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二章换日
“你要懂得适可而止,别将你一身蛮劲全部用在输出上。”那位魔王游刃有余地挥舞着他的黑刀,在倾身避闪的霎时、一并收揽了后辈的攻势。他的话音不免显得肆意而轻狂,略有些上扬的声调语调从千百个角度踅回翻转,遂被吞没在刀刃的碰撞声中,带着一丁点儿无奈压入喉里。夜风狂躁地掀起了他的长衣摆,使人能清晰看到团花与蝴蝶的锦纹,如墨的黑漆与猩红呼应,像是用指尖血涂抹墨翠,沿着冷刃锃白顺溜而下、仿佛只是一寸无处皈依的幻象而已。
“听明白了吗?我的柯奈特小朋友。”他稍昂起头,忽然将那把黑刀别在背后,和个无事人似的、悠游自在地避过了对方的一连串攻击。“如果你的体力能允许你继续进击,我倒不介意陪你再耗下去。”
话音毕落之际,男人的哼笑声忽而消散在夜色中,刺耳尖锐地响彻于这一刹那。他下意识勾起了嘴角,噙满愉悦的眼瞳微然半眯,此时此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个小屁孩,其中不免藏起了骨子眼里的调侃意味。
“你,你别小瞧我了!!!奈洛维希!再这么废话下去,信不信我就用窗帘把你的嘴巴堵上?!”对方高声叫嚣着,用那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瞪了过去。瞧着对方这副令人生厌的嬉皮笑脸,他毫不留情地挥起镰刀,攻击显然一气呵成,却在收势之时倏觉吃力。魔王蜷曲的长鬓发顺势搭上他的前额,从刀刃寒锋间轻描淡写地垂落,使他顿时气得头顶冒烟,抡起大镰直攻而上。
对方即刻用黑刀抵挡住了这道攻击,连气都不喘一下的,单靠着那股势头化解了蛮劲,将少年的发力轨迹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
“你玩够了吗?要是玩够了,就该轮到我了。”
“哈?!你的意思是,你刚才这一出都是在哄我吗?!!!”
怒吼立刻从喉中爆发,直接吞没了那句令人来气的嘲弄话,像是沙砾用着千百年岁月掩盖古国、却在神祇眼中无非历经了转瞬。柯奈特不免暴躁地拧死眉头,就连牙齿都咯吱咯吱地打着颤儿,尖锐的虎牙差点就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就算自己已经能熟练使用手中的武器,面对真正的战斗时还是力不从心,更何况那家伙还明摆儿在刻意通融,使他完全能够怀疑对方是在糊弄自己。
“看你这迷糊的表情,是没准备好的样子啊?”
“什……要上赶快上!我,我早就准备好了!”他咬牙切齿地回应着,于是迅速踏出左脚、在高举镰刀的同时扎稳马步,用那双孔雀蓝色眼睛警惕地直瞪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多久,直到奈洛维希将黑刀甩出,利刃流溢的猩红顿时映入瞳孔底下。那居高临下的魔王忽而收敛了嘴角笑意,若有冷彻将面容吞覆了,此时此刻更像是破除了一张假面。诡谲而恐怖的气息以他为中心漫溢开来,挟着使人胆寒的威压凝聚成无明的形体,却在柯奈特露出怯意的下一秒钟尽全溃散。
“呃……?哎呀!!!”
手指在不经意间弹中了少年的额头,伴随着一声轻飘飘的哼笑,魔王已经收下刀刃,顺势控制住了那把镰刀。柯奈特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他登时痛苦地揉起了前额,目光在这一瞬间与身边人的黑瞳对视。然而,奈洛维希还是和抓小鸡似的盘了盘他的金发,未等柯奈特再多抱怨些什么,长辈说教的声音就响彻在了茫茫夜色里。
“请务必记住。当与敌人拉开过大的实力差距时,身为弱者的你,只能选择两条道路——”
“一是与敌方周旋,递出情报等待援军。至于第二种,便是逃出敌人的视野范围,想方设法保全性命。”奈洛维希清了清嗓子,他随手将柯奈特高翘着的刘海挑起来,瞧着那和猎豹一般敏锐的小眼睛,竟使他不自觉地咧开嘴角,就连目光暗藏着诡异的柔和——就像是个臭老头用欣慰的眼神盯着别人家的小孙子,搞得对方万分不爽地侧过脑袋,假装一切都和自己无关,死死咬着下唇不放。
“但是呢,无论是其中哪一条道路,都必须确保一个前提……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柯奈特。”他的声调语调忽而上扬,如同突兀弹起的琴键、激了一阵余音流徜于黑暗里。柯奈特能感受到魔王的视线渐渐从他身上移开,他顺势推开了那家伙的手,在背过去的同时,整个身子下意识地躲到了更远处。
“当然,当然想知道!哼,既然你知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没让他久等多时,少年的声音就支支吾吾地道出,半吼不吼的强装着底气。
“是吗?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那位魔王轻声笑着,他半眯起双眸、目光不知在某处徘徊了许久。话语铿锵有力地灌入耳中,虽然简短却又暗藏锋锐。
“那就是,拥有能直面恐惧的——”
未等他话音毕落,怪异的咔嚓声突然在远处回响,两人的视线一并划向侧方,盯着那手举黑匣的小少年,仿佛时间静止了般的一动不动。对方登时尴尬地将面容藏在了相机后头,鎏金眸子游离不定地半敛起来,声音在嗓子眼里微弱地攒动着,掺和了抹呼吸急促、趁开口那瞬收拢入喉。伴随一阵难以把控的颤栗,他昂起头,就连声调语调都变得气若游丝,“我,我很抱歉……!请务必,务必无视我……”
“无视你?怎么可能?!”
“我说,你也该和我们一起练练剑术了,整天就捧着这个黑箱子!你难道就不觉得没劲吗?”柯奈特又开始瞎嚷嚷道,他立即小跑着扑上来,将那黑匣直接夺入怀里。伊诺丝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从眼皮的狭缝间窥见了身边人的侧容,就算表面上说着“无聊”,他还是很认真地摆弄起了这个独属于上流人士的古怪玩意,丝毫不掩饰脸上满溢的好奇心。
魔王就在这时搭上了他俩的肩膀,使得这两个小家伙猛一哆嗦,大大小小的鸡皮疙瘩直蹿上身,差点就要搞得他们心头失血。
“看样子,你还挺喜欢的?”奈洛维希忽而开口,说话语气倒是格外快活轻松。一双黑眸始终盯向远处,瞧着那终会倒坍的高高的王城,夜幕与玻璃窗的绚烂为伍,不知何者藏身于树林阴翳下,深深佝偻着背部,像是个生于此地、死后独自徘徊百年的亡灵。他不知为何顿了顿音,在道出下一句话时,那恍惚失焦的双眸里、显然露出了某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奥塔维奥的义子,伊诺丝·凡蒂克,我记得你曾经是音乐领域的天才对吧?”
“不,才没……”
“我倒觉得,你的脸皮得再厚一点。就像是——柯奈特小朋友那样。”他随手摁住伊诺丝的头顶,将他的面颊硬是挪到侧边,正对着柯奈特僵滞的小眼神。当然,直到下一秒钟,那少年的神情就从狐疑溜向仓皇,又从仓皇遁为愠怒,奈洛维希并不理睬他的闹腾,他忽而朝远方望去,女仆浅灰蓝色的长发悄悄藏入阴影里,发饰在灯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
他不知为何突然怔住。一双黑瞳恍惚失焦,犹如盐柱在死海中央矗立了亘古。
“……战祸之火焚及高墙,距离出征神界,想必已经不远。”声音暗藏喉间,遂被压得阴沉喑哑。魔王于是晃晃抽出那把黑刀,攒起寒流在刃面辗转,那副面容乍映入冷光煞白中,若有血色残存于瞳,在尽全收拢的那刻无端溃散,直到一切都凝聚在黑与红的交界线里,是被切断的经脉就此割离。镜头焦点在西边的地平线间来回游挪动,天穹的茜色虚晃于刃间,带起一抹薄日猩红、扑洒在那人的面颊上。
当目光重归现世,最终映入视线中的,必是那袭随风狂舞的墨绿色长发,仿佛数不尽的巴黎翠凤蝶依偎着树梢,一双眼睛是镶嵌在黑天鹅绒上的祖母绿宝石。
“果然不出所料。”将军自顾低语着,她即刻抡起巨剑,将无故絮乱的呼吸深深敛入咽喉。就在这一天正午,黑与白子再次在棋盘上相遇。警卫员始终坚守着他们的岗位,由有翼魔族组成的前卫部队已经在第一时间遭遇了敌军。当第一支冷箭射向将军的首级,被身侧的警卫迅速斩成两段,众人才发觉他们早就处于神界的团团包围中,此时已无任何脱身折返的后路。
伏兵显然在此久候多时,他们就等着那声号令,等待着第一个人从黑暗里冲出,掘起烈火焚烧干净这片令人生倦的夜幕,将白昼与黑夜的文书连同着地契一齐摧毁——鸽群妄想用羽翼的纯白污染黑鸦,最终必会落到个两败俱伤的下场。黑与白色齐坠而下、在巨大的绞肉机里拧为一团,它们将被制成脑浆、牛奶与奥利奥,在相看两厌的日子里、共同点缀着一杯肮脏恶臭的草莓奶昔。阿丽西雅不禁冷嗤一声,瞧着那闹腾的参谋长已被属下护住,她便迅速挥舞巨剑,将某些冲出重围的敌人直接砍倒在地。
“要好好保护我喔……洛,洛茛大人!我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而在不远的后方,特里妮缇扭扭捏捏地依偎在警卫员身边,将整个面颊埋入外套阴影下,表现得更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鸦色长发顺着肩头挂落下来,衬托着她高高的鼻梁骨,外人只能看清晕散在鼻尖的一抹胭脂红,其他部分尽被兜帽掩蔽。以至于那位名叫警卫员仰头望天,手中的刃鞭不自觉地猛颤了一阵,就算特里缇妮此时死死摁住他的肩膀,他也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动不动的、宛若卡纳克神庙的顶梁柱。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现状不知有多久。趁着此刻战火纷飞,这两人所处的位面……仍然是一片平静的荒原。
“……要是你想让我战斗,现在也该把你的咸猪手放一放了吧?”半饷之后,洛茛终于按耐不住、掐着嗓子扭头质问她。青眸里明显暗露焦虑,那对山羊角差点儿就要顶及对方的脑门,“你难道就不清楚吗?!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得一起陪葬!”
“我能永远和洛茛一起吗?啊啊啊……!好,好开心”令人烦躁的是,特里妮缇仍然满怀痴意地紧盯着他,顶着洛茛的恶言以对,整个身子竟和只蠕虫似的扭动起来。“啊,啊真是的,我的手根本离不开洛茛的身子,是中了石化魔法吗?那就太糟糕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你,你说呢?”她的耳尖一片通红,阳橙色眸子不免有些失焦,嘴里甚至还喃喃喏喏地开始嘀咕,仿佛根本就没有理解身边人的说辞。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你石化的手从我身上放下。现在!立刻!马上!”洛茛回头命令了一句,冷森森的眼神里根本就不为她留有什么情面,“听不懂的话,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给我,你现在明白了吗?”
“那,我可以现在就把耳朵割下来吗?”
“请容许我拒绝。”
趁他们两人深陷一来一回的迷局之中,蜷伏在暗处的天使分队终于寻到可乘的机会。魔界军团已被众兵牵衡,自顾不暇的他们没有余力再展开防线,众人难以坚守本职,一切都陷入了力倦神疲的困境。根据将军的站位与众警卫的交替方向,上位者与非战斗人员的位置早被敌方剖析得分明,倘若将其作为战略目标,这支军团必会因群龙无主而不攻自破。这正是打破僵局的上好机会。
不知何时何刻,一小支队伍抓准时机向内俯冲,借着同伙们的层层掩护,朝着魔军腹地直抵而上。洛茛顿时只觉一阵冷意从他身侧袭来,带着锋芒直逼他的后颈。他顿时回身晃出刃鞭,当目光与敌人相接之时,鞭子因势盘上刀锋,将天使的□□猛然朝侧方甩出。那家伙一时无法站定身姿,像是个被线操纵的人偶、在外敌的猛攻下颓然倒地,他的战友趁此时机迎面突袭,却抵挡不住对手的鞭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魔族卫兵恰在此刻将天使的分队冲散,即刻布好的阵势为军队筑就了一层难以高攀的壁垒,混乱因素终于受到制衡,它们异常癫狂地开始叫嚣,在魔界军团的压制下蠢蠢欲动。参谋长背对着她的警卫员,一改之前矫揉造作的痴态,在诸参谋与传令兵的簇拥下,抬高嗓音、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出了几句命令。
——这与先前的她,分明就是两种模样。
逻辑清晰的话语骤尔响彻在喧哗中,将一切阻挠尽都撕毁于字句。她高昂着头颅,毫不掩饰自己雷厉风行的行为举止,在道出决断时也从不留给任何人可趁之机。那双橙眸炯炯有神,犹如迟暮时分的炽日燃烧在地平线上,虽然面色仍旧阴郁,此刻的表现却已经脱离了“阴沉寡语”的范畴。这真是让人怀疑,现在身处于此的并不是她,名叫特里妮缇的参谋长早就在行军的途中被外人夺舍。
警卫员始终坚守他的本职,无止息的争斗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坠入深渊。暗器寒芒乍现,它嗖地穿过人群,在青年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鲜艳的豁口。未等伤痕痛楚在颊边弥散,那参谋长就猛然回过了身,撑起一副原形毕露的样子,满脸惊惧地摁住他的肩膀。目光顿时僵化迷离,几近癫狂地在瞳间颤栗。
“不不不,不会的!洛,洛茛你的脸上……?!”
她死命掐起了自己的面颊,方才矗立的权威在高处摇摇欲坠,仿佛将要就此垮塌。
“别再发疯了,特里妮缇!”身边人不免皱眉,用那双眸子冷不丁地朝她瞪去,异常狠戾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出,刻意强调了其中几个音节:“你应该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要是在你这里出了差错,就不是一个伤口那么简单了!”
“但,但是……”特里妮缇猝然住声,情感像熔浆一般的流溢于容貌,随与躁郁一齐挤压、溶解、变形,最后扭曲得不成形骸,如同倒影在热浪下化作了哭嚎的呐喊者。世界倏尔被反色侵蚀,终究在她清醒之时回归正确的轨迹。
“啊啊啊啊!该死的!!!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要是再让洛茛漂亮的脸蛋落下一丁点儿伤痕,到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命令立即响彻在那阵嘈杂中,刁蛮任性且是盛气凌人、仿佛要将一切都生吞活剥似的。魔军的呐喊声顿时四起,掀起一阵喧哗发聩于人群之间,受惊的飞鸟四散奔逃,转瞬就被混战淹没。女子墨绿的单马尾在风中狂舞,沾染了血的腥味与暮潮的微咸,交织成一曲刚烈不阿的战歌。剑锋一转没入茜色,连带着那抹霞光、尽都揽进丰羽层层。
——伞剑敏捷地游划而上,却被那敌人轻松避开,刃尖仅是切断了几丝发缕,带起柳絮飞旋于风中。