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并未因此丧失耐心,他以极快的速度翻转伞身,将那尖锐的刃部直抵敌方脖颈。运剑动作万分迅疾,在他手中竟然丝毫没有谬误,就算隔着一层漆黑皮手套,也没有太过影响他手指的灵活。
敌人只与他相隔几米,见他转伞急袭而上,那家伙竟迅速后撤踏出,整个身子轻飘飘地落回了地面。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戏谑的嗤笑。
“哼哼哼哼,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啊。”高大的女人昂首仰视着他,将那暗藏玩味的黑眸眯成细缝,若有猩红扎入瞳里,是已经被融化了的血月、仿佛即刻就会流溢而出。他们此时正身处于疾驰的货箱上,机械人偶以足以摧毁自身的速度向前推拉,车棚止不住地晃荡着,带起剧烈的颠簸、将那些活着的傀儡束缚在操纵者的十指之下。然而。显而易见的。对这两人来说,就算有这些不确定因素的干扰,和站在平地上也并没有多大区别。
“喔?您是在说笑吗?”男人故作绅士地挺起胸膛,于是再次将伞剑举起。那双紫眸正视着天使漆黑的瞳孔,其中许是卷满了猖獗的烈焰,“敌人与敌人之间,可不需要什么情面。”
“讲真的,我也这么觉得!”埃博佩莎自顾哼笑,将那丰满的羽翼稍稍撑大几分,她的手中空无一物,仿佛武器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毫无必要似的。未等话音毕落,他们已经摆好了战斗架势、以极快的速度直冲而来,天使凭借小腿灵活地挑开伞剑的轨迹,当整个身子在空中后翻之时,利刃倏尔现于翼间,在那粉红丰羽里锃亮锃亮地闪烁着。
伴随着那声似有若无地嗤笑,对方立即意识到了乍现的寒芒。他顿时撑伞防御,殊不知敌人的羽毛已经抵及他的面门,唰的一下划出了道豁口。
猩红鲜血立刻喷溅而出,沿着天使滑腻腻的羽毛,止不住地向下流渗,如同珊瑚顺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延伸,勾起一片殷红晕散在偌大的洋面上。只有亲眼见到此刻的情景,才能明白那疯子将羽翼染成这种颜色的缘由——或者,这也并非她的本意。与此同时,回旋的伞盾直接与利刃相接,将那把□□毫不留情地甩飞出去,没想到那家伙竟还发出了声感慨,向着敌人戏谑地吐了吐舌,仿佛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安危。
也就在这一瞬间,远方利箭嗖地脱开重围,与他的肩膀晃晃擦过了几厘米,钩爪不知在何时掷出,拽着恶魔直接避过了战枪的连环突击。令人没想到的是,未等对方用枪杆抡中他的额头,那擅于变通的家伙竟在此刻纵身跃下,在荡至另一节货箱的同时,甚至还死皮赖脸朝她们道了声“再会”。贝雅特利切的神情顿时僵化,她烦躁地将战枪捅在货箱上,像是在泄愤似的掐紧了眼镜蛇的细尾。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敌人逃跑,还真是个难以启齿的无趣体验。
于是,紧接着一次深呼吸,这阴郁的女人突然抬起嗓子、朝后方恶狠狠地高喊一句:“喂,呆头天使!你特么的能射得再准一些吗?”
“抱,抱歉!我会注意的!”卡依纳娜仓皇地摇了摇她的□□,在刚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钟,竟一头栽倒在了疾驰的货箱上。贝雅特利切立马冷嗤了声,像是在翻白眼似的扭动了下她的脖子,眼看着那个不知道应该被叫修昔底德还是乌什么维的男人趔趔趄趄地刹住小腿,伸出手想要将那缺根筋的天使拉上来——只可惜好景不长,等卡依纳娜都快要站稳脚跟之时,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他们两个竟然一齐趴下,如同一对新婚夫妇在膜拜着西方、将额头直接栽在箱板上。
“这两个笨蛋到底在搞什么啊?!!!”
暴躁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彻,就算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两人还是在昂首之时立即对上了眼。面具中央的红玛瑙眼睛不知为何有瞪大的趋势,此时僵硬地瞪着远处的灰发青年,就连原先龇起的牙齿都渐渐藏匿,收入那道过分下耷的弯弧中。对方亦在这瞬间错愕地一抬眉,但没过多久就恢复了那副严肃的苦瓜脸。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的声音显得优雅、温柔而格外庄重,轻飘飘地溃散在风中,使人几乎无法听闻。这注重礼节的男人于是面朝她的方向行了个礼,最终将那两个“小朋友”直接从箱板中拖了上去,货箱在疾驰着,他高高的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将影子拖得狭长,犹如一个以笨蛋的脑髓为食的灰色恶魔,正准备掐住呆瓜二人组的脸颊、把那团皮肉毫无愧意地扯出。
看来已经不需要她的介入了。
贝雅特利切机械地歪过脑袋,将面具间的眼瞳转向西方,此时此刻更像是在思忖着什么。至于她究竟有没有用上那双眼睛,很可惜,并没有任何人能够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啧,与其留在这里陪那个呆子天使,还不如和面瘫红眼女出去找些乐子。”她压着那沙哑的嗓音,猩红眼瞳骨碌骨碌地窥往远处,在天使艳丽的羽毛间徘徊了许久。浓重的血腥味顿时侵袭而来,沉顿在喑哑的天幕中,使人完全无法分清那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不知何时何刻,那疯女人竟放声大笑起来,在昂首霎时、恣肆地展示起了身后这对染了猩红的粉羽,滴滴血珠淌落面颊,被她轻松愉快地舔入舌尖——那明摆儿就是个恶趣味的家伙。贝雅咬了咬牙,将那段嘟哝一字一句地吞入喉中,仿佛要把整个下唇直接扯烂一般。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安排。”
她的话音遂尔没入烟尘,终被靴跟毫无愧意地碾压在了脚底。不知是意识到了什么动静,红瞳粉发的魔女忽然昂头,将那帽檐悄悄推下了几寸,一袭粉发顺着她的动作四散开来,十字耳坠以极快的速度回旋荡转,掘起一抹夺目的光、像是将利枪扎入空濛模糊的尘埃里似的。
当恶魔向着天穹发射信号以后,又或许在这之前,机械人偶的推拉速度就急遽提升,终在此刻达到了第一个峰值。最前方的人偶因过快的运速而支离瓦解,仅靠着钢筋与魔法的源动力遵从着指令,至于那位傀儡的操纵者身处于哪一节车厢中,这种情报估计谁都无法探查清楚。雪凌并不打算停下步伐。她的身影迅速穿梭在货箱与货箱之间,犹如一只狡黠的猫儿,跳跃、遁走、疾行,在高高低低的障碍物下隐匿得无影无踪。
此次潜入并非紧迫,凭借着本身的敏捷,未有任何追兵能够抵及她的脚跟。但是,雪凌能明显感受到敌方军队的蹊跷,魔族的前后队伍明显拉出了一大截断层,守卫物资的士兵大多集聚在部队末尾与天使缠斗,排除某些在联系援军的过程中不知所踪的报信者,这种安排明显削弱了辎重军中部的防守,同样的,为这位潜入者留出了可供钻空的机会。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魔女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红瞳凝望着远处苍茫云海,乍尔敛走了一抹疑虑。货箱在云与云间疾行,她的身子就在那霎时被纯白吞没,一时间更像是坠溺于浊浪中似的。雪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臂将胸口紧紧拥住,当整个人都被浓云吞噬的刹那,她却未能感受到溺死般的窒息感,法帽遂被撩开,眼睑逐渐睁开一丝罅缝,荒芜之景顿时映入瞳里,伴随着一阵无法把控的眩晕,目中模糊最终归于清晰的本态。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她低声呢喃,若有猩红流溢眸中,带起一弯眉月被帽檐虚隐。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意识到了什么,说话语气被刻意加重,像是薄云、飘渺而无指向的。
“……必须得去确认了。”
链条急遽游走于臂弯,如同黑蛇环绕成一圈莫比乌斯环、衔起它的尾部化作永恒轮回的起点。正所谓起始即是终结。她缓步走到货箱边际,若有所思地扭转了锁链的外形,二指忽而划向下方,带动着链条飞速聚集,回旋、攒动、翻转、纠缠,那些黑链仿佛受到了指挥棒的控制,将所有力道全部集中在某一点上,加快旋转速度向着仓门撞击。木块顿时被击打得形变扭曲,是发皱了的莲蓬在岁月之下徒剩残骸,然后迅速的、以极为恐怖的蛮力拧开了一面洞口。
雪凌借着那锁链倾身荡下,她的身材本就娇小,此时能轻松潜入货箱内部。外界的烟云倏裹而上,与车身卷起的气流一同、毫无保留地钻入那道洞口之中。随着一声透澈而极不和谐的回音,宛如玉玦在坠落的瞬间破碎支离,她只觉自己稳稳站在了台面上,长发顺着肩峰散落,将那张侧脸虚掩于阴霾。光斑为洞口勾勒出了一圈轮廓,它猖狂放肆地流渗进来,像是一滩被砸得四溅的草莓奶昔。触须七零八落地瘫倒在地,即刻就被鞋跟踏进了脚底。
“狭隘的地方。”
高跟靴子转瞬没入黑暗里,紧接而来的脚步声彻耳而清透,她忽然歪了歪脖颈,十字架耳坠虚晃摇曳着、乍尔掘起一抹寒芒。锁链迅速裹住了其中一个箱匣,将它从货堆中整个抬起。那东西比想象中的更轻,雪凌小心翼翼地触碰它的表面,在四面八方来回摩挲着,最终一把拉开了底下的盖子。
“什么……?”她不禁皱眉,迅速松开了链条束缚,随之而来的是箱匣滚落的余音,异常清晰地响彻在车轮声下。
按照道理来说,辎重部队必会运着货物支援前线,但以现在这情况,除非他们是将部分食粮利用魔法道具与空间系魔法转递,把其中另一部分通过未知的道路送到某个预计终点,不然根本难以解释货箱空无一物的事实。然而,要想做出如此庞大数目的魔法道具,必定要耗费更多人力财力,按照当前时局绝非可行。既然魔族能如此准确地做好被突袭的准备,主战场的局势……恐怕也是如此。
——也不过是偷天换日。
雪凌迅速回身,闯入者的指尖却在这时触碰到了她的肩膀。目光首先映入的是那纤瘦的手背,尖指甲上抹了烟蓝,黑袍将修女服严严实实地包裹。不过转瞬,红瞳直接对上青眸,少女的面容清晰落进视线,冷僵得仿佛一具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死尸——这是一双异常疲惫的眼睛,纠缠着失望、怠惰与难以自控的心不在焉,深深埋藏在眼圈浓重里。雪凌依稀能瞧见兜帽下的乱发,带着格外艳丽的玫红,与所谓“阴郁”根本就是大相径庭的两种概念。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对方首先开口,她昂了昂头,用那毫无底气的声音、轻飘飘地道出了下一句话。
“……你此次的逃脱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那慢半拍的家伙甚至还和个奉承的观众似的拍了拍手,面容僵硬得可怕、让人根本无法意料到她的真实性情。令人没想到的是,未等魔女从这怪异的境况中反应过来,对方竟然高抬大腿,朝她的面门毫不留情地来了一记猛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表现得更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
箱中狭隘压根就不足以束缚她的手脚,但也因此为雪凌的挣脱提供了机会。锁链疾速聚拢,将敌方小腿死死禁锢在半空之中。趁着这瞬空档,雪凌毫不犹豫地朝出口奔去,外界煞白此时此刻亮得晃眼。
但是。她不知为何停下脚步。
“我得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后方的女人尽量抬高嗓音,漫不经心的语气里仿佛藏起了一抹笑意。即使她仍然站在锁链面前,狼狈地拽着自己的小腿。
“你这一次的逃脱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
与此同时。不知何方何地,一小列队伍藏匿在高楼深灰色的阴影里,拖拽着他们的货物,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行着。货车中的东西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被麻布随随便便地裹上,人偶不知疲倦地做着机械性劳动,背部深深佝偻,戴了面具的面容僵板地瞪着远方,显得怪诞、荒谬而难以揣透。那固然只是一些工具罢了,除了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件事情,对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任何价值。换而言之,一旦失去了与利用者的联系,它们将会立即走向死亡。
“真是孤注一掷啊……”恶魔坐在货车的角落,不知在小声感叹着什么。他将整个身子缩在黑暗里,一袭黑袍几乎藏揽了他的全部特征,坐态极其乖巧,和个刚谈恋爱的年轻姑娘似的小心翼翼。
然而,一切掩饰都徒劳无功。
他顿时瘫软地躺在货堆之上,珍宝以他的羊角为基准遍布全身,一直从脖颈缠绕到腰部,从里到外堆砌了无数多层。戒指塞满十指、几乎将他的所有手指都吞没在了底下,手钏与脚环随着身姿来回碰撞着,就在这时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回音——这明显比世界上最财大气粗的暴发户更加过分。
“谁知道呢。我们只要负责把东西送到就可以了,至于那边的计划成不成功,就是他们份内的事情了。”对面的同族不知在□□着什么,他同样披金戴银,沉重的装扮仿佛随时都可能使他栽倒。手中的石头并未经过太多打磨,抛得忽上忽下,待这家伙玩腻以后,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到了宝山里。“既然有机会就多歇歇呗!到时候要是被天使盯上,那可有我们好受的。”
“啊,你说的也是……”
“自从喀迈拉计划实施之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要不就在荒原里忙活着挖那些魔力过剩的原石,要不就是熬夜给它们调节音律,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对珠宝产生应激反应了!”伴随那声抱怨性的叫嚷,恶魔一把扯起怀中珠饰,用异常嫌恶的眼神死死瞪着,像是能把它直接捏碎一般。“就不能把这些东西统统塞给人偶吗?一天到晚把全队的粮食戴着身上……真是怪恶心的。”
“不可以呢。一旦轮到我们逃跑,那些人偶可不会有什么求生欲喔。”对方只是轻笑,他下意识地捶了捶侧腰、一双黑眸朝着周遭顾盼了好久,在半眯之时宛若一弯眉月。“你就乖乖坐在那儿等着吧!抓紧时间多囤点体力,省得到时连一身的珠子都拖不起来。”
“哦……知道了,这位热爱多管闲事的母亲大人。”
“另外——”那人随即盖过了这段暗藏调侃性的话语,像是在迎接什么似的撑开双臂,珠串在身上发出空透悦耳的回响,犹如湖面上的波光闪闪发亮。眼状魔物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它们悬浮于半空中,蝙蝠翼拥有着并不讨喜的黄绿色。
伴随一声愉快的轻哼,那些眼球竟迅速钻进男人的手心里,钻进额头,藏入脖颈,变成数不尽的眼睛,密密麻麻地贴附在他身上。它们在下一秒钟立即瞪开,整齐划一地朝向了一处——恶魔就在这时猛一哆嗦,身子和砧板上的活鱼似的扑腾了下,使他差点不受控制地淹没在了宝海里。
“看来计划进行得非常成功。”眼见他的同行扬了扬嘴角,身上的所有眼睛都仿佛噙起了笑意。“那就抓紧时间和同伴汇合吧特里妮缇大人在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