腿跃到了天使身后。
“该死的!”安琪拉登时惊惧地回身,挥剑反击对方的攻势,小型防御法阵依附着剑刃,顺便强化了她挥剑的力道,黑与白的棋子在余光中纠缠着,他们相互撕扯、扭打、互殴,像是不同色的麻絮翻卷成了一团,武器与武器激烈地碰撞着,激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复调曲——只是在这片荒原里,黑白的调和并非是灰色,而是和魔女眼瞳那般的猩红。那阵喧嚣深扎入耳,剑刃带起的电花火石绽于瞳间,将军的呐喊声转瞬将其湮没,继而是狠狠的一记劈砍,迫使安琪拉举剑挡格,即使有神力加护,整个身子还是向后挪移了一大段距离。
“要是你投降,我还可能饶你一命。”话音在那一瞬间骤然抬高,伴随着鞋跟猛蹬,怪力竟以剑刃的接触面为中心席卷开来,仿佛裹挟尘埃的□□掀起了一片蘑菇云,天使的防御立即被剑风震得粉碎,她踉跄地后撤了几米,整个身子差点儿就要跪倒下来。酸液在胃中直翻腾着,纠缠着令人难熬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刺激着她的咽喉,安琪拉最终还是未能忍住,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将喉咙里的液体七荤八素地呕到了石砖上。
“哼……还真,真是晦气的……一天呢。”随之而来的是断断续续的呢喃声,天使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哆嗦着,几乎瘫倒了般的摇摇欲坠。却在昂头的瞬间,这家伙恶狠狠地一咬牙、将话音直接抬到了极致,“你说是不是阿——丽——西——雅!!!”
“看来胜负已分了。大天使安琪拉。”可阿丽西雅始终无动于衷,她高举那把巨剑、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睨视着她。单马尾在风中狂舞着,尖锐的虎牙死咬着唇瓣,脖子上的伤痕却从不经意间显露出来,在那双蓝眸里留下了模糊的残像。安琪拉勉强用剑撑住身躯,将军昏沉的影子覆在她的面庞上,让她不禁想起了过去那个肮脏丑恶的黄昏。
“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要再给我耍什么花招!要想活命的话现在就告诉我,投降还是不投降!”直到将军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带着压倒一切的坚忍,竟将她的身体连同灵魂拽回了现实。当抬头的那霎,一双冷峭的眸子乍入瞳中,凌厉里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
“是吗?哟嘻嘻,嘻嘻嘻嘻……”
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放肆地嗤笑起来,她立即撑大双翼,用嘲讽的眼神狠瞪着西雅的眼睛。余光中的天使仍在与外敌缠斗,未散的火红在西方天穹上盘踞着,带上仇恨扎根入那双蓝眸里,在澄澈的湛蓝中映下了过去的情形——烈火正在燃烧,所有人的面容都被染成了罪孽的猩红色,仿佛跳荡的幽魂在高墙上攒动着,嘲笑着她业已死去的事实。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厌恶所谓的正义凛然,厌恶自以为是的人们,厌恶当初那个向命运臣服的自身。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就会妥协吗?这也太小瞧我的意志了吧!”大天使直截了当地否决道,将她的长剑迅速举起,登时直指将军脖间。然而,未等话音毕落,少女的身影乍现于目光中,长发的嫣红色转即霸占了视野。安琪拉一时怀疑自己看到了烈焰,她狐疑地皱起眉头,整个身子下意识往侧边一躲闪——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一切线索皆在心中联结成绳,站定身子的天使长冷笑着昂起头,若有释然徘徊在整个神情里,甚至竟许还带着嘲弄。
“更何况——我怎么可能会甘心臣服于神大人的手下败将呢哟嘻嘻嘻嘻~”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啊那我们的旧仇,就在此清算吧!”声音转即湮没在了风中,阿丽西雅用劲一蹬踏,腿部肌肉带着整个身子猛冲出来,她急劇挥剑狠击在安琪拉的剑刃上,而这家伙竟压根就不打算躲闪,任由自身被那股巨力直接推到了几米之后。
“怎么了!要是吃饱饭了,就尽管使出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